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泼洒在耶路撒冷的石头城墙上,蒸腾起一层晃眼的热浪。
庭院一角,紫色浪潮汹涌翻腾着。
黎有蓉蹲在花丛旁,手中的小铁剪精准而熟稔地游走,挑选着那些花穗饱满且色泽浓紫的花朵,切口干脆利落。
每剪下一把,她便放进脚边磨得发亮的黄铜盆里……直到盆中隆起一座小小的紫色山峰,她才直起身,用沾着泥土的手背抹去额上的汗珠,端起沉重的铜盆,走向庭院角落那个石砌的简陋工坊——那里有石臼、滤布和等待填充的香料陶罐。
日子便在这枯燥的循环里流逝:照料花田,收割花朵,在石臼中耐心地研磨捣碎紫色的花穗,看着它们渗出深紫近黑的汁液,再将捣碎的花泥裹进细密的亚麻滤布里,用力挤压,让那浓缩的芬芳汇聚成一小汪深紫色的液体精华。
黎有蓉将这些珍贵的液体灌入小巧的陶罐,用软木塞密封——这浓缩的薰衣草香精,将被用于国王衣袍的熏蒸。
专司照料国王起居的侍女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面孔鲜少有相同的,她们似乎总难掩恐惧和排斥。
麻风——这是上帝降下的诅咒,侍奉一位即便贵为国王,却身染此疾的人,已然成了所有侍女避之不及的苦役。
这一日傍晚,空气闷热粘稠,黎有蓉抱着一个刚密封好的陶罐,穿过空旷的外庭。
“黎,黎黎……莉莉!”
一个带着几分刻意喘息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黎有蓉停步,转身。
是丽贝卡,一个两月前刚轮换上来的侍女,她此刻却微微蹙着眉,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哦,丽贝卡,”黎有蓉平静地看着她,“有事吗?”
丽贝卡快步走近,声音压低,带着恳求:“莉莉……求你帮帮我。今天本该轮到我给陛下的寝衣熏香……可是你看,我突然……突然……”
“我的身体很不方便……你知道的,那几天……我实在是不想碰铜炉和水汽……更怕沾到……陛下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几乎含在了喉咙里,目光闪烁不定。
“我明白了。”黎有蓉的声音很淡,“交给我吧。”
丽贝卡如蒙大赦,眼中掠过清晰可辨的轻松和解脱。她甚至来不及掩饰这份情绪,匆匆丢下一句含糊的“谢谢”,便提着裙角,逃离般消失在转角处。
空旷的庭院里,只剩下黎有蓉和她怀中那个散发着幽冷草木气息的陶罐。
狭窄的石室中央,巨大的铜炉架在熊熊燃烧的石炭火上,炉上架设着沉重的铁架。
一件宽大的,质料上乘的白色亚麻长袍浸泡在沸腾的滚水中,被沸腾的气泡不断顶起翻滚。
空气里弥漫着由高温水汽和石炭燃烧混合而成的气味……原始、粗暴,带着毁灭一切的洁净意味。
黎有蓉打开陶罐的软木塞,浓郁的薰衣草气息逸出,她用铜匙舀出几滴深紫色的香精,滴入冷却的熏香炉膛底部的浅槽中。
远比花朵本身更浓烈和凝练的苦涩芬芳,混合着燃烧花絮的烟气,猛地向上蒸腾。
一个小时后,洗好的王袍被她晾晒起来。接着,她抱起另一件熏蒸好的带着体温般余热和浓郁薰衣草气息的长袍,走出熏衣室,柔软的织物沉甸甸地压在臂弯里,夜晚微凉的空气扑在她的脸上。
走廊两侧壁龛里的油灯火苗跳跃着,她穿过一道又一道拱门……空气中的熏香、油脂、旧石头和陈年尘土的气息,都被臂弯里这件袍子散发出的薰衣草苦香所覆盖了。
路的尽头,是国王的寝殿。
寝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沉沉的黑暗。
黎有蓉用肩膀轻轻顶开厚重的殿门。
浓重的药味混杂着难以名状的沉腐气息缭绕鼻尖……殿内没有任何灯火……眼睛在这里瞬间失去了作用,只剩下嗅觉和听觉被无限放大。
那片黑暗中,似乎只有一种东西存在……
那是缓慢而沉重的,带有粘滞感的呼吸声,从最深处的角落传来。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脚步,黑暗深处,粘滞的呼吸声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异乡人……?”
他总是叫她异乡人或者迷途者,这两个月以来,他们偶尔也有见面,大多时候,她都跟在茜贝拉身后,少年国王似乎从未注意到她,但她却每一次都默默望向他的方向。
“陛下,”黎有蓉轻轻道:“您叫我黎……或者莉莉就好。”
“莉莉。”他轻声道,“谢谢您。”
黎有蓉问道,“您知道我做了什么?”
鲍德温四世说,“您为我的衣物熏了香。”
黎有蓉的动作顿了一下,屋里本身是一片黑暗,鲍德温四世是根据什么判断来人是她,而不是别人的呢?
她没有问出口,只当鲍德温四世的感知能力比一般人好一些。
沉默中,黎有蓉突然察觉到另一道目光的存在……她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
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些,一道纤细的身影无声地倚在门框上。
幽微的光线勾勒出那人影的轮廓,茜贝拉双手抱臂,姿态看似随意,眼神却穿透黑暗,牢牢钉在黎有蓉身上,似乎是在揣测闯入者的意图。
“姐姐。”鲍德温四世轻轻地说,“您来了吗?”
茜贝拉声音轻柔,“是我。我来看看你,你的热症好些了吗?”
鲍德温四世喟叹一声,“我不知道……不过,也许……就快好了。”
他得了热症?
热症,大概率指的是发烧,麻风病患者免疫系统遭受攻击,时常会有发烧盗汗的症状,会感觉到身体无力,内脏剧烈疼痛等症状。
黎有蓉静静注视黑暗中呼吸声传来的方向,这位刚满十六的少年,从九岁确诊麻风病开始,他的生命就已经注定无常且短暂了……历史上记载,麻风王鲍德温四世,年仅24岁就出世了——其面部因常年遭受麻风的折磨已严重毁容,死亡时近乎半张脸都烂掉了。
他今年十六岁,而他的生命还剩下八年。
十六岁啊,多么风华正茂的年纪,这个时候的她在做什么呢?——穿漂亮裙子,化美美的妆,在夕阳下热烈的奔跑,肆意释放着青春的气息。
黎有蓉微微侧过脸,似乎连注视他所在的方向都有些不忍了……
臂弯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件柔软长袍的重量和薰衣草苦涩的清冽余韵——那是她亲手赋予这件衣物的最微不足道的洁净印记。
“陛下……”
黎有蓉顿了顿,她闭了闭眼,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内心更多未知的情感,她选择帮他,至少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她实在不忍心看他这般痛苦……就当是她在报答他的收留之恩吧。
“我可以帮您治疗热症。”她慢慢地说,“我这里有一味药,可以帮您缓解痛苦。”
茜贝拉先于鲍德温四世开口,“你是医师?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懂一点点医术。”
其实她一点也不懂,她只能依赖那些抗生素。
黎有蓉继续说,“至于为什么相信我……您可以认为我是在报答陛下的收留之恩,毕竟,像我这样来自东方的异乡人,在整个耶路撒冷屈指可数,如果被驱逐,我自己都不知道将要去哪里。”
茜贝拉冷冷地回复,“我不能将弟弟的健康交到你的手上。”
“姐姐。”鲍德温四世缓缓开口,“不妨让她试试,对于我来说,即便服下的是毒药,只要有缓解病症的可能,我都愿意试一试。”
“弟弟!”茜贝拉的眉头几乎宁到了一起。
鲍德温四世的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我相信莉莉。”
茜贝拉不再说话了,她没同意,但似乎也没拒绝。
黎有蓉回到卧室,从广谱抗生素的药盒子里取出一小管粉末,倒入温水中,搅匀。
返回鲍德温四世寝殿的时候,茜贝拉已经离开了。她的脚步在门前顿了一下,透过未闭合的门缝,她能感觉到室内似乎有蜡烛的光亮了。
她还听见了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
黎有蓉的手下意识一抖,还好刚才没直接推门进去,鲍德温四世似乎在换衣袍。
一颗小石子不小心被她踢到一边,发生一阵细碎的声响,寝殿内传来鲍德温四世的声音:“莉莉……?”
“是我,陛下。”她说,“我拿了药过来,我可以进来吗?”
他应答,“请进。”
他倚靠在临近窗边的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长榻上。
象征王权洁净的亚麻长袍已经更换过,上面浸着薰衣草的香味。银色面具覆盖了他的脸,严丝合缝,将所有的伤痛与可怖的面部伤痕隔绝于世,只留下一个象征性的,没有表情的王权符号。
“陛下。”她姿态无可挑剔地行礼。
银色的面具缓缓转动,朝向她的方向,黎有蓉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沉静清晰,带着审视了无垠黑夜后独有的……深邃感。
“莉莉。”面具下传出的声音依旧沙哑。
“那是……”他盯着她手上的那杯水,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语,那沙哑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是我需要服用的药吗?”
“是的,陛下。”黎有蓉大胆的上前,三步并作两步迈步到他的身边。
鲍德温四世的瞳孔微微睁大,多年来从未有异性与他靠得如此近,近到她微微躬身时,他能看到她头上的发旋儿,以及白皙面庞上的关心与担忧的神情。
“请您用药。”她将水杯低递到他身前。
多么漂亮白皙柔美的一双手,鲍德温四世怔了片刻,慢慢接过,白色的亚麻手套若有如无的拂过她的皮肤,激起一阵细痒感。
意识到他要摘下面具喝水了,黎有蓉转身背对他,在心里暗叹口气。
广谱抗生素指的是抗菌谱比较宽泛的混合类药剂,是一种能够抵抗大部分细菌的药剂,自然包括麻风双歧杆菌,它见效快,对人体没有后遗症……唯一的劣势是,容易产生抗药性。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这种抗生素的疗效只会越来越差。
她的药盒子里总共有几管这样的药物,可以帮助他度过几次热症和生命威胁,黎有蓉并不觉得这个东西能延续他的命,但一定能让他少些痛苦。
“服下药物后,您需要休息。”
黎有蓉转身,她再次上前,准备扶他躺下,这回鲍德温四世制止了她。
“不要碰我。”
他的声音冷冷的,相当疏离,但她知道,他这是为她好,每多一次接触,她都会有极小的概率感染麻风,虽然他用厚厚的衣物包裹了皮肤,但不能保证绝对隔绝麻风,不让她触碰他的身体是他对她的照顾。
“谢谢您。”他好像有些疲了。
黎有蓉对他欠身后,缓缓地离开了他的寝殿,临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了他一眼。
“陛下,明天您就会好许多。”
她转身对他笑了笑,“夜安,祝您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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