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箐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餐桌上的各人。
上一部戏结束后楚箐箐休假了两个多月,原本她只给自己放了半个月的假,奈何后续接触的剧组都是些偶像剧班底。楚箐箐看得腻烦,估量了一下卡里的余额,最后还是选择继续借住在任炜彤家里发霉。
说是发霉,其实也没真的安分多久。任炜彤去年导的一个话剧反响不错,客座率和讨论度都难得的高,就着热度今年便开始全国巡演。任炜彤身为导演跟着在各个省份到处跑,楚箐箐休息了一周多,闲不下来,又去跟着任炜彤凑热闹。去一个城市她也跟着去,演出的时候任炜彤在剧场盯着,楚箐箐在外闲逛,完全当旅游了。闲得任炜彤下戏后一边吃她带回来的宵夜一边咬牙切齿:“你这也太悠闲了。”
楚箐箐吸着椰汁,“我前面两三年都在当牛马,挣的钱都没时间花,现在花花怎么了?”
悠闲时间过了好一段,楚箐箐半是发呆半是忧愁。虽然是导演系出身,但毕业三年多,她都没真正导过什么东西。刚刚毕业在做场记,做着做着就转型去当副导,不过是给导演打下手,徒占一个导演名头。好几年过去,当初国艺那批人多都走上了自己的正轨,林春和成了顶流一线男演员,任炜彤硕士毕业就带着大热话剧巡演,陈宜良在国外知名乐团当大提琴首席,谢煜进了大导演的剧组演着男一号,至于沈居安……前段时间她终于约到人吃饭时沈居安说准备带着新剧本和以前导的戏去影展创投会谈投资,说是关山月打算带着他去见几个老朋友聊一聊。楚箐箐问那你准备得怎么样,沈居安喝了口柠檬茶,很是不好意思,“前一段时间都在想着给谢煜探班的事,这两天才开始准备。”
她想说话,又觉得此时再开口都是些不大礼貌的话语,于是沉默,低头把冰水吸得震天响。
各人都有各人的忙碌,楚箐箐还在盘算着下一部戏怎么办,上一部戏的导演便来问她有没有档期。楚箐箐皱了皱眉,还是规规矩矩地说了句有,那边就说有个新的网剧,制作人正在找导演,想要些年轻又有能力的,问她愿不愿意去看看。楚箐箐看了半响,抬头跟任炜彤道:“你知道年轻又有能力怎么翻译吗?”
“young and capable?”
“不,是便宜又好用。”
虽然如此,楚箐箐还是去了。总体跟她预料的大差不差,青春校园网剧,主要是给某归国回来的唱跳组合顶流偶像和出道没两年公司力捧准备冲击国外市场的三线小花转型用的。前者要打开国内市场来演员这块分一杯羹,后者要靠这一步女主剧打开国外市场抬升咖位,因而剧本不能太有深度,角色不能太复杂,台词也不能太多太难,主打一个男帅女美摆几个pose来营造一些粉红泡泡氛围,漂亮就够了。楚箐箐翻完了剧本,心想还是上一部偶像剧没收住手,她奉导演命拍的几个男女主互动场景,场造打光和镜头很是琢磨了一下,现场半是允许半是反对地被狗仔娱记拍了去。路透满天飞,底下的路人都在啊啊啊啊地喊着赶紧抬上来,导演便觉得自己是个拍偶像剧的好手了。
上一步戏的导演拍了好几部偶像戏,在这一赛道很是有些名堂。可就像演员三十了肯定会从偶像剧赛道跑路,成不成功都要挂一个转型名头一样,导演也差不多。毕竟如果五六十还在拍偶像剧,怎么看都有些荒唐。听闻他最近碰上了个历史正剧,正谋求着转型呢,便拿自己送人情。推一个便宜好用的新人去顶上他的位置,解决了制片人的预算问题,也能给自己留一个提携之恩,属于是顺水推舟。楚箐箐在心底冷哼一声,面上还是四季如春,看完了合同没差错便干净利落地签上了名,扯着脸部肌肉笑着跟两个老男人道谢,翻来覆去的不过是谢谢赏识和努力拍好之类的客套话。
签完合同拎着剧本回任炜彤的家,一回来换了鞋便躺在地上。任炜彤路过踢了踢她的腿,“怎么今天有心情拖地?”
“因为我背叛了自己。”楚箐箐长叹了一口气。爬起来盘腿坐着,“我当年昏天黑地背莎翁台词看《灵欲**》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的下场是校园偶像剧。”
“你签了?”
“我看了看合同的条件还不错。”楚箐箐道,“我应该更有追求一点的,不应该这样妥协。可我想买房。”
任炜彤在端着锅在餐桌上分着鸡蛋面,“没事,树人先生早就看透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你只是遵循俗人的做法罢了。”
虽说校园偶像剧的深度不过是下雨天地上的水洼,但接了活毕竟还是要敬业。楚箐箐依旧按着往日看剧本的习惯针对重点剧情画了几则分镜。分镜堪堪画完,那边制片人和之前的导演便喊她吃饭,说是演员订好了,约着一起见面彼此熟悉。
因而便有了楚箐箐现在这一幕。
大圆桌,制片人坐在主人位,那位导演坐在主宾位,次而是楚箐箐,而后是女一二三号和各自经纪人按此落座。楚箐箐环视一圈,没有男主角。
吃饭二字说得很轻松,上升成饭局便不轻松了。中年男人惯有的毛病在三两口酒下立刻旧病复发,握着筷子就在桌子上指点江山,大谈特谈自认蒙尘的艺术见解。楚箐箐吃饭,陪着咽了两口酒,嘴上应着说是啊是啊,对对对,没办法,现代社会太浮躁了些,真正懂艺术的人不多了。
她心里不耐,两口酒下肚,心底的自命清高到底是没藏住,从眉梢话间透了出来。那制片人也是略微捕捉到了,推着盏便问她,“小楚很是博学啊,最近在看什么书?”
“担不起,不过随便翻翻。”楚箐箐笑着把心底那抹清高压了回去。
“那也不一样,国艺的高材生,读的书肯定也不是什么闲书。跟我们分享分享。”
“没看什么,就是几本社会学相关的罢了。”
“社会学?哪个作者?说给我听听。”
楚箐箐依旧笑,“老师肯定听过,我说出来还觉得太卖弄了些。不过是福柯的两本书罢了。”
“哦,福柯啊,我知道。”制片人连连点头,“他写过什……你看的哪本啊?”
“《疯癫与文明》。”
“哎,这本!好书,好书!眼光不错!”说罢又看向那导演,“你看,我们现在的演艺圈,还得是小楚这样的人材!人漂亮,能干,还读过书。”
她不吭声,静静看着导演和其他几个经纪人迎合。卖弄了艺术见解便开始分享人生,制片人的目标转移,又转头对准另外几个女演员开始大谈特谈演艺圈的奋斗史。左右不过是要能干肯吃苦,豁得出去讨机会,不要被什么金子必然会发光的言论束缚住手脚,这个圈子最讲究机会一类的人生哲言。说罢又伸手拍着女一号的手背,“你看,也要懂得感恩。你这机会,可是经纪人跑上跑下为你争来的,千万不能当白眼狼。”
女一号不着痕迹地抽开手,说着是是是。
她说是,但那导演没放过她,一句快点敬酒感谢经纪人啊,制片人便立刻跟了上去,喊着满上满上。女一号被架在半空下不来台,端着酒杯尴尬地说了句谢谢经纪人,那经纪人喝了酒,又拍着她肩膀把人架得更高,“我再努力还不是得老师愿意给你机会,还不去谢谢老师。”说着又把女一号酒杯斟满,让人敬酒。
女一号站在原地不动,侧了侧身子,开口正要说敬酒词,经纪人又开口,“上前敬,怎么还是这么小家子气?大方一点。”
一杯酒抖了抖,最后还是蹭了上去,嘴里漂亮的感谢话语说得磕磕绊绊。那制片人倒是笑容满面,也不拿酒杯,直接把头凑上去就着女一号的手喝了个透。楚箐箐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的功夫,女二号女三号便也被自家经纪人喊着上去表示感谢。
酒过三巡,那制片人眼里一片昏意,手不知不觉又黏到女一号手上。油腻腻的手心拍着手背,再次开始了一番好好感恩珍惜机会的话语。酒气越过了安全距离,尽数喷到女孩身上,她腰臀挪了挪,很是明显的动作。方一抬头向经纪人求助,便被瞪了回去。
楚箐箐双手抱臂,看着女孩侧头躲闪,制片人越凑越紧,还招呼着另外两个女演员也凑近些一起说话。经纪人和导演都在附和,那两个女孩面色惨败地对视了一眼,不情不愿地凑上前,女三号刚一走近就被制片人拽了过去揽在怀里,整个人浑身一震,下意识甩开的手到底是没敢甩开。
女人全被逼往制片人那边凑,桌上剩下的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依旧在原地不动的楚箐箐。导演“啧”了一声,大着舌头皱眉,“小楚啊,你也过去跟老师聊聊。多得老师提携,你才能从副导升到导演,后面指不定还要拜托老师的地方呢?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她伸手抓着酒瓶往杯子里倒满酒,嘴上应着就去。不过一臂的距离,楚箐箐还是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笑,手端着满杯的酒伸向前。制片人伸手想摸,却不想楚箐箐手腕一翻,一杯酒直接泼在制片人脸上。
极其突然的冒犯,那三个女孩都不约而同惊呼一声,见状立刻借势起身远离。桌上另外几个男人纷纷站起来,导演满身酒气,撑着桌子就要开骂,而后被制片人截了先,“你敢泼我?”
“我还敢砸你。”楚箐箐握着玻璃杯靠近他的额头。
酒气上头,就这么被喝住。制片人一下子愣住,没敢伸手夺下那支玻璃杯。导演隔岸观火倒是有气势,指着她骂楚箐箐你发什么疯,楚箐箐耸耸肩,另一只手抓起手边半满的酒杯就向他扔过去。男人吓了一跳,大幅度地躲开,却还是被酒液泼了一身,杯子落在地毯上没了声响。
“人贵自重。”她说完这句话便看向那三个女孩,“你们也可以泼。泼他们三个。”
几个女孩面色发白,怯生生地看向那几个正欲上前的男经纪人,到底没敢有动静。楚箐箐叹了口气,伸手放下杯子,转身提包推门的动作一气呵成,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里女司机难约,楚箐箐等了好一会才约上一个女司机的车。车辆平缓到达目的地,一边说着再见一边翻开页面支付并给好评。打开门时任炜彤正在里坐着瑜伽,转头就看见一脸戾气的楚箐箐,“怎么了你这事?”
“我把制片人和导演泼了。”楚箐箐走向卧室翻着书桌上的本子,还没等任炜彤问便又补了句,“故意的。”
“他俩怎么了?”
“想潜规则呗。说是导演和演员见面,我去只看见了女演员,男主角影都没一个。一整个晚上全是他在那放屁揩油。”活页分镜本握在手心里,楚箐箐挑出几页,手指用力就揪着扯了下来。
任炜彤说:“那也不值得去。但你签了合同。”
“照违约流程走咯。”楚箐箐从口袋里摸出火机,问:“有没有不要的铁盒子?”
柜子里翻出一个没什么作用的饼干盒,楚箐箐坐在阳台,火机一按纸张就燃了。饼干盒里火苗乱窜,一张纸霎时化为飞灰,楚箐箐又扯了一张丢进去。
泼了酒很解气,但到手的导演就飞了,违约流程必定会走,楚箐箐算了一下违约金,长叹一口气。从包里摸出烟,问面前的任炜彤:“我想抽根烟。”
“抽呗。给我一根。”
火苗上一撩,烟便点着了。楚箐箐坐在火堆后吞云吐雾,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纸张化为灰烬,许久才道:“其实挺冲动的是吧?”
“按结果来说,是的。”
“但我忍不了。”楚箐箐在铁盒边缘抖了抖烟灰,抬眼看向任炜彤,“我从小到大都很容易愤怒。特别是在这样的事情上面。我妈说我这种人始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瞧不起别人才会这么愤怒。每次我都想,那又怎么了,难道不是吗?论才华,他们哪一个比得过我?凭什么要我低头?
“小时候我家里很穷。当然,现在也很穷。没有什么漂亮的衣服鞋子又或者很多的零花钱让我去社交,不过有也不会给我就是了。与此同理,因为没有钱所以女孩们聊的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比如上网玩炫舞换装游戏,又或者养宠物什么的,还有一起去游泳馆游泳旱冰场滑冰之类的。毕竟我没有钱上网,也没有钱买门票。可是我又很虚荣,不肯承认是因为我没钱才没有这些,我给自己找借口找理由,说我是因为喜欢看书才不关心这些。其实只是因为进图书馆看书不要钱,也因为看书这件事不像买衣服和玩乐,衣服可以随时丢弃,玩乐随时会终止,书不是。看过的书就会变成你身体里的一部分,谁也抢不走。”一口烟吸完,楚箐箐把最后一张纸丢进去,又把烟头顺手丢进去,“这是我人生中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它让我亲自锻造了自己,给予了我在卖弄学识的男人面前保持冷笑的资本。”
纸张落下,火焰噌的一下又旺起来,在楚箐箐的眼睛里张牙舞爪。任炜彤也把剩下的烟头丢进其中,最后一口烟吐得极慢,“保持愤怒是美德。尤其对你我来说。”
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迈步回客厅里找垃圾袋。黑色垃圾袋罩在饼干盒子上,任炜彤抖了抖,把灰烬尽数抖落在其中,“你不会后悔吧?”
“当然不会。”
“行吧。”任炜彤应了一句,“钱不够找我,我给你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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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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