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如凉雾刮过两侧的肋骨，激起强烈的冷意，众人内心陡然掠过不祥。
一只手分明地拽住她有些慌乱的手臂，抬眼，时临笃定的目光定风珠一般牢牢定在她身上。
“阿朝，我们得跟扶宣回一趟玉京。”
扶宣也赶上来忙道：“对，得回去商议一下该如何行事，如今人妖两界的情形你们不知晓，贸然冲动怕是要吃亏。”
槲月勉强咽下喉咙里涌动的不安，点点头。
时临与她十指紧扣的长指清晰感受到从她手心传来的冷汗，不由将她握得更紧。
三人撇下其他修士，匆匆赶往玉京。
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糟糕。
整个玉京都弥漫着浓重的死气，几乎是家家挂白布，户户有哭声。
走在乡道上，骤然有人在空中爆成一团血雾。
砰地一声。
听得人心里一激。
须臾，周遭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同伴一边哭死去的，一边哭自己。
没有人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自己又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爆成一团血雾。
“扶宣大人？”守城士兵见到扶宣，面露惊喜，不由声高，“您回来了？那……是不是寻到狐族圣女了？我们是不是要有救了！”
扶宣脸色却陡然变了变。
因为此时他的声音引来了周围民众的视线，缓缓定在他们一行身上。
“狐族圣女？”人群中传来犹疑问询，“就是传闻中能够抵御混沌鼎力量的人，她是不是……可以对付相戎？是不是……可以救我们？”
他们一行唯有槲月一人是女身，目标太过明显，众民皆在城墙根下安了家，此刻皆站起身来，望向他们的目光有疑虑、有渴望、有恐惧。
像是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确认海市蜃楼的真伪。
“圣女，求求你救救我们吧……”一个搂着襁褓的妇女率先向前走一步，耸动着嘴唇开口道，“天黑了好多天了，我男人、我父母……都死了，你……是不是能让这天亮起来？”
“对呀，你是不是能救我们？”另一身穿绸缎，瞧着富贵的男子也忍不住红了眼，“我听闻前几日你进了镇世碑，那你肯定拿到了绝世神功，对不对？”
“救救我们吧，不是说人妖两界已经放下成见，联合抵御外敌了吗？你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对不对？”
人群的步子不断向前，逐渐围成一个密密实实的圈，将他们裹得密不透风。
望着他们粘稠的目光，槲月没来由地感受到一种窒息感，仿佛被人按着脑袋压进深海里，不仅无法呼吸，甚至连胸腔也被压成薄薄一片。
“救救我们吧……”扑通一声，不知是谁膝盖先重重压在地上，他们逐渐化为一株一株与与黄土相接的植物，仿佛渴求从天而降的甘霖，她就是那司雨的神明，只待她一声令下，便能解他们于干涸之危。
可她不是，她甚至连自己都刚从生死关头逃脱回来。
转瞬……就又要去送死。
那日天道留下的箴言言犹在耳，此番上九重天，若是死，连己身都要化作最后一把利剑。
若是活……天道也不允许最后一个神明的存在。
是以面对这些焦灼绝望的目光，她的喉咙像是被一根细细的针刺了一下，怎么都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的怔然仿佛是死亡的号角。
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崩溃到极点的呜咽，接二连三地燃起一阵悲伤的火焰，烧的所有人都低头抹泪，或是仰天长号。
皇城内也挂了白布，城门口搭了祭坛，祭奠那些为抗击混沌鼎死去的将士。
罗瑶和云起也在其中。
她进镇世碑的时候，他们还抹着眼泪送她，说她一定要活着回来。
可等她回来了，他们却已经都不在了。
见到裴照雪时，宽大的龙袍空荡地罩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几乎像要飞走的纸片，眼下青黑遮都遮不住。
他们进去的时候，有个戎装战甲的年轻男子正垂首汇报，语气没有起伏。
“陛下，昨日整个人界死亡人数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三倍，再继续下去，恐怕不出一月，人界危矣。”
裴照雪阖眼按了按额角，声音是几乎跌入深谷的疲惫，“孤知道了，姜策，这几日守城将领短缺，辛苦你了，还是要把身子照顾好。”
姜策姿势不变，只是拱手，声音却变了语调：“陛下的身体就是微臣的身体，还请陛下——保重凤体。”
裴照雪手上动作一顿，下垂的嘴角某一刻仿佛有了一丝松动。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姜策回头离开，他长了副玉面，声音却低沉，配着长枪却不见杀伐之气，只觉得周身气质如玉，仪态高华。
若是平常，槲月定要问问此人是谁，此刻她却没有这样的心情，只蹙着眉走进去。
裴照雪见到她，眼睛倏然一亮，忙不迭从龙椅上站起来，“阿朝，你终于回来了！”
槲月见她身形晃晃悠悠，忍不住快走几步扶住她。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裴照雪摇摇头，含泪欣喜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天穹宗已经走了太多的人，你们没事就好……”
她甚至说的不是天下苍生，只是他们的安危。
槲月心中一酸，却不敢耽搁，赶忙先谈正事。
“如今形势如何？听闻人妖两界已经开始联合对抗混沌鼎。”
裴照雪点头，“我不便离开玉京，是扶宣去跟妖界南海龙族的戚沣商定了两界联合之策，只是每日都有太大灵力消耗，开始的时候连片的死人，后来姜策想出了车轮战的办法，于是每天就按固定时间换班，如今人数锐减速度慢了许多，可还是……”
混沌鼎就像个大蒸笼罩在头顶，它的力量不是凡俗世人可以对抗，即使抽调再多的力量也是杯水车薪。
她在谯明洲已经见识过古神的力量。
槲月若有所思，轻声道：“陛下，如今我还需要将体内溯业莲更好地与内丹结合，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事想与你们商议。”
众人皆严阵以待，裴照雪让人将姜策也叫进来。
槲月：“混沌鼎将整个仙界牢牢护在身后，原先上九重天的路，无论是诛仙台还是天门都被堵死，如今该如何进入仙界是个问题。”
孟天涯捏了捏眉心，压抑火气道：“要我说直接向它该死的仙界宣战！他们不仁在先，何必偷偷摸摸！”
姜策凉凉瞥了他一眼：“仙界天材地宝无数，更遑论相戎此番已占尽先机，强行冲击只会让我们的战士死伤更多。”
扶宣叹了口气，附和道：“仙界斩断天梯，我们若想打上九重天，势必要先穿过混沌鼎的重重吞噬和炎炎烈浆，即使不死也要扒层皮，强闯是不可能的。”
姜策犹疑的目光在裴照雪身上转了一瞬，简短道：“若我们攻不进去，不如……让他们主动出来。”
“这是何意？”裴照雪问道。
姜策：“扶宣上次说槲月一人便是相戎的目标，若是将莲花内丹溶入混沌鼎便可得混沌灵核，所以……不如将她视为诱饵，诱相戎主动……”
“不行！”
冷促的话语僵硬地打断他的后半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是时临。
“只是作为诱饵……”姜策耐着性子劝道。
时临讽笑一声：“她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一口，刚进玉京就让她去送死，诱饵？你怎么不做诱饵呢？”
姜策被噎得脸红脖子粗，像是不曾与人呛声，只能沉沉道：“我若是能做诱饵，那我死一万次也不足惜！况且她一人之命便可抵人妖两界所有生灵，即便是出于此种考虑，那也……”
“姜策！”裴照雪轻喝，总算是制住了他差点吐口的话。
一时陷入寂静。
即使他不说，所有人也都知道，槲月的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千军万马不必送死，万千生灵得以安宁，甚至……连这场浩劫都能平息。
至于那之后再无人可以制衡相戎的事，他们暂时无暇考虑。
是整个三界都在他脚下匍匐，还是让整个三界灰飞烟灭，他们只能从这两个极坏的消息中选一个不那么坏的。
槲月沉思良久。
点点头：“这个方法可行。”
“阿朝——”时临轻皱眉头，却被她以手势止住。
她抬眸直视着眼神中明显有着责怪的姜策，语气中是不容置疑的平静：“我没有义务为天下苍生献出生命，此番我所为不为殉道，只为求生。”
姜策愣神。
裴照雪被磋磨太久已经几近麻木的精神疲惫地打起来，“阿朝，你不欠他们的，即使此番事难成，你也要尽量保全自己。”
她知道，她愿意舍出自己一身去救苍生，不是为了博名博利。
而是因为，她就是如此一个人。
槲月笑着点点头：“我知道，照雪。”
姜策沉沉叹了口气。
诸事便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姜策连夜启程前往妖界商议计划。
槲月把自己关在房中日夜调息，促进溯业莲与内丹的结合，此前为了救段千红，她囫囵将溯业莲吞进丹田，炼化起来要锻筋炼骨，周围伺候的侍女几乎每夜都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惨叫。
众人商议了几回该如何将相戎诱出的计策，总是未能得到更好的结果。
相戎年岁颇老，老奸巨猾，恐怕不会轻易相信他们。
正在此时，一名士兵捧着一封信进来。
说皇城正门上插了一支箭，上书一封信。
“若上仙界，我愿相助，三日后清浊二气交替时分，在轮回眼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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