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了,贵茶馆的老板在吗?”
宁非物起身向前,往花缘茶馆的收账处走去。
声音洪亮清澈,在茶馆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茶馆内一时寂静下来,本来就没几桌的客人纷纷闭上了嘴,对宁非物投来了微妙的目光。
茶婢们都愣在了原地,怔怔地回头看他。
寂静了好一会儿,一个茶婢这才怯怯地出声。
“那个……客官,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茶婢的脸上露出一道慌张,但语气镇静,怕是见过找茬的阵仗。
宁非物摆摆手,为了避免茶婢以为自己是来找茶馆麻烦的,他掏出一块金锭,“我乃北耀城来的货商,祖上经营茶叶生意,喜欢云游各地找些好茶。”
茶婢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
根据陈遇交代的,这个时候宁非物应当露出一丝市侩的笑容,于是宁非物扯了扯嘴角,努力想象那种感觉:“当然了,走货嘛,也要挣点小钱维持生计的。”
“那、那您是想买点茶叶?”茶婢小心地问。
宁非物大力点头:“自然是的,你们罗布麻茶味道极好,在北耀城中从未见过,我想同老板聊聊,是否可以定期送些过去。”
“这、这我就不太懂了,我去叫老板。”茶婢听着云里雾里的,她从未做过生意,只会奉茶。
“烦请姑娘转达。”宁非物笑意盈盈地说道。
“那请您稍候。”茶婢咬了咬嘴唇,进了账房。
茶馆内忽然又恢复了零星的聊天喝茶声。
好似所有人都在观望事情的发展,甚至随时都准备好了逃跑,以免被殃及。
在等回应的间歇里,陈遇和道纪跟了上来。
若真要和关玉珍谈,宁非物这种毛头小子可派不上用场。
一道人影从账房款款而出,面容姣好,“几位便是想买茶的贵客?”
陈遇闻声望去,关家大小姐已有了些年岁,一直都没嫁人,倒显得比同龄人年轻许多。
身后跟着个只到她膝盖这么高的粉团子,扎着两个冲天辫,亦步亦趋地学着她走路,不知道还以为是她的闺女。
陈遇猜测这应该是关家旁系的小闺女关桃桃。
“正是。”陈遇接了话。
关玉珍打量他,又打量起宁非物,最后只看了道纪一眼。
“三位里面请。”关玉珍欠身道。
账房的布置很简单,一张四方桌,一只高柜,还有一张床,床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娃娃,想来是关桃桃的。
“你是——”关玉珍的眼神落在陈遇脸上的那道淡淡的刀疤上,“陈遇陈将军吧。”
陈遇挑眉:“认识我?”
关玉珍唉了一声,兀自坐了下来:“北陈营在北州声名赫赫,认识你怎么了,我还认识芝将军呢。”
道纪抬眼,关玉珍认识陈芝芝?这事倒是意外,陈遇看着似乎不知情的样子。
陈遇被将了一军,抱臂思索着怎么扳回一城。
众人正僵持之际,关桃桃跳了两步,一把抱住了道纪的小腿,露出憨态可掬的模样。
“嘿嘿——”关桃桃流着哈喇子,抱着道纪又蹭又拽。
关玉珍倒吸了一口冷气,关桃桃抱着的这位气质斐然,来路不明,是面前这三人中最不知深浅的。
“小桃,不许胡闹。”她作势便去拎关桃桃,没成想小孩儿一身蛮力,愣是没抱动。
道纪一时愣了神,自己已经好些年未见过这么亲人又大胆的小孩儿了,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好呆呆地低着头。
陈遇一把就把关桃桃给揪了起来,带着点怒意,小孩儿张牙舞爪地想锤他,结果小拳头尽数都打了空气。
“真皮。”陈遇评价道。
关玉珍忙去叫了个婆姨,把关桃桃从陈遇手里接了过去,连忙道歉:“让大人们见笑了,娃娃爱闹腾,见着人了就人来疯。”
道纪默默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下摆和裤腿,还好关桃桃没留下什么罪证,只是把下摆扯得皱巴巴的。
“小孩儿嘛,都爱撒娇的。”宁非物看得乐呵呵的,他喜欢小孩儿,看到团子们在地上滚来滚去就高兴。
“陈将军许久未回北州了,这次来九曲,是专程找我?”
“算是吧。”陈遇靠在一旁。
关玉珍投来疑惑的目光:“算是?”
陈遇不动神色地避开她的目光:“听说关家看重家族亲缘关系,关大小姐为什么独自离开漓泉,来了九曲?”
关玉珍笑道:“如您所见,做些小生意。”
“北州地处边界,不安稳,比起北耀城,更为保守,女子独自外出做生意,恐怕不是因为‘想’做生意吧?”
“关家商行的生意,本就有一部分在你手里,特意跑到九曲做些不挣钱的,怎么,关大小姐是为了找点儿事做吗?”
关玉珍被他说中心事:“你想说什么?”
“我自北陈营回来,发现营中粮草劣质,显然有人以次充好,而北陈营的粮草,大多由关家供给,这件事大小姐应当知情吧。”
关玉珍皱了皱眉,不禁用右手的拇指摩挲着左手的食指。
这是她紧张时候的不自觉反应。
陈遇自然观察到了,人紧张的时候总有一些小动作,不过……好像道纪没有。
又或许是道纪并不知晓“紧张”的含义。
“以次充好,偷捞油水,这是死罪。”陈遇回神。
“可北州那么远,谁又管得着呢。”众人皆知道她的意思。
陈遇倒是不屑:“是,这北州是没人敢管的,可我来了,就有人管了。北州关家的势力再大,有陛下的势力大吗?”
这话的确是真的。
关玉珍沉默了片刻,她从未离开过北州,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九曲。
更别说那遥遥在千里之外的北耀城,谁掌权,谁优势,谁又能给出确切的证明?
她犹豫道:“可我怎么知道,你有比关家更大的权力……”
陈遇轻蔑地笑了笑,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恶名太甚,现在倒觉得这恶名还不够盛,还没传到北州来。
“信物嘛,”陈遇掏出一块令牌来,啪一声拍在桌上,“北朝羽林卫大统领之令,不知大小姐看得上吗?”
宁非物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令牌,黑木整雕,错镶着金银丝,硕大的“羽林”二字是朱笔御提,好不威风。
可惜这陛下亲笔的字,在这荒郊野岭,并不好用。
见关玉珍仍犹豫,陈遇想了一想,只得搬出宁非物来:“这位是礼部尚书宁非物,有此证人,大小姐可信我否?”
宁非物诧异地望向陈遇,见他眼神严厉,只好默默地把自己的令牌取出,给关玉珍一瞧。
关玉珍噌地一声站了起来,冲他行礼:“宁大人,有失远迎。”
宁非物摆摆手:“无妨。”自己纯是跟着来的,端有个名声,没什么用处,这会儿简直是狐假虎威。
道纪兀自给自己倒茶。他忽然想到,这北朝国师除了那身乌黑的朝服,似乎并无任何令牌或是诏书,能向外人证明自己的身份。
看来这下是轮不到介绍自己的威名了。
“三位大人身份非凡,”关玉珍坐了下来,显得有些局促,“看来确实是来查粮草之事。”
“自然。”
“找我,也在你们的计划之中吗?”
“大小姐离开关家,恐怕和此事大有关系吧。”
关玉珍愣了愣:“是,因为我发现他们以次充好,给北陈营送次品,已经有大半年了。”
“竟然持续了半年之久?”宁非物震惊,这一大家子都不要命啦?
关玉珍叹道:“这半年里家里的收入突然多了很多,但你们也知道,这北州,哪还有什么发财的机会?这钱一看就来路不明,有一天晚上家宴,我便趁他们喝醉,去偷看账本,这才发现了问题所在。”
陈遇和道纪对看了一眼。
“不止是偷看了账本吧?”陈遇说。
“我把账本偷了。”
“……”道纪揉了揉眉头,这性格虎得很。
陈遇默默地摇了摇头,大概跟道纪一个想法:“为何?”
关玉珍嗤笑道:“陈将军知道不能克扣兵士的口粮,难道一个平头百姓不知道吗?
顿了顿,她又说:“关家尽是些没良心的人,将军这么想也正常。”
陈遇提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关姑娘恐怕有自己的心思吧。”道纪问。
关玉珍第一次听他开口,很是惊愕,此人声音如冷泉动听,镇定……又冰冷。
她这才打量起这位气质出尘的大人来:“很多年前,也是在这热闹的流风集中,我遇到了一个人。”
“谁?”宁非物好奇。
关玉珍语气变得柔软:“我那日在集市上闲逛,买些新奇玩意,遇见了三位并肩而行的郎君,为首的那位英姿飒爽,引起了我的注意。”
宁非物和道纪纷纷望向陈遇,这碰上的该不会是……陈遇吧?
陈遇偏头回忆,自己似乎并未在某年的流风集和营里的兄弟们出门逛街。
“然后我鼓起勇气,上前搭话——”
关玉珍向来从容,又上了年岁,早就没了少女的憨态,只是此时回忆起了往事,她好似有一刻变回了当年的少女模样。
“发现那人是个女子,只是穿着男装,像男子一般束了冠。”
宁非物和道纪面面相觑。
陈遇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是陈芝芝吧。”
这陈芝芝平素私下里常穿男装,营里没什么女眷,又是将军,不好打扮得太过。
宁非物恍然大悟:“原来是穿着男装的芝将军啊!集市里嘈杂,听不清她的声音也是自然。”
关玉珍笑了一声,想到了当年的情形,令她不禁莞尔:“她倒不遮掩自己是女子的事,说自己叫陈芝芝,还送我一副糖画。”
陈遇的表情似是释然,又似是痛苦,五味杂陈。
道纪不安地看着陈遇。
“后来有一次北陈营大胜归来,回漓泉之时我曾在附近,便去凑热闹,往北陈营的队伍里一望,赫然见到了她——陈芝芝,身着盔甲,身姿挺拔,英气逼人,如同传说中的女战神。”
陈遇呼吸都变得沉重。
无论是陈芝芝,还是自己的副将,都太久没有人提起了,以至于让陈遇一时忘记了失去他们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种疼痛顿时涌了上来,在陈遇的脑子中炸开,蔓延至全身,他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
道纪就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接下了陈遇的话头,虽一直没说话,但这些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所以关姑娘是因和芝将军有旧,才不满克扣关家粮草之事。”
“是,所以我带着账本跑了,”关玉珍说,“你们也是为此而来的吧。”
道纪点头:“这个账本,在北州是个烫手山芋,没人敢收,但关家一定会要回去。”
“所以他们一直派人来九曲骚扰我,威胁我说出账本的下落。”
“但他们又怕你把账本交出去,不敢真的下狠手。”道纪说。
“你说得对,在北州没人敢收,就算我送到北耀城,就有人敢接吗?”
陈遇抬眼。
“我只是没想到,来的会是……你。”关玉珍对陈遇说,“北陈营散了,人心也散了……守着北陈营的人好像很傻,不是吗?”
陈遇没应她,自己何尝不是傻的那个呢?
“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我可以把账本给你们,但我有要求。”
道纪点点头:“关姑娘请讲。”有条件是好事,有条件说明关玉珍已经对他们放下了防备。
“我要带着小桃离开北州,去南方做生意,希望你们能沿路一直护送,另外可能还需要一些盘缠买一件铺子。当然这个算我借你们的,若挣了钱,一定还你们。”关玉珍不好意思地说,“我从未离家,也没去过南方……”
宁非物一拍大腿:“买铺子啊,简单,这钱我出了,而且我母家是做生意的,还能找个老师傅帮衬。”
道纪略显讶异:“南方?关姑娘可有心怡之地?”
“尚未有。”关玉珍绞着手指。
陈遇对南方不了解,他是被困之人,提供不了什么建议,宁非物亦是。
道纪抿了抿嘴唇:“这样吧,关姑娘若愿意去金陵,倒有些可帮忙的。”
“风月楼?”陈遇猛然想起,这不正好有人脉吗?
道纪点头,又对关玉珍道:“金陵的风月楼和我们有些交集,楼里皆是做生意的女子,她们熟悉金陵风貌,让她们帮着些,定然要比孤身一人要好。”
关玉珍懵懵懂懂,“金陵,我只在话本上听说过,秦淮河畔,歌声缭绕……”
“虽是烟花地,但亦是运河之畔,生意往来,很是热闹。”宁非物说道,“好地方啊。”
“好,好啊,只要离开北州……怎样都好。”关玉珍终于释怀地笑了,那种一直折磨着她的亲缘关系,只有离开北州,才能真的断绝。
陈遇深吸了一口气:“好,护送的事情羽林卫可以全权安排,这次你就跟着我们先回北耀城,再从运河南下,去金陵。”
关玉珍不由往外看去,来去的茶婢,偶尔吹进茶馆的风沙,熟悉的戈壁沙漠……以后这些都只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的现实从遇见陈芝芝的那一刻,才开始真正构建。
“账本我没带在身边,它在北陈营里。”关玉珍说。
“啊?”宁非物叫出声来。
另两人亦是一愣,这叫什么灯下黑?居然有人胆子大到在军营里藏东西?
“可是……这军营里,每日都有巡查,能藏在哪儿?”宁非物不解。
关玉珍笑了一声,“不如猜猜?”
宁非物支着下巴:“床底下……?挖个坑埋在地里?不对不对。”
关玉珍笑着摇了摇头。
道纪凝眸,思索片刻。正如宁非物所说,军营里能藏东西的地方极少,账本又易潮易燃,能妥善保存的,不过寥寥数处,其中有一处,显然相当安全。
道纪开口道:“藏在沙盘里了?”
这下连陈遇都投来了震惊的眼神,这胆儿可真肥,竟然有人在中军大营将士议事的地方藏东西。
“北州已经多年未有战事,也无主将,没人会再用沙盘,也不会有人打扫或是清理,很安全。”关玉珍道,“只是藏进去容易,取出来难。”
“那你若要取出来,该怎么办?”宁非物好奇。
“北陈营不再是过去那个纪律森严的北陈营了,钱有时候可以做到很多事。”
这句话并非在指责陈遇什么,但却如一把尖刀刺穿他的内心。
陈遇挺直了脊背,直到脊背变得生疼。
一下气氛变得有些沉默。
门口忽然传来了茶婢的惊呼:“掌、掌柜的,那些个混混又来了……这可怎么办啊?”
陈遇正憋着一口闷气:“我去看看,你们在这待着。”
道纪亦跟着起身跟了出去,回头对宁非物说:“在这等着。”
宁非物挠了挠脑袋,好吧,自己确实不会打架,去了也没用。
其实还写了蛮多关家的设定,关家算是个很勾心斗角的家族吧,还有关渐鸿的身世和北陈营的关系。就是不知道大家对关渐鸿的观感如何,就没有在正文写很多~如果大家对关渐鸿有兴趣的话,之后可以多补点他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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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流风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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