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纪依约到了城郊一处别院,来的却不是太子徐瑛,是便衣便服,连侍女都只带了两个的徐琬。
“久仰了,国师大人,叫我徐琬就好。”徐琬身着青衣,打一把青莲折扇,面容俊雅,可惜气色不佳,有些病怏怏的。
“见过六殿下。”道纪意外,作揖道。
“咱二哥瑛殿下说了,道家学说是玄妙之物,他粗人一个,怕大人笑话,便让我代他讨教一番。”
徐琬是个风雅之人,挑的地方在一片傲骨青竹之中,竹节硬朗,风影渺渺。
凉亭外挂满了厚纱,遮风避雨,从外看来影影绰绰,不易被人看见。
又在里面放着几只暖盆,暖意环绕。
配上竹茶糕点,颇具竹林之风。
“六殿下客气了。”
“叫国师大人见笑了,这里叫影竹轩,是我和二哥常来的小亭子,冬日里稍微冷一些,到夏日里,这里的风景才叫好呢,微风吹过,竹声簌簌。”
徐琬引着道纪入座,趁机打量道纪此人,才确认道纪如同线报里所说的一样,垂眸示人,低眉顺眼。
性子倒是有些拒人千里之外。
不过线人倒是没提他颜如冠玉,长身玉立,配上华服,更添几分迫人的贵气。
即便放在北朝宫城内外,也难寻几个这般风姿的人来。
可惜低眉垂目,令人不太舒服。
徐琬虽是这么想,但又想到身处玄门大宗少阳山,应是不太在乎皮相的,于是收起了心思。
“委屈国师大人先陪我喝喝茶了,这茶可金贵得很,平日我可都不舍得给二哥喝的。”徐琬笑道,扬手差人煮茶。
两位茶娥早已等待许久,起身行了礼,便开始濯洗茶具,温壶热茶。
“听闻六殿下对道玄之学颇有研究,是有名的大家。”道纪不多想,随徐琬入席。
“那都是他们吹捧的罢了。”徐琬摆摆手。
说是请教典籍中的不解之处,实则不过是些客套话罢了。
太子不露面是给他这个新国师一个下马威,若是一开始便以主人家身份出现,显得姿态太低。
如今邀六皇子徐琬作陪,自己姗姗来迟,既给足了道纪面子,又不让人觉得太子可亲。
着实是圆滑。
“国师大人用的什么熏香,这般好闻?”徐琬转了转扇子,露出精细的竹纹来。
自他出现,这里便有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
道纪微怔,抬袖闻了闻,“应当是松柏脂的香气,恐是炼丹时留下的,并非是熏香。”
徐琬笑道:“应是这个香气。”
两人又聊了几句松柏脂、云母、石脑之事,算是打开了话匣。
“上次这般热闹,还是云何回北耀城的时候。”
道纪愣了一下,萧云何回北耀城是三年前,徐帝亲自下旨昭告天下,承认萧云何是自己和萧家大小姐萧清羽的孩子,全北朝哗然。
萧清羽身为萧家大小姐,当年未婚生子之事震动金陵,却无人知晓孩子的亲爹是谁,因此跟着母亲姓了萧。
萧云何成年礼之后,徐帝忽然认下此子,当时差些没把礼部的老尚书气死。
事情闹得太大,都传上了平日里不问世事的少阳山,那萧家小少爷萧云何还是少阳山的记名弟子,曾在山上学过几年剑法。
“他呀,父王庶出的小儿子,父王就是最宠他。”徐琬虽同道纪第一次见面,但丝毫不生分,也不顾忌二人的关系,只是如同谈家常似的说道。
这些年徐帝对萧云何的宠爱简直过了头,可谓是骄纵,像极了要补偿萧云何不在北耀城的十八年。
道纪小抿了一口徐琬珍藏的茶,果真茶香凛冽,回口甘甜,徐琬显然知道自己和萧云何曾是师兄弟,多半是在试探,因此道纪并不搭腔。
徐琬自打了个没趣,又把话题转向了北耀城里哪家的茶楼用的是上好的明前龙井,哪家又是以次充好,用的是雨后的普茶。
半盏茶后,道纪眼神的余光飘往远处,他看到一身华丽的浮光缎,在阳光下反射出如同水面反光般的鳞纹。
太子徐瑛姗姗来迟,脸上挂着笑,这次虽是他做东,却给道纪带了一盒珍贵的朱砂作为迟来的赔礼,令道纪务必收下。
上座空了半盏茶时间,如今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道纪轻轻扫过他的脸,太子的眉眼颇像徐帝,气宇轩昂,鼻梁高挺。徐琬倒没如此明显,或许更像他的母亲,气质柔和。
太子对徐琬的招待颇为满意,夸赞了几句。他轻轻靠着软榻,侃侃道:“国师大人看起来好生年轻,少阳山真乃人才辈出啊,是北朝之幸。”
若说偏心,道纪自然是偏向萧云何一些的,太子不好相与,徐琬并无争宠之心,萧云何另有所图,可国师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是一个旁观者。
“殿下谬赞了。”
太子长叹一声:“哎……想到忘尘子仙逝,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尊师离世,未留下只字片语,只有一本炼丹的书册,写满了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何其难,一生又如此短暂。
道纪还未言语,太子又自顾自道:“咱们陛下如今最看中的便是你了,只不过他身边那个宠臣陈遇,最不爱这些玄妙之物,是个粗人。若冲撞了国师,可要多担待,这种人的宠幸都是陛下一时兴起的,自是比不上国师的。”
徐瑛摇了摇扇子深表同意:“的确是个粗人。”至于其他的部分,他不问朝事,并不太懂。
“想来北州来的人,都没什么教养的。”
“是呀。”
……
道纪居然久违地走了神,徐瑛和徐琬一唱一和,压根也轮不着自己插话,自己在这里更像是一个香炉。
在这些乏善可陈的陈词滥调里,只有“陈遇”这个名字好像打破了平静的湖面,泛起了一点点涟漪。
他看得出来,如今朝内无论是谁,似乎都不喜欢这个陈遇——羽林军统领。
“诸事繁杂,还请国师大人见谅。”太子笑笑,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离开。
道纪亦起身,目送太子离开,这位浸染政事的皇子与他而言,并没什么可谈的,不如徐琬,是个疏阔潇洒的人。
日暮西沉,京城染上一层耀人的金色光芒,太子的衣摆似乎带走了满城的朝晖。
又或是他本就是皇城里最耀眼的人,无人敢夺去他的风采。
道纪坐在太子府御用的马车回程之时,萧云何也从徐亨处秘密返回。
两人在宫城与国师府的分岔路上碰了个正着。
道纪撩起马车帘见到熟悉的脸,却又觉得萧云何变了。
萧云何的马不安地在原地踏步,正如这京城中无法安定的局势。
“国师大人请吧。”萧云何冷冷地望了一眼诡谲天色,他最不想看到的场面,正如他预料的一般,缓缓而来。
徐帝寿宴,意味着新国师将在京城之中正式露面,成为皇帝乃至朝堂上的一颗棋子。至于是明棋还是暗棋,好棋或者坏棋……如今,无人说得准。
道纪问道:“明日陛下寿宴,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萧云何的表情僵了一瞬,他想道纪应是问他今晚是否还是留宿在国师府,若是留宿,明日两人必然要一起进宫。
他忽然有些乏了:“不了,我突然记起吏部的刘大人约了我今晚去喝酒,这便走了。”
道纪应了一声,如此甚好,实际上他不想和萧云何一同入宫,也不便同他一道,正盘算着怎么编个说辞把他支走。
这下刚好,自己都不用编了。
他扯谎的本事着实低劣,问个三两句就要露馅。
“香云楼的糕点,北耀城颇有名气,你尝尝,亨哥给的。”萧云何让侍卫送去了两盒点心,里头的几色糕点皆不是他喜欢的,显然不是给自己吃的。
道纪手中还攥着徐琬送的一本古书,不值钱,但道纪很感兴趣。
一日内见了两位当朝皇子,徐亨又请萧云何送来糕点,道纪一时有些茫然:“替我谢过殿下。”
“我会转达。”
萧云何凝视着道纪的马车先行离开,忽然觉得自己日日跑过来亲自盯梢没什么作用,派几个人监视便是,道纪总是这样,面冷心冷,像捂不热的冰块。
“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萧云何喃喃,揉开自己紧蹙的眉头。
道纪独自回了国师府,把周遭负责值守的侍卫都支远了些,他今日真是累了,想寻个地方小睡片刻。
只是他睡得浅,饱受梦魇之扰,凡是有人在他睡梦之时靠近,都会被他所伤,就好像一只无悲悯的猛兽,偏要在夜里伤人。
这梦魇反复折磨着他,同样的杀伐,同样的断肢残臂,刺耳的尖叫,弥漫的血色,天空中飘散的灰烬,还有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把所有声音都淹没。
他在睡梦中紧绷得如同一头困兽,龇牙咧嘴,发出低沉可怖的吼叫,企图撕碎靠近自己的一切生灵。
道纪早就意识到那是梦魇,却无法脱身,自己被深深困在这阿鼻地狱一般的战场,无数嚎叫的风声在他闭上眼之后紧紧包裹住他。
那战场确实是战场,可梦魇却不是梦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