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几重月洞门,管事将谢昭野安置在幼姝住处,让人上了茶,一举一动竟比先前还恭敬。
“二姑娘,您且稍作歇息,法事一结束,大少爷自会派人来请。”
“不急。”谢昭野视线落到外面。
院子干净,只是墙角生了细密青苔,显是久无人居。
但她看的是墙外。
可惜现在蒙着眼,瞧不出方向……
管事干笑两声,脚步却悄悄往外挪,“那咱先退下了,若有吩咐,唤外头一声便是。”
门刚合上,谢昭野便站到了窗边,指尖挑开一线窗纸。
幼姝亦步亦趋地跟着,乖乖站在一旁,仰着头,偷看姐姐眼角的灰布条。
一开始的害怕过去以后,她现在只剩下好奇。
“你喜欢祖父吗?”谢昭野没回头,声音也没什么起伏,听不出喜怒。
“喜欢。”幼姝的注意力还在布条上。
目送管事背影消失,谢昭野若有所思地放下窗。
那人怎么步履匆匆,像是怕被什么沾上似的?
可自己还什么都没干呢。
这时听见幼姝的回答,她冷笑一声,旋身坐上窗下的条桌,居高临下地看着小不点。
“我瞎了一只眼,你瞎两只?”
“啊?”幼姝呆愣愣地,嘴巴已经成了一个圆。
姐姐上桌,姐姐翘腿,坐得一派潇洒,轻松又熟练,好像已经做过无数遍。
可,纵然祝氏以炼器起家,对女子的约束不似寻常家族森严,但礼法规矩并无二致。就算前几日来的仙门女弟子,一举一动也是袅袅婷婷,从没有像姐姐现在这般——
威武霸气!
姐姐去外面闯荡一年,变化好大呀。
幼姝眼巴巴盯着谢昭野,重重吸了吸鼻子。
在一只眼的逼视下,毫无征兆地,缓缓流下一管清鼻涕。
“……”谢昭野眼睁睁看着她用手背擦了,“……祝家没一个好人,你喜欢作甚?”
幼姝立刻软乎乎地回:“姐姐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了。”
谢昭野却不容易被讨好,“你没有自己的脑子吗?”
幼姝不知所措,脑子卡了壳,只好讨好地唤了声“姐姐”。
若是有尾巴,想必此刻已经疯狂摇晃。
谢昭野依然不为所动,保持着俯视的姿态。阳光透过窗棱洒进来,在她的左眼投下阴影,那张尚嫌稚气的脸,突然显得冷酷无情。
幼姝扭动着小身体,一下又一下地撞着她的腿。
谢昭野冷眼看她扭捏半天,才听到一句蚊子般的小声话语。
“他们不喜欢我。”
“所以呢?”她不动声色。
“所以……”幼姝开始泄气,眼睛不住往她脸上瞟,似乎想获得提示,“我,我也可以不喜欢他们?”
你当然可以。
谢昭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故意说反话:“我倒挺喜欢他们的。”
小孩儿哪懂大人的心思,幼姝听后连连摆手,“我喜欢!我也最喜欢他们!”
“怎么这会又喜欢了?”谢昭野一歪头,轻声说,“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傻子,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幼姝彻底傻眼。
眼见她苦着小脸,泫然若泣,谢昭野俯身逼近。
“想哭了吗?哭吧。”
幼姝瞪大眼睛,小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表示绝不会哭的。
谢昭野轻哼了声,轻松从桌上跳下。
又变戏法般,在袖中摸出一块油纸糖糕,递过去,“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捧着油纸包,甜滋滋的香气直往鼻里钻,幼姝用力吞了吞口水,忍痛将它放到桌上。
“幼姝要跟着姐姐!”
“我要去小解。”
“幼姝在外面等。”
谢昭野久久不说话,眼神幽幽。
幼姝虽然表情怯怯,一手却悄悄捏紧了她的衣角。
这个小动作自然没满过谢昭野。
“小傻子。”她忽然又笑了,眉目舒展,看着有了几分真心,“”
“你跟我来。”
幼姝喜笑颜开,点头如捣蒜,不舍地看了眼油纸包。
全然没留意头顶,姐姐复杂深沉的眼神。
“记得,不管看见什么,不准出声,不准哭。”
谢昭野最后叮嘱了一句,便不再多言,牵起那瘦得硌手的小腕子,推门而出。
管事撒了谎,院外根本没有所谓“候着”的人。
真是……让大家都欢喜啊。
谢昭野无声地笑了笑,掀起左眼的灰布……
她步履不快,方向却极明确,绕过几丛半枯的翠竹,直往宅院深处。
最轩敞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飞檐斗拱,似乎连风到这里都停了。
幼姝被牵着往前走,小手不自觉在姐姐掌心里缩了缩。
分家才一年,她还认得这里,这是祖父的院子,是她被反复教导,不可以随便来的地方。
她想提醒姐姐,却记起先前的叮嘱,只好咬住嘴唇。
果然,外面守着的两名健仆,见他们走近,目光如电地盯着她们。
正当小幼姝越来越忐忑时,她的手突然一空。
姐姐松开了手。
幼姝下意识抬头,瞥见姐姐扯下灰布条,心里刚一紧,那只手便攥着布条重新落下来,稳稳压在她的头顶,不容反抗地往下按。
柔软的灰布条从姐姐指间垂落,在她眼前轻微晃荡。
透过那晃动的灰色,幼姝看见那两名仆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抬起的手臂却放了下去,张着的嘴也合上了。
她的心砰砰直跳,连自己停下脚步都没发觉。
直到头顶的手掌微微加重了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推着她继续往前走。
不知怎地,幼姝竟然奇异地安心了。
她顺着头顶的力道往前走,没有一人阻拦。
她从仆役中间穿过,近得差点碰到一人的衣角,可对方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
走过第一重门,廊下站着一名中年人,见到她们,脸上布满惊愕,嘴巴刚张开,眼神却已放空。
他也被姐姐变成了木头人!
幼姝的心渐渐放回肚子里,眼睛越来越亮,几乎是兴奋地经过那个毫无反应的中年人。
姐姐的手带着她往前走,走得非常坚定。
小幼姝全程不吭声,就像个提线木偶,头顶的手往右,她就向右转;往左,她就左转。
她朦胧意识到,自己若是抬头,也会被姐姐变成木头人的……
就这样,她们一路畅通无阻,终于来到最内的主屋门前。
幼姝的头已经隐隐发疼了,比起一开始,姐姐的手用力许多,指尖甚至微微陷入她的发根。
明明自己一直乖乖听话……
她有些委屈,又不敢抗议。
姐姐现在在她眼里就和天神一般,比父亲、大伯、祖父……比她能想到的大人都要厉害。
苍白的手推开门,药味和难以形容的气味劈头盖脸,浓郁得让人胸口发闷。
如果谢昭野会读心,她会告诉幼姝,那是生命在慢慢消失的味道。
“吱呀——”
随着门被轻轻合上,按在头顶的手终于移开。
屋内昏暗,为了安眠,只远远点了一盏灯。
幼姝双手揉着发顶,只来得及看清锦被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就被姐姐轻轻推到墙角。
“不许动,不许回头。”
声音不高,带着一丝疲惫,让人平白生出被温柔安抚的错觉来。
幼姝立刻站直,乖乖面朝墙壁,小手紧张地揪着衣角。
姐姐要做什么呢?
难道,要把祖父也变成木头人……
姐姐的脚步声又慢又重,渐渐远去,在墙上投下一条拉长的影子。
祖父的呼吸像是破风箱,断断续续,只映出镂空床架的扭曲暗影。
眼看姐姐的影子停在床头,显出一个沉静的侧影轮廓,似乎在凝视床上的祖父,幼姝屏住了呼吸。
然后,她看见了无法理解的景象。
就在她眼前的墙面上,床架的雕花投影里,突然升起了一团黑影。它没有具体的形状,像洇开的墨,慢慢填满镂空处。
幼姝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不明白,祖父已经几天不能走动了,那从床上起来的影子是什么……
那团黑影在雕花间游移,时而拉长如蛇,时而蜷缩如球,缓缓脱离床架的轮廓,化作细长的烟丝,丝丝缕缕流向姐姐的眼睛位置。
那道纤长的侧影静立不动,眼睛仿佛一个无底洞,将那团扭动的黑影尽数吸纳……
幼姝死死盯着墙壁,连呼吸都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
“醒来。”
声音清凌凌的,不见先前的倦意。
幼姝猛地回神,怔怔地转头。
姐姐的脸近在眼前,灰布完好地系着,唇角还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刚才所有的诡谲投影只是幻觉。
她下意识地再看向墙面——只剩镂空床架的扭曲花纹。
又怯怯地扭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床榻。
锦被下的轮廓依旧,连那破风箱般断续的喘息声,也依旧萦绕在窒闷的空气里,一切似乎……未曾改变。
“看完了没有?”姐姐打趣的声音再次唤回她的恍惚。
她的声音带着未褪的颤音,虚弱得像刚出生的小猫,“姐,姐姐,刚刚……”
谢昭野不作声,只是双手捧住她的脸,指腹细致地揩过她的眼角,尔后对她莞尔一笑,“没有哭呢。”
“那,幼姝可以回家了吗?”幼姝仰着头看她,小手悄悄在身侧攥成了拳。
谢昭野直起身,没有回答。
她背对着内室微弱的光线,面容隐在阴影里,幼姝瞧不真切,只隐约见到姐姐在脸上摸了摸,耳后垂落的那截布条晃啊晃,边缘透出的光闪啊闪。
姐姐似乎在看她。
幼姝有些不安。
好在,谢昭野很快便放下手,满不在乎地说:“回啊,怎么不回。”
反正这个小可怜只有一天能活了。
她谢昭野又不是魔头,就做一天姐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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