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木镜川公寓的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他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触感却无法穿透包裹着他的沉重麻木。距离从那个非现实的基地脱困、带着一身谜团和完好无损的皮肤回到“正常的“世界,已经过去了五天。
五天,足以让最初的震惊、劫后余生的恍惚,沉淀为一种更磨人的东西——失败感。
不是项目失败,那场爆炸早已被篡改的记忆掩埋。而是他自身存在的某种失败。他引以为傲的头脑,在基地那场超越理解的遭遇战中,显得如此笨拙、无力。他像个误入高等数学课堂的小学生,只能被动地接受喻渡的保护,接受那个白色人形近乎怜悯的指引和牺牲。他没能解开谜题,没能保护同伴,甚至没能真正理解发生了什么。那个在廊桥上意气风发、坚信自己“从未输过”的木镜川,仿佛被那场强光彻底蒸发,只留下一个空壳,一个被失败和无力感浸泡的空壳。
他蜷缩在沙发里,面前摊着一本摊开的专业期刊,上面的公式像扭曲的爬虫,一个字也进不了脑子。电视开着,播放着无聊的综艺,夸张的笑声尖锐地刺着耳膜。他伸手关掉,世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和自己沉重的呼吸。公寓里弥漫着一种停滞的、灰尘般的死寂。
喻渡来过几次。起初是沉默地放下食物和水,后来尝试着说些外面的新闻,或者基地里无关痛痒的八卦——关于某个实验室换了新咖啡机,或者哪个项目组又因为经费吵翻了天。他小心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核心的话题:白色人形、风衣、他的过去……以及木镜川此刻的状态。
但木镜川能感觉到喻渡的焦躁。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猎豹,表面平静,肌肉却时刻紧绷着。喻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带着探究、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那丝不耐像细小的针,扎在木镜川本就敏感的神经上。
第六天傍晚,喻渡再次推门进来。这次他没带食物,手里只提着一袋新鲜的橙子。橙子饱满圆润,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与这间死气沉沉的公寓格格不入。
“起来,出去走走。”喻渡把橙子放在餐桌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天气不错,去河边吹吹风。”
木镜川眼皮都没抬,依旧盯着沙发扶手上一个模糊的污渍。“不去。”
“你已经在家里闷了快一周了。”喻渡走到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再这样下去,没等找到原因,你自己先发霉了。”
“原因?”木镜川嗤笑一声,声音干涩沙哑,“找到又能怎么样?像上次一样,被当个废物一样丢出来?靠别人牺牲才能活命?原因重要吗?”他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带着自嘲的绝望,“喻渡,我们根本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那东西……那个风衣人,还有白色人形……它们的力量,我们连理解都做不到,拿什么对抗?靠托伊送的青口酱吗?笑话!”
喻渡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所以呢?就坐在这里等死?等着它们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找上门?等着你年老再也回不到科研行业?”他俯身,双手撑在沙发靠背上,将木镜川困在狭小的空间里,眼神锐利如刀,“木镜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了?”
“懦弱?”木镜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坐直身体,抬头死死瞪着喻渡,“你懂什么?!你没有被那种……那种彻底的无力感碾碎过!你没有被当成需要保护的累赘!你没有被一个非人的存在用那种悲悯的眼神看着,好像在可怜一只迷路的蚂蚁!”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失控的颤抖,“你以为我不想做点什么?可我连第一步该往哪里走都不知道!那根本不是物理学!这算什么线索?!”
“那也比坐在这里自怨自艾强!”喻渡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带着压抑的怒火,“线索是找出来的,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我们还有时间,我们都还年轻!你把自己关起来,拒绝思考,拒绝行动,这才是最大的失败!”
“失败?对!我就是个失败者!”木镜川猛地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连日来的压抑、自卑、恐惧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从项目失败开始,从被当成替罪羊开始,从所有人像傻子一样被篡改记忆开始,我就已经失败了!现在更是个连方向都找不到的废物!你满意了?喻渡,你是不是早就觉得我是个累赘了?在基地里拖你后腿,现在又像个废物一样躲在家里!”
“木镜川!”喻渡厉声打断他,脸色铁青,“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像个撒泼打滚的疯子!”
“疯子?对!我就是疯了!”木镜川红着眼,口不择言,“被你们当成疯子关起来才好!省得再拖累你这个无所不能的‘债主’大人!你走啊!去过你有钱人的生活!别管我这个废物!”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喻渡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完全陌生的木镜川,眼神从愤怒慢慢转为一种深沉的失望和疲惫。那眼神像冰水,瞬间浇灭了木镜川失控的火焰,只留下更深的寒冷和恐慌。
“好。”喻渡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他直起身,不再看木镜川,转身走向门口。“木镜川,你记住今天的话。”他拉开门,冰冷的楼道空气灌了进来,“在你找回那个‘从未输过’的自己之前,别来找我。”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音,也隔绝了喻渡最后的身影。那声巨响在空荡的公寓里久久回荡,震得木镜川耳膜嗡嗡作响,也震得他心口一阵剧痛,仿佛被那扇门狠狠砸中。
他颓然跌坐回沙发,双手深深插入发间,指甲抠着头皮。巨大的空虚感和更深的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赶走了喻渡。赶走了唯一一个知道真相、唯一可能并肩作战的人。他亲手推开了最后的依靠。
孤独和绝望,从未如此清晰而冰冷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城市。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模糊的光团,行人和车辆如同流动的剪影。
木镜川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公寓,逃离那片喻渡留下的、充满失望的空寂。争吵时的话语像毒蛇一样反复噬咬着他的神经。“废物”、“累赘”、“懦弱”……这些词在他脑中疯狂盘旋,混合着基地里金属的咆哮、白色人形悲悯的目光、以及喻渡最后那冰冷的眼神。
冷风灌进他单薄的夹克,他打了个寒颤,却没有停下脚步。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又沉甸甸地压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他需要什么来填满,或者彻底麻痹。
不知不觉,他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空气里食物的香气、劣质香水和烟味混杂在一起。一家不起眼的酒吧出现在眼前,招牌是简单的霓虹灯管拼出的“渡口”两个字,灯光有些接触不良,忽明忽灭。门口没有喧闹的音乐声溢出,只有低沉的、带着沙哑颗粒感的爵士乐隐隐传来。
像被某种引力牵引,木镜川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木门。
温暖、混杂着烟酒、皮革和淡淡木屑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冰冷的身体。酒吧内部比想象中宽敞,光线昏暗而柔和,主要光源来自吧台后一排排酒瓶反射的微光,以及每张桌子上小小的、摇曳的蜡烛灯。深色的木质桌椅,墙壁上挂着一些抽象或复古的海报。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低声交谈,或者只是沉默地喝酒。空气里流淌着慵懒的蓝调,萨克斯风的声音低沉而忧伤,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这里没有喧嚣的舞池,没有炫目的射灯,只有一种沉静的、略带颓靡的包容感。仿佛所有的疲惫和心事,都能在这里暂时搁浅。
木镜川径直走向吧台,在角落一个高脚凳上坐下。调酒师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穿着整洁的黑色马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抬眼看了看木镜川,没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
“威士忌。”木镜川的声音有些沙哑,“双份。不加冰。”
琥珀色的液体注入厚底的古典杯。木镜川端起杯子,没有犹豫,仰头灌下了一大口。辛辣灼热的液体如同火线般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和暖意,随即是更深的空洞。他放下杯子,盯着杯壁上残留的液痕,眼神空洞。
时间在低回的爵士乐和杯盏轻碰声中缓慢流逝。一杯,又一杯。木镜川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辛辣感逐渐被一种麻木的眩晕取代,冰冷的四肢开始回暖,但心里的那个洞,似乎并没有被填满,反而在酒精的浸泡下,发酵出更浓烈的酸楚和委屈。喻渡冰冷的眼神、白色人形消散的光芒、风衣人影那毫无感情的银白色瞳孔……破碎的画面在眩晕的脑海中交织闪现。
他趴在冰凉的木质吧台上,额头抵着小臂,肩膀微微耸动。不是哭泣,只是一种筋疲力尽后的脆弱姿态。酒吧的喧嚣(其实并不喧闹)仿佛被隔开了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只有那悲伤的萨克斯风,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着他紧绷又脆弱的神经。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在旁边的高脚凳坐下。
木镜川迟钝地感觉到旁边有人,但他懒得抬头,也不想理会。
“一杯和他一样的。”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语调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
调酒师默不作声地倒酒。
新来的人似乎并不在意木镜川的冷淡。他拿起酒杯,没有立刻喝,只是安静地坐着,仿佛在享受这昏暗空间里的音乐和氛围。他的存在感很奇特,不突兀,却又让人无法完全忽视。
木镜川在酒精和情绪的泥沼中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旁边那份过于沉静的“存在”扰动了。他带着几分醉意和莫名的烦躁,慢慢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向旁边的人。
光线昏暗,只能看清一个轮廓。年轻人侧对着他,身形修长,穿着质感不错的深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他有一头略长的黑发,在颈后随意扎了一个小揪,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鼻梁很高,下颌线条清晰。他正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侧脸在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忧郁的气质。
木镜川醉眼朦胧地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大脑被酒精浸泡得运转迟缓。一个模糊又奇怪的念头冒了出来: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不是具体的面容,而是那种感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熟悉感。
“看够了?”年轻人忽然转过头,看向木镜川。他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很深邃,眼神平静无波,既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好奇的探究,只是像一潭深水。
木镜川被这突如其来的对视弄得一愣,酒精让他的反应更加迟钝,脱口而出:“……我们认识?”
年轻人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表情。“第一次来这个酒吧?”他反问道,声音依旧温和。
木镜川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搞不清了。“不知道……感觉你有点眼熟。”他老实地嘟囔着,又灌了一口酒,辛辣感让他皱了皱眉。
“眼熟的人很多。”他淡淡地说,拿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姿态优雅从容。“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木镜川没接话,他感觉脑子更晕了。酒精混合着悲伤和孤独,在胃里翻腾。他放下酒杯,用手撑住沉重的额头,低声呢喃,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都走了……都瞧不起我……我是个废物……”
旁边的人沉默着,没有安慰,也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听着,仿佛木镜川的呓语也是这酒吧背景音的一部分。
也许是这份沉默的“倾听”给了木镜川一种扭曲的安全感,也许是酒精彻底摧毁了理智的堤坝。他忽然又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旁边的男人,眼神涣散,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执拗和迷茫。
“喂,你……”他大着舌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摩挲酒杯的动作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落在木镜川醉意朦胧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他的眼神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快得像错觉。
“名字?”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在萨克斯风的伴奏下显得有些飘渺,“很重要吗?”
“重要!”木镜川用力点头,动作大得差点从高脚凳上栽下去,他赶紧扶住吧台,“告诉我!我叫木镜川!木头的木,镜子的镜,山川的川!你呢?”他像个固执的小学生,非要得到答案。
男人看着他,那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再次在眼底掠过。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木镜川以为他不会回答,醉意上涌准备放弃追问时,他才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段川。”
木镜川混沌的大脑吃力地处理着这两个字。段…川?川…镜川?他迟钝地重复着:“段…川?川…镜川?” 他猛地睁大眼睛,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荒诞的惊奇,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指向段川:“你…你的名字…怎么和我的名字…一样啊?都…都有个‘川’字!”
段川看着他醉醺醺、大惊小怪的样子,没有笑,只是眼神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如同深潭水面掠过的一缕微风。他没有回答木镜川这个幼稚的问题,反而拿起自己的酒杯,朝木镜川示意了一下。
“名字一样是缘分。”段川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不如喝一杯?”
木镜川此刻的脑子已经完全被酒精和那点“名字巧合”带来的莫名兴奋(或者说是发泄的出口)占据了。悲伤?自卑?喻渡的离开?暂时都被挤到了角落。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叫“段川”的男人,身上有种奇特的、让他感到放松(或者说麻木)的气息。他需要更多的酒精,需要彻底的麻痹。
“喝!”木镜川豪气干云(在醉鬼看来)地一拍吧台,震得自己的酒杯都晃了晃,“老板!再…再来两杯!不,三杯!给他!”他胡乱地指着段川,然后又指着自己,“也给我!”
调酒师面无表情地开始倒酒。
琥珀色的液体再次注满杯子。木镜川端起其中一杯,眼神已经无法聚焦,对着段川的方向胡乱举了举:“来!段…段川!为了…为了名字!干杯!”他不管不顾,仰头就灌,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衣领。
段川看着他狼狈又放纵的样子,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烛光,也映着木镜川醉态可掬的身影。他没有像木镜川那样豪饮,只是优雅地端起自己那杯,在木镜川的杯壁上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叮”。然后,他缓缓地、几乎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自己杯中的酒。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木镜川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观察,又仿佛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
木镜川根本顾不上段川喝得慢。一杯下肚,火烧火燎的感觉刚窜上来,他又抓起了第二杯。酒精像汹涌的潮水,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清醒的堤岸。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吧台在晃动,蜡烛的光晕变成了模糊的光斑,段川那张沉静的脸也在视线里分裂、重叠。
“段…段川…你…你酒量真好…”木镜川大着舌头,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我…我不行了…头好晕…”他试图去抓第三杯酒,手却软绵绵地抬不起来。
段川终于放下了自己还剩大半杯的酒。他伸出手,不是去扶酒杯,而是轻轻握住了木镜川快要砸到吧台桌面上的手腕。他的手掌干燥、温暖,带着一种稳定而有力的触感。
“够了。”段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木镜川耳中的嗡鸣,“你喝太多了。”
木镜川只觉得手腕被一股暖意包裹,那暖意似乎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他挣扎的力气瞬间泄去。他努力想看清段川的脸,眼前却只有一片晃动的光影和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
“我…我没醉…”他含糊地抗议着,身体却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前倾倒。
预想中磕碰吧台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地、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肩膀,阻止了他滑落。木镜川最后的意识,是感觉自己被一股沉稳的力量半扶半抱着从高脚凳上挪了下来,靠进了一个带着淡淡皂角香和一丝难以名状的、冷冽气息的怀抱里。耳边似乎传来段川低沉的声音,在对调酒师说着什么,内容已经模糊不清,像来自遥远的水底。
他听见段川付清了他的账单。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温暖而黑暗的眩晕,彻底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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