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暖阳相照,散得雾薄薄、寒露消。今儿是个好天气,更是个大喜的日子,谈府上下红绸结彩,鞭炮齐鸣。
阔气的府门前,谈行止迎来送往,与诸位宾客寒暄。要应付的人太多,他又重伤初愈,心气虚弱,话说了没一阵,便累得直不起腰板,不时往额上抹汗。
明晚清见状,将眉一皱,扭头对身后的银盏道:“去,把那小畜生给我叫过来。”
“挨了两巴掌还不服气,只晓得在屋里躲懒,一会儿该背人上马车了,看他能躲到几时去!”
银盏领命而去,果真叫了明允过来。却看,少年眼尾通红,神情憔悴,几道高高的巴掌印垒起,肿得两边脸都不匀称了,怎是个待客的样儿?
明晚清才不管这些,她就是要这逆子走出房门,好生地看,好生地瞧,趁早断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府上筹备婚事这些天,明允真个儿如魂魄出了窍,不习武也不挥刀,整日往西府那边跑,昨晚更是不得了,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到她跟前儿说些不着调的傻话。
“娘,谈多喜不能成亲——”
明夫人本拨着算盘,在灯下看账,闻言手中一停,忙摆手挥退左右,挑起眼皮子问:“不能成亲?难不成要‘她’一辈子待在府里,当个老姑娘不成?你安的什么居心?”
少年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见明夫人面上绷紧,才终于下定决心,膝盖重重往地上一落,昂首道:“谈多喜是魅……真的不能成亲。”至于他那异于常人的身体,他犹豫一番,终究没有抖落出来。
算盘珠子被指尖磨得“噼啪”作响,明夫人整个人愣了又愣,待明白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霎时目光一凛:“你再说一遍。”
“他是魅。”
“如何得知?”
“谈多喜生辰前几天,情潮到的那一次,是我替他解的。”少年把头垂得低低,“我亲眼见过,不会有错。”
“……”
还不等接话,明允喉结滚了滚,接着道:“容夫人和爹怎么生得出魅呢?由此可知——”
“‘她’不是你爹的孩子。”
魅。
他们家里,竟然藏了一只魅。
明夫人起身离了椅子,一行在屋内踱步,一行拧着眉想:
这可算作一桩惊天动地的秘辛了。
难得容窈瞒得这么久,瞒得这么辛苦。只是不知,她早就与别人珠胎暗结的事,谈行止究竟清不清楚。
细想十多年以来容窈的举止,一切就都说得开了。
她修邪佛,通晓一些常人不知的渠道,才弄得来洗髓伐脉的高僧舍利,弄得来舍利,才压得住魅一天胜过一天的淫性。
明晚清曾以为,容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是为讨男人欢心,装出的温婉解语。却原来谈家也好,谈行止也罢,人家压根不在乎,她要的只是一个稳定的安身之所,一个可供她谋划一切的立足之地。
亏得生下明允后,还以为自己当真压了她一头、赢了她一次,可笑,何其可笑。
这个女人工于算计、行事决绝,能隐忍这么久,恐怕不止是为了隐瞒谈多喜魅的身份,一定还想着报容家当年的血仇。
起初有所顾忌,不愿让“女儿”嫁到荀家,如今又肯把“她”托付给曳雪尘,想是已打定主意,不日便要行动。
容窈啊容窈,活在仇恨里这么多年,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真是什么都舍得,什么都放得下。
想到这里,明晚清竟难得有些佩服起她来。不过,无论对方是何打算,又要豁出去何种代价,都与她,与谈家无关。
“娘。”
见明氏万般入神,明允瞅准时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按着母亲的肩膀,老老实实给人捶背捏肩。
“让谈多喜留下罢,家里这么宽敞,又不是没地方住……”
明夫人扭着脖子横他一眼,连声讽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又不是给你找的童养媳,你倒安排上了。”
“我就是这个主意。我想他、念他、喜欢他,非他不可,反正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少年凤目深深,光华葳蕤,眸中深藏,那嘴唇止不住地颤抖,满是希冀与渴求。
“没有血缘关系,‘她’也是个烫手的山芋,迟早给家里带来祸患,我不准!”
论起来,曳剑阁已是顶好的归宿,只要曳雪尘真心待“她”,未尝不可保谈多喜一世安宁,容窈应该也是这样考虑。
明允却道:“娘,他这样的身份,不能托付给外人——”
“难道就能托付给你?”
“为什么不可以?你若见不惯他,我带他走便是。”
明夫人将茶杯一甩,气得两眼冒火,反手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好啊,你真是长本事了,竟为了个妖精,闹着滚出去单过。”
“你给我记着,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休想娶一个祸水回来!”
母子俩不欢而散。
……
谈明允从不知道,嫁衣的颜色能红得这样刺眼。
见容夫人和裴慕青二人一左一右,分别牵起谈多喜的手,一行缓缓而来,一步比一步靠得更近,只觉眸中干涩、灼痛,稍微一动便要挤下泪、带出血来,却万分不挪眼,仿佛怎么也看不尽,怎么也看不够。
不知容窈在耳边叮嘱了什么,谈多喜脚下一顿,好似立在风中的残烛,飘飘摇摇,差点儿没站得稳,好在被裴慕青扶了一把,没有失态。
容夫人的指尖下意识张开,状似无意地收回。随后,那女人抚平谈多喜衣襟上的褶皱,就此止步,将人交到明允手里。
少年蹲下身来,目光空洞地盯视前方,手向后揽住对方衣摆,抱住腿弯,再站起时身形晃荡,走得难免有些蹒跚,却比第一次稳健多了。
他的背上,谈多喜轻飘飘的,薄得好似一张纸、一团儿丝绸,便如佛堂那一夜,他被容夫人打得哀嚎不止,满地打滚,他背他出来,踩着晨曦,送回泛着潮湿水气的院落,不觉得有多难;又如万仞山上,他情潮突发,手脚无力,他与他肌肤相亲,气息纠缠,把人送回马车时,也并不觉得有多重。
谈多喜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凉,轻而又轻地搭在他肩上,抚摸着这宽阔结实的躯体,悄声唤道:“允弟……”
“你好像长高了,也壮了。”
少年停下一瞬:“你忘了么,前几日刚过生辰,年长一岁,合该如此。”
“也是。”
谈多喜又道:“允弟,我以后还能回来吗?方才娘和我说,踏出家门,以后别回谈家。”
湿哒哒的泪水猝不及防打在谈明允颈项,他蓦地也湿了眼眶,颤声问:“你哭什么?你后悔了是不是?”
“谈多喜,你嫁给我吧,嫁给我好不好?你说过的,你又不是我‘嫡亲的姐姐’……”
谈多喜却撩起他的头发,无情在耳边宣判:“可是我喜欢雪尘胜过喜欢你呀。”
“你以为他会像我一样,接受你这样的身体吗?我爱你,愿待你十分真心,他又能爱你几分呢?他见过完整的你么,他知道你的本性么?”
“那也用不着你操心!”
这回答咬牙切齿,莫名含了些焦躁的意味,谈明允并未听出来,只叫泪水黏住了眼睛,连到马车的短短几步路都看得不清。
他双耳嗡鸣,听不见明夫人陡然严肃的呼唤,也听不见谈行止关切的询问,脑海如梦似幻,生出了错觉——
是楚州苦行僧到来时,街边无聊孩童吟诵的童谣,只听过一遍,怎么就深深刻印在了脑海呢?
“金铃铛,银铃铛,拔下金翎羽,散落银鳞光,铸成百宝箱,留给阿姐做嫁妆。”
“良辰至,赶吉日,新娘出门去,阿姐伏背上,车儿离家乡,匣中铃铛响当啷。”
崖州、夔州,两地相隔甚远,原本安排明允一路同行,把人送到苍梧县,交到曳雪尘手里,明夫人却突然不许他去,强留人在府中待客。
车马如龙,尘土飞扬。在少年的注视下,送亲的队伍慢慢驶离崖州,耳边空余铃铛作响。
其实骏马良驹,谈家没有几匹,那其中还算亮眼的,还是当初荀家赠送的乌骓。好在它们都格外乖顺,虽行驶得有些缓慢,胜在平稳。
崖州无崇山峻岭,多的是低矮丘陵,沿途景色千篇一律。
马车内,谈多喜将蛇童子缠在小臂,拨弄它身上特意缠绑的红丝带,眼睛一睁一闭打起了盹儿。
不知又过了几时,他要醒不醒,身子不安稳地晃荡着,开始做起噩梦。
有时是他在灵堂前哭,谈明允叫他回房休息;有时是曳雪尘冷脸质问,问是不是他杀了曳明微;最后是商尤良七窍流血,瞪大红彤彤的眼睛,说他好狠心、好绝情。
待耳边听到一阵极为动听的阮声,谈多喜突然惊醒,正此时,马车歪倒,马匹受惊,尚未来得及问外面发生了何事,突然听人放声叫喊:
“有人劫车!”
“放信,快放信回去!”
他手里一抖,赶忙揭下盖头,召出法器,又闻车外乐音激荡、惨叫连天,心更是沉到谷底。
“砰——”
车盖被暴力掀开,天光倾泻,在谈多喜放大的双眸中,一蒙面飞贼头身倒悬,飞身而下,轻而易举将人箍在怀里。
“你是谁?放开我!快把我放了!”
“滚啊!”
他的挣扎与叫喊,淹没在怨气重重的阮音,被忽略,被吞噬,逐渐销声匿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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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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