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吉萨的大捷像一场过于炽烈的沙漠风暴,席卷而过,留下短暂的生机与更长久灼人的余温。耶路撒冷的街头,鲍德温四世的名字被与神迹并列,那副冰冷的银面具在民众的口耳相传中,成了坚不可摧与神圣庇护的象征。酒馆里吟游诗人拨弄着琴弦,将国王的冲锋谱写成史诗,每一个音符都跳跃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然而,王宫深处,那场奇迹的代价,正以沉默而具体的方式,日复一日地摊开在我眼前。
胜利的光环无法驱散病魔的侵蚀,反而像透支了某种本已稀薄的生命力。自凯旋后,鲍德温四世公开露面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即使出现在议事厅,他也更多地倚靠在王座里,聆听的时间远多于发言。那透过面具传出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时常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忍下的虚弱气音。他批阅文件时,右手需要用力握住左手手腕,才能抑制那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显的颤抖。
我们之间那种奇特的默契仍在延续,甚至……更深了。他不再仅仅在晚餐后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有时,在御医为他进行那漫长而痛苦的例行诊疗后(他从不允许我旁观整个过程,我只能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的、瓷器碰撞和偶尔泄出的、被咬碎在喉咙里的闷哼),他会让我进去,屏退左右,只是沉默地坐在窗边,看着耶路撒冷灰黄色的城墙外,那片无垠而残酷的沙漠。
他不说话,我也不问。只是偶尔,我会将他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替换成温水。他会侧过头,面具孔洞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没有任何表示,但下一次,他会自然而然地接过那杯温水。
这是一种无声的信任,建立在那个共同秘密的脆弱基石上,在病痛与权力的夹缝中,悄然生长。
但这种平静,很快被来自海洋方向的阴云打破。
来自欧洲的船队,带来了新的十字军。他们并非响应教皇的正式号召,而是一支由各方冒险家、失意骑士、渴望在东方攫取财富与荣耀的狂热者组成的杂牌军。领头的是佛兰德伯爵菲利普,一个以勇猛和……不那么审慎著称的贵族。他们的到来,本该是为耶路撒冷注入新的力量,但菲利普伯爵踏上圣地后表现出的傲慢与对王权的轻视,却让敏感的政治天平开始倾斜。
王座厅内,气氛再次变得紧绷。
佛兰德的菲利普身材高大,留着浓密的红色鬈须,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梁上的灰尘。他穿着锃亮的欧洲板甲,与耶路撒冷贵族们轻便的锁子甲和东方风格的长袍格格不入。
“鲍德温陛下!”他抚胸行礼,动作却带着敷衍,“我与我的勇士们远渡重洋,是为将异教徒彻底逐出圣地!我们渴望战斗,渴望用萨拉丁的血来洗刷旅途的疲惫!我建议,立刻集结大军,挥师南下,直取埃及!拿下开罗,断了萨拉丁的根基!”
他的提议,立刻得到了沙蒂永的雷纳德的热烈响应。“说得好!伯爵阁下!这才是真正的十字军精神!我们应与伯爵阁下联手,成就一番伟业!”
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直取埃及?陛下,请您慎重!我们刚刚经历蒙吉萨之战,国力需要休养生息。萨拉丁在埃及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劳师远征,风险极大!更何况,”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菲利普,“我们对新盟友的……真正意图,尚需时间了解。”
菲利普伯爵闻言,浓眉一挑,脸上掠过一丝不悦:“雷蒙德伯爵是在怀疑我与我的战士们的虔诚吗?我们带来的是上帝的意志和锋利的剑!”
“上帝的意志也需要面包和稳妥的策略来支撑,伯爵阁下。”雷蒙德冷冷回应。
双方的支持者再次开始争吵。菲利普代表着来自欧洲的、不受耶路撒冷现有政治格局约束的“新势力”,他的到来,无疑给了雷纳德这样渴望战争和扩张的激进派一剂强心针,也严重挑战了以雷蒙德为首的、讲究现实平衡的贵族们的权威。
鲍德温四世依旧沉默地坐在王座上,听着下面的争论。他的手指在王座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稳定,仿佛在衡量着每一句话的分量。我能感觉到,那面具后的目光,正锐利地扫过菲利普那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扫过雷纳德跃跃欲试的神情,也扫过雷蒙德眉宇间深沉的忧虑。
终于,在菲利普几乎要与雷蒙德当面争执起来时,国王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水,瞬间让场面冷却下来。
“菲利普伯爵的热情与勇武,耶路撒冷感念于心。”
他先肯定了对方,语气听不出喜怒。
“然而,战争非儿戏。埃及遥远,萨拉丁势大。蒙吉萨之胜,在于出其不意,在于时机。此刻贸然南征,非智者所为。”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雷蒙德,“雷蒙德伯爵的顾虑,不无道理。”
菲利普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刚要开口反驳,鲍德温四世却继续说了下去,语气不容置疑:
“耶路撒冷需要的是稳固,是恢复,是整合各方力量。伯爵阁下与您的战士们远来辛苦,不妨先熟悉圣地情势,协助巩固北部与沿海要塞的防御。对埃及的行动,”他加重了语气,“时机未到。”
这是明确的拒绝。以一种温和却毫无转圜余地的方式。
菲利普伯爵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紧紧握着剑柄,胸膛起伏,显然极为不满。但他面对的是刚刚取得辉煌胜利的国王,是那双隐藏在银面具后、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抚胸行礼,不再说话。
雷纳德脸上写满了失望,而雷蒙德则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会议在一种表面服从、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贵族们躬身退下,菲利普伯爵几乎是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王座厅,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我注意到,在众人离去后,鲍德温四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微微向后靠在王座里,闭了闭眼睛,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却泄露了巨大精神消耗的动作。
他看得很清楚。菲利普的到来,不是援军,是变数,是可能点燃耶路撒冷内部早已存在的裂痕的火种。他必须压制住这躁动的、可能将王国拖入毁灭性冒险的力量。
然而,压制,并不意味着消除。
随后的日子里,菲利普伯爵虽然表面上遵从了国王的命令,驻扎到了北部的的黎波里附近,但他与雷纳德的往来却愈发密切。来自北方的消息显示,这位佛兰德伯爵并未安于“巩固防御”,他麾下那些渴望战斗和掠夺的士兵,开始不断与附近的□□商队和村庄发生小规模冲突,边境局势再度紧张起来。
更令人不安的是,宫廷内开始流传一些隐秘的言论。谈论着国王的身体状况,谈论着麻风病的“不洁”与“上帝之罚”,隐晦地质疑一个“病人”是否真的有能力领导王国应对越来越复杂的局面。这些流言的源头难以追溯,但它们像毒蛇一样,在耶路撒冷的石墙阴影下游走。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菲利普或雷纳德个人的野心。这是对王权的挑战,是对鲍德温四世那建立在军事胜利和钢铁意志之上的、本就脆弱的权威的侵蚀。
一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在例行诊疗后,被允许进入他的内室。他坐在窗边,没有点灯,暮色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沉郁的蓝灰色里。银面具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他侧着脸,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星火,那溃烂的半边面容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暗影,另外半边,则带着一种玉石般的、易碎的平静。
空气中弥漫着比往日更浓重的药味。
我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走过去,将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
他没有动,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诊疗后的疲惫沙哑:“莉亚,你听说过‘圣火’吗?”
我微微一怔。圣火?耶路撒冷复活节时,在圣墓教堂据说由神迹点燃的火焰?
“略有耳闻,陛下。”
“每年复活节,信徒们聚集在圣墓教堂,等待奇迹。他们说,那是上帝恩典的证明,能净化一切污秽,带来新生。”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传说,“有些人认为,我需要那样的火焰。”
我的心沉了下去。那些流言,果然已经传到了他的耳中,甚至是以这种……最恶毒的方式。他们是在暗示,他的病,需要神迹来“净化”。
“那只是愚昧的迷信,陛下。”我忍不住说道,声音有些发紧,“您的功绩,您的智慧,才是王国真正的基石。”
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不知是对那些散布流言者,还是对他自己。
“基石?”他重复着这个词,转过头,在渐浓的暮色中看向我,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两口古井,“莉亚,你说,一块正在被蛀空、慢慢风化的石头,还能支撑多久?”
他的目光里,没有自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清醒。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也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王座下的暗流有多么汹涌。
我看着他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和脆弱的身影,看着他那双承载了太多重负的眼睛,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我想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我想告诉他,那块石头或许在风化,但只要还在那里,就依然在支撑。
但话到嘴边,却哽住了。我的身份,我的来历,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我的喉咙。
最终,我只是走上前,将他手边那杯再次凉透的水端走,重新换上了一杯温热的。
这一次,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杯水,而是轻轻覆在了我端着杯子的手上。
他的掌心依旧带着异常的热度,干燥而粗糙。那触碰很轻,一触即分,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的皮肤上,也烫进了我的心里。
我猛地一颤,杯子里的水晃了出来,溅湿了我的手指,也溅湿了他的袖口。
他没有在意,只是收回了手,重新转向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夜深了,回去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和流露出的脆弱,都只是我的错觉。
我握着那杯水,指尖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我看着他重新融入暮色与阴影的侧影,知道有些界限,在无声中被打破了。有些情感,在日复一日的注视与沉默的陪伴中,早已悄然滋生,不再受身份与使命的约束。
而耶路撒冷的夜空下,来自北方的阴云与宫廷内部的暗流,正在悄然汇聚。一场比蒙吉萨更加凶险、不见刀光剑影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我放下水杯,躬身行礼,悄然退出了内室。
门在身后合拢,将他的孤独与我的悸动,一同关在了那间弥漫着药味的房间里。
我知道,我不能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沉默的陪伴者了。
那些针对他的流言,那些觊觎王座的野心,我必须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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