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序的手链被挂在花瓶上,窗台边。花瓣只能存活一天,在第二天的黄昏时它就已经枯败了,风吹过窗台的时候,只有绿色的丝带飘飘荡荡。
夏天过得很快,特别是不被期待的夏天,一下子就到了八月中旬。
春序与妈妈讲了他新交的朋友,一个有些瘦弱的孩子,每天都在新街上摆摊儿编手链,大概是在帮家里人干活。他顿一顿,又说那孩子长得很白,很干净,白得几乎能把光透过去。
是了,春序有时候看到书情的手或者脖颈会吓一哆嗦,血管太明显了,紫的蓝的,细的像针,一下一下缓慢地跳动着,又突出来,似乎与空气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连血液都冲不进去。
特别是掌心和指节间,被笼罩着,没一点血色,一看都是青青绿绿的,轻轻一碰颜色就褪下去,又泛上来。
他没有说过,但是书情似乎感知到他想问什么说什么。渐渐的,书情会避开让他看手心,其实没什么,也没得病,只是有些贫血,加上从前身体不好总被闷在屋子里皮肤太白而已。
“书情,一中发分班消息了,在校门口也贴了,嗯…等一下,等晚上,咱们去看看,我也没看呢。”
春序叽叽喳喳的,绕在书情旁边,绕得眼晕,跟长尾麻雀似的。
“好啊,我正想着,谢谢你小春。要不现在,现在就去吧,太晚回去也不好,对吧。”书情合上卡扣,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停一下。“啊…正好,还不晚,我请你吃饭吧。”
春序感觉摇头说不用,应该他来请的。他笑起来,嘴角边的一点点软肉被扯成小括号,瞳仁里都闪出亮点儿。
傻狗。
将书情的东西都放好,两个人并肩走着,已经这样一起走了多少次了?忘了,很多次。
夏末秋初的下午闷得很,海风吹上来也温热。阳光一照,书情的头发都被抹了层金丝,阴影投在脸上。他揣着手臂,眼睛绕来绕去,瞳仁儿是浅浅的褐色,看天看小鸟,看春序翘起来的头发。被发现了,春序朝他笑,柔软的,摸起来或许会很舒服。
去一中的路叫横断南路,种着粗枝条的大树,树皮都被晒得斑驳。校门口的告示牌很大,更像公交路牌,五张红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大家的名字。
书情伸出手沿着编码往下滑,春序站在他身后,极快地扫视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他们中的一部分会在以后三年成为改变自己生命的人,有的人只能在操场上停留片刻的脚印儿。
“在这儿,我,还有你。”他指着那处名字转过头叫春序,书情的指节一下一下,磕打着展示板,发出哒哒的声音,很急促,似乎在等待着一种夸奖,夸奖他这么快就知道了目的地。
春序凑过去,下巴距离他的肩膀只差一点点,看着两个人的名字,差的并不远,在同一个班级,好,好呢。
“那我们就是真的同学了,最起码前几个月?我们是同学。”
“还是朋友,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书情转过身对他说,稍稍抬起头看他,他已经不会因为对视紧张了,可能只对春序,谁知道呢,展春序希望是这样的。
“对,好朋友!”
书情背过手沿着路牙的凸起踱步,石砖并不宽敞,似乎走两步就要崴一下落到水泥地上。似乎这样沉默了许久,阳光太不凑巧,照得他脸红眼晕,要是再暗一暗或许会更好一些。
“其实…我,我很害怕,我怕大家会不太…嗯…”
书情止住话头,他觉得不该对刚刚认识的人袒露心意,这是妈妈教给他的,很多人都不可信,都不能将弱点和渴求的东西展现出来,他们会耻笑,会得到了就不在意…或许展春序不是这样的人,任书情这样劝说自己,不过还是失败了,他做不到,哪怕他们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是好朋友。
他在害怕,或许他们相处了这么久春序已经发现了,但是不想拆穿他,不想叫他难堪。
书情有神经疾病,是后天受伤造到脑子造成的,伴随大脑受伤一起来的还有口吃,很严重,经常说不出一段完整的话。
以及,除了妈妈还没有人的知道的,书情身上长了另一个东西,这个不足以让人太过痛苦,因为没有人会盯着人家裆看,但是口吃就不一样了,会一下子让人知道,让人过分注意。
从前他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真的也不是大事。
真的没关系的,书情。
书情小时候很喜欢说话,哪怕总是被人打断,没有人听他说完,他也不会难过。只是有很多冒出来的脑筋,什么都想告诉别人,说蚂蚁折了腿,说滑梯浮了一层的铁锈。
直到有一天,同行的小男孩说你会不会尿床啊?在那么多人面前,书情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没有…没,没有。那些孩子们的目光望向他,似乎在看什么腥臊的脏东西,似乎现在他脚下就有一滩尿液。
那孩子还在说。
你见过村里的墙上的油漆字吗?什么神医,结巴尿床都能治,你知道吗?结巴就会尿床吧,哈哈…
不许,不许…凭什么这么说。
书情却是真的回不来一句话,没有人听他说话。他摆手说不是的,他不会…小孩子的恶意总是这样单纯,没有人觉得这算欺辱,没有人。笑声要将他淹没了,他头一次发觉,这是件大事,不能再大的事情。
能让他的一生都蒙羞。
之后,他就不轻易说话了,忍着,忍着。
“怎么了?学校的同学应该都很好的,别担心,我也是你的好朋友。”
春序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发觉书情担心的事情。他还在说着,他猜书情从前可能有一些不好的经历,被坏孩子欺负过。
或许拿他不算“爷们儿”的外貌开玩笑,可是展春序从来不觉得这是必要的,我们是人,之后才有性别,被身边的人塑造,被环境塑造有了性别。书情这样就很好,特别好,没有那些恶心“爷们儿”的臭味儿,他温和又平静。
春序想不出有人讨厌他。
“谢谢你小春,不过,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某种声音告诉他可以相信这位认识不久的朋友,但是人家也可能只是客气一下,并不是真的要和他这种人扯上关系。不不,不是的,只是朋友而已又不是托付终身,没必要想这些。
书情觉得现在还是不说话比较好,说不出来,越说越错,以他的阅历和心理,还很难说准确地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想法,自己对春序是什么感情。
春序看着书情这样犹豫,发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不过不晓得是那一句出了问题,又怕一下子道歉会让人家更不舒服,于是也不说话了。
两个半大小子就这样沉默着,面对面站着。
头前儿书情还差一点鼻酸,大日头里差点浑身冒出冷汗。结果一看这样,没发出来的忧伤啊泪啊都烟消云散了,春序比他高许多,低着头悄默声看他,眼珠子乱滑,像扒了床单的坏小狗。书情一下子没忍住笑出来,眼窝都弯起来,他边笑边说抱歉,抱歉…
笑了就好。
春序搭着书情的肩膀晃了晃,“好啦,别想那么多了,去吃饭不?走吧走吧!”书情点点头,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也不一定一切都是坏事,说不定呢,说不定就会遇到一些还不错的人。
已经到秋天了呢,没有刚刚暑假那时热得厉害,特别是秦皇岛,黄昏的风里居然还夹了几分凉。书情很喜欢小岛,虽然冬天总是很冷,但是夏天不会太久,总是凉凉的。
“你想吃什么?嗯…学校这边人好多!”他们沿着宝云路往前走,书情问他。他是真的有点饿,毕竟已经到了黄昏,他有一天没吃饭了。
“都可以啊,你平常吃什么?”春序反问他,他一直在等书情提意见。他知道以书情的性子肯定不会叫他请客,毕竟都还是孩子,请客什么的太奇怪。
“我想想,去吃馄饨吧,好久没,吃了。”周围好像并没有这样的小餐馆或者小摊儿。
他们往前又走了一段,大概已经到了新街,终于看到一家小小的馄饨点,门头掉色很严重甚至纤维绷的牌子都破了,但是大门和里面都被整理得很干净。
小车停在门口,老板似乎和书情相识,与他打了照面之后热络地聊天,说好久没见他,带她向书情的妈妈问好,书情叫老板春姨。
小店里的桌子是有点劣质的橘色铁架桌,四角都被磕裂还有些起边,不过上面没一点油污,筷子什么的也被好好摆着,价牌挂在墙上。
小碗馄饨三块,大碗五块。还有白吉馍肉的三块,蛋的两块,还有些别的,反正都不贵。
“嗯…一小碗馄饨。”书情应该来过好几次,但还是要看着价牌说。
“那我要一大碗吧。”春序瞟了眼价牌上褪色的馄饨碗图片,总觉得书情吃不饱,他在外头干活一天,虽然他自己说不是体力活没关系,但好歹长身体的时候,这样苛待自己可怎么办?
馄饨煮的很快,端到两人面前时还滚烫着,水蒸气飘起来萦在两人之间,看不清对方的脸了。馄饨皮薄得透亮,面褶子泡在清汤里像轻飘飘游弋的蝴蝶翅膀。肉馅是粉红的,咬开能看见剁碎的肉粒和零星的葱片儿。
书情舀起一个,上面还挂着小虾皮,用勺子边将馄饨皮截断。还很烫,不能一口吃进去,只能咬一小口,闻着香味儿喉结在细脖子上滚了两滚。
春序看着他,发觉他真是漂亮,干干净净的,脸上那颗小痣被热气腾得格外显眼。他吃得很快,但是吃相很好,虽然吹一吹凉就放进嘴里,里头的肉馅还烫着,书情也只是皱皱眉。嘴唇被热汤暖的红润发亮,似乎连舌头都红红的。
这么盯着人家嘴巴看。
“看着我…干什么?”书情放下勺子问他,他已经吃了小半碗了,春序似乎还没有动过那碗馄饨。是不是自己显得有些…有些太着急了,他听人讲过,吃太快太着急的人是饿死鬼投胎。
“不,没有…我觉得有点烫,等一下再吃,没关系不用管我。”春序摆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小铁勺刮过碗底的声音并不明显,书情那碗已经空了。他垂着眼皮把最后一片紫菜抿进嘴里,指尖捏着碗沿转了小半圈。
春序将铁凳子往前靠了靠,把自己碗推过去,小铁勺碰触瓷碗产出一点微弱的响声,“我放了胡椒粉,还有馍,有点咸了,你帮我吃两口呗。”
他那碗几乎没动过嘛,汤面上漂着春序刚掰进去的白馍。书情耳朵尖发红,推回去说饱了。春序直接掰开他手指把勺子塞进去,勺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馍泡软了还挺好吃的,你吃点嘛。”他终于还是点点头,这次吃得很慢,应该是快要吃饱了,书情用指甲刮着塑料桌沿翘起的毛边,青白手背上浮着几根淡蓝血管,多吃一点,吃饱就好。
春序在侧兜里摸了很久,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压在醋瓶底下。硬币从指缝漏下去,落在桌子上打几个滚儿搁楞搁楞发出响儿。
出门时已经是傍晚,天似乎变短了些,之前这个点还是亮堂堂的,现在居然已经亮了路灯。
外头还是吵的,现在还是饭点儿,树上知了哇哇地叫,地上的人也叽里呱啦说着话。书情想,现在和他说点什么话,他应该听不清,但是自己说出来了,得一点安心,莫名其妙的安心。
他拉住春序的袖子,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春序问他怎么了,只问一次,然后等着他的回复。
喉咙里干干的,卡着两句话出不来,他低下头闷闷地说:“你知道的吧…”
“我说话会打磕绊,啊…你不要说话,我知道,知道你想说什么…呃嗯…是不太好。”
“你说什么呢,没听清——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听出来。”
春序往前迈一步,与他离得更近了些,抬手把他肩膀上的碎叶子蹭下去,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背。
“真没听出来,你很在意这个吗?书情?”
“一点…”
“谁家锅底没点儿灰,这算什么?要是有人跟你掰扯这个我就帮你骂回去。”
果然还是孩子,说话不知道轻重,任书情偏还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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