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回耶路撒冷了吗？”
赵不言望着窗外的月亮，听着头顶传来的声音，摇了摇头。
“那么…那么你想回你的国家吗，我的公主？”
鲍德温垂眸看着脸色还有些苍白的爱人，不自觉的收紧了怀抱，抿了抿唇，沉稳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忐忑。
这一次，赵不言先是轻微的点了一下头，随后又和之前一样摇了摇头，开口问道，“战争结束了吗？”
“嗯，为了迷惑耶路撒冷的军队，萨拉丁派遣了法鲁克沙带着主力军突袭，他自己殿后迷惑耶路撒冷的军队。没想到，在贝尔沃遇到了你。打探的人回来说，法鲁克沙与你的军队对峙时被箭射到马下，受了重伤。再加上萨拉丁驰援后，他们的军营不知道为什么起了火，将粮草烧了个干净，所以他才会这么快退兵。God bless Jerusalem。”
鲍德温向赵不言详细的讲述了她昏迷后贝尔沃发生的事，并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窗外出来一阵微风，屋内的灯火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哔哔剥剥的燃烧声。赵不言盯着灯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那火，当然不是上帝的赐福。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耶路撒冷漫长而酷热的夏季将战争拖入了僵持阶段。双方已经没有刚开始那样打得火热，大多数时候都在打摩擦战，或者说，萨拉丁在想办法消耗鲍德温的军队以及他本人。
也正如萨拉丁想的那样，尽管这次有方之岐时常去探望鲍德温，但前线所能使用的药物和治疗手段到底是不如耶路撒冷。
赵不言看着方之岐送来的脉案，发现鲍德温的身体逐渐在走下坡路。这令她十分担忧，她需要想办法将战事结束在秋季前，为此她召见了阿努克。
“阿努克，我需要你带着黄金去一次北方的赞吉王国。”
“殿下可是想让我去求援？可赞吉王朝也是我国的敌人。”
阿努克恭敬的站在屋中，看着还在病中的王后坐在桌前，艰难的写着书信。看着她原本圆润的脸庞变得瘦削，时不时的轻咳两声，这顽强的模样让他有些看呆了。
“不，你只需要让那里的王室收下黄金即可，动作一定要快。”
赵不言写好信，盖好自己的印鉴，递给阿努克让他回塞巴斯蒂去取黄金北上。
“是。”，阿努克不着痕迹的收回自己的想法，应声接过信。
那个王国挨着安条克亲王国，是耶路撒冷的肉中刺。阿格尼丝和约瑟芬出身的库尔奈特家族所统领的埃德萨伯国就是被这个国家给覆灭的。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算什么。
阿努克很机灵，想办法找到了赞吉王朝中一位贪财的王室成员让他收下了黄金，随后萨拉丁就收到了赞吉王朝要和耶路撒冷夹击他的消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就在萨拉丁犹豫是否撤兵时，赵不言派人在沙蒂永的雷纳德所负责的地方制造了一起小小的火灾。又让人在他面前暗示，夏季酷热，需要防范火灾以及相关后果。
果不其然，多重暗示与挑拨之下，雷纳德挑了一个有风的夜晚，在萨拉丁的地盘上上演了一出火烧连营。那一晚也是如今日一般，微风徐徐，风借火势，火连天，猛烈的大火吞噬了萨拉丁的粮草烧红了整个戈兰高地。
至于为什么会选雷纳德，不过是因为他一向憎恶撒拉逊人到骨子又不怎么讲骑士精神。同时，因为战争失去孩子的赵不言，很难不迁怒于这场战争的起源。
可惜的是，尽管赵不言派去在暗中观察的人，在火势差不多时就叫醒正在熟睡的撒拉逊人，希望他们能发现雷纳德，最好能就地处死。但火势太大，没有人注意到是雷纳德纵火，最终还是让他毫发无损的回到了营地。
“鲍德温，我讨厌战争，它让我们失去了太多。”
赵不言收回了自己的思绪，扬起脸，平静如水的神态中流露出的一丝丝疏离，仿佛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她在能下床的第一天就召见了李宏，询问了具体战况。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比十的对战，只有百十人的伤亡数可谓是场大胜。
更何况，为了让赵不言出兵，雷蒙德向她许下了不少利益，如果这是门生意，那么她稳赚不赔。
可这不是生意，用来交换的也不是物品，而是人命，她最看重的东西。
即使她有不得不出兵的理由，即使在这场战争中，合理的指挥让伤亡降到了最低，对于牺牲的人，她仍存在愧疚之心。
更何况，这场战争夺走了她的期待。这段时间的记忆不断折磨着她，让她整个人的状态近乎麻木。
鲍德温单膝跪倒在地，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弱者姿态抱赵不言，他将自己的头依靠在她怀里，轻声开口。
“蒂亚，我很抱歉…你最痛苦的时候我并不在，我想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看着赵不言过于平静的神情，鲍德温似乎能看到，她的灵魂在多重打击下逐渐变形与扭曲。可他除了安慰什么也做不了，她的痛苦，他无法替她分担，而这也恰恰成为了他的痛苦。
“我的鲍德温，不要与我说抱歉，你没有什么需要和我说抱歉的。”赵不言抚摸着爱人的头，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头顶。
那些人生中需要经历的过程，获得幸福时的喜悦是平等的，遭受打击时的痛苦也是。
“你还是这样，蒂亚，可你的痛苦…”
赵不言将手指摁在鲍德温的唇上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不，就这样好好的，让我可以看见你。”
赵不言捧起鲍德温的脸，刚才那双黯淡的眼睛里迸发出坚毅的光芒。
“我已经失去了很多，失去了我们的孩子，请不要再让我失去你，好吗？”
“好。”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火焰。
“那么，带我回家吧。”
“好。”
这世上我所能期待的事情已经寥寥无几，但愿我还能，但愿我还有机会抓住。
第二日一早，太阳刚刚从地平线升起，鲍德温带着大军踏上了回耶路撒冷的归途，一架双辕马车紧随其后一同离开，车厢门上挂着的铃铛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回到耶路撒冷后，尽管有意隐瞒，但赵不言失子的事还是传遍了权贵大臣。
对此，众人态度各有不一，或庆幸，庆幸自己支持的继承人地位稳固，或遗憾，遗憾少了一位可以扶持的幼主，又或是观望、谋算。但熙熙攘攘，终归利来利往。
也是此时，茜贝拉以自己怀孕为由，请求赵不言照拂小鲍德温。这是慰藉，是试探，是茜贝拉本人的意思亦或者是背后其他什么人意思，赵不言不得而知，不想细究也不想答应。现在能让她关心和在乎的只有鲍德温的身体。
这次萨拉丁声东击西，让鲍德温疲于奔波。几个月的战事下来，赵不言能明显感受到他的身体机能有所下降，她亲自诊过脉象，正气不足，气血不和，经络阻塞。药浴时，她能发现鲍德温身上有了新增的红斑，皮肤干燥出现了起屑的情况。方之岐为此重新调整了药方，增大了药量，以求扶正祛邪，调和气血。
但鲍德温在听说此事后，却主动替赵不言答应了下来，为此，赵不言还恼了他两日。最终，小鲍德温还是搬到赵不言这里与她同住了。
又是一年夏季，如今的小鲍德温将满五岁，搬来与赵不言同住后没多久，她便请鲍德温为他找好了启蒙老师，这样也能省些功夫。不过，小孩子年幼好动，总想找理由逃避罢了。
“舅母，愿您日安。”
“啊，我可爱的小鲍德温，怎么了？”
“舅母…，我想舅舅了，您带我去看看吧。”
赵不言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医书，看着小鲍德温睁着大大的眼睛，一脸真诚，有些忍俊不禁。
“是想见舅舅还是逃避学习呢？”
“当然…当然是想见舅舅。”
“好吧。”，小鲍德温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他就知道去看舅舅这个理由，赵不言一定会答应。
两人到达殿门口时，里面隐隐传来斥责声，赵不言只好带着小鲍德温站在门口等候。
没多时，驸马居伊脚步匆匆，从殿中狼狈而出，面上还带着沮丧与不甘。
“见过殿下。”，居伊见赵不言站在殿外，有些尴尬，停下脚步向她致意行礼。
在与茜贝拉婚后，他才详细的了解了这位王后的过往。
对于这位圣城的无冕之后，阿格尼丝提醒他警惕，茜贝拉提醒他尊重，至于他自己，忌惮与畏惧并行，还有一丝嫉妒夹在其中。
听闻的黎波里伯爵等人与国王之间的误会，就有她调节的影子。医院骑士团罗歇和艾格都很欣赏这位王后，圣拉萨路骑士团甚至跟随她参战。
就连亲近王母阿格尼丝的希拉克略大主教都很喜欢她，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称呼她为王后陛下。而这仅仅是因为王上派遣他去调节安条克亲王想要离婚另娶的问题后，她在王上面前称赞和肯定了他的外交能力。
一个女人，一个无信仰的女人，居然能在圣城生活的如鱼得水。
“阁下，不必多礼。”
赵不言对于居伊的态度，一向谈不上好，却也不是很差，只称得上是恪守礼仪。
“王上就在里面，臣先告退。”，居伊不想在赵不言面前太过颓废，看了一眼赵不言牵着的小鲍德温就匆匆告退。
从贝尔沃回来后，这位王后周身的气场，举手投足间，和那位王座上的少年君主，越来越像，像的让他有些害怕。
赵不言看着居伊远去的身影，低头询问紧拉着自己的手，半藏在自己身后的小鲍德温，“他不喜欢你吗？”
“他和我母亲很好。”
赵不言了然，年幼的小鲍德温在体谅茜贝拉，体谅他母亲曾经的不易。
“没关系，”赵不言蹲下身体，握着小鲍德温的双臂，一脸笑容，“舅母很喜欢你，舅舅也是。”
“嗯！”小鲍德温脸上的重新焕发笑容。
“蒂亚，是你来了吗？请进来。”
殿内传来了鲍德温呼唤声，赵不言重新站起来，牵着小鲍德温进入殿中。
“王上。”
“国王陛下，愿您日安。”
“我还在想，今天怎么会来的这样早，原来你带了小鲍德温。”
原本刚生完气的鲍德温看到殿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收敛起了怒意，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您的外甥想您了，所以我带他过来探望。”，赵不言一边回答鲍德温的问题，一边向他眨了眨眼。
“哦？是这样吗？我诚实的小鲍德温。”，鲍德温向自己的外甥投出了戏谑的目光，那目光中还带着审视。
“我…”小鲍德温听到诚实两个字，一脸心虚的看着赵不言，小手紧紧的抓着她的衣袖，“其实是宫殿太闷了，我想出来玩…”
“那么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我怕舅母不答应。”
“但你怎可因此撒谎？鲍德温，你忘记诚实这个美德了吗？”
鲍德温语气温和但藏着威严，赵不言的意思他明白，也很乐意配合教育一下小鲍德温。
“对不起…”
“好了，下不为例。去玩吧，今天休息。”
赵不言一向认为，小孩子贪玩是天性，和鲍德温一个人唱红脸一个人唱白脸，敲打一下，认识到错误就好。
于是，唤来在殿外的迪安，将欢喜雀跃的小鲍德温带出去玩。
接着她走到鲍德温身边，摘下了他的面具，又走到他的身后，用手指轻轻替他按摩太阳穴。
“发生什么了？值得您如此动怒。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不适合生气，嗯？”
赵不言自然能看出来鲍德温刚才在小鲍德温面前刻意收敛了怒意，只是不知这位驸马做了什么，竟让一向温和的鲍德温如此严厉的斥责。
“我叫他独自去主持国家议会，商讨重新布防王国的边境，至今也无法拿出统一的意见。”鲍德温长叹一口气，“哎，居伊表现出来的能力，让这些权贵对他始终无法完全信服。”
这段仓促之下作出的联姻，其弊病终于开始浮现出来了。应对复杂多变的耶路撒冷局势，没怎么参与过政治的居伊根本弹压不住那些老奸巨猾的贵族。
正当两人说着话，霜儿忽然前来求见。
“殿下，塞巴斯蒂送来了账册，希望您尽快查看，给出回应。”
“这么急吗？等我回去看一下。”
说着赵不言准备行礼回去，但没想到鲍德温拉住了她的衣裙。
鲍德温日常见大臣处理政务自不必说。赵不言在照顾两个孩子后空闲时间大大减少，再加上还要给鲍德温处理药物查找书籍以及其他事务。两人每天几乎只能在鲍德温用药时匆匆见上一面。如今抓住机会，鲍德温自然想她多待一会。
“我也还有些文件需要批改，不如你让人把账册送过来吧。”
“这怎么使得，被你那些大臣看见…”
“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
“好吧。”
得到命令，霜儿很快就去把账册拿了过来。
赵不言坐到鲍德温对面，两人重新投入到处理事务的状态中。
那账册前面还只是正常的货物收入支出，到最后却变成铁矿开采量。
“霜儿！”赵不言看着账册皱起了眉头，站起身去殿门口呼唤霜儿，“去拿东京梦华录来！”
“怎么了，蒂亚，发生什么事了？”
鲍德温看着突然起身，吓了自己一跳的爱人，有些疑惑的询问。
“萨拉丁似乎要有新的动作了。”
“你怎么知道？”
“经商嘛，探听消息，囤积货物，低买高卖很正常。这本账册记录的是在大马士革做的交易。最后面记录的货物全部都是铁，意思是大马士革有大宗频繁的铁交易。”
听到这话，鲍德温也不禁皱起了眉，大宗的铁只有军队才能用到。之前有和平条约时，两国的摩擦也没断过，如今两年期限已过，恐怕萨拉丁确实要有所动作。
赵不言接过霜儿送来的东京梦华录，按铁交易中所对应的数字与书对应。这是她和李宏约定的方式，尽管这里极少有通汉字的人，但她依旧选择了小心为上，使用了宋军常用的传密信的方式，既可以确保自己的生意又可以传递一些隐秘的消息。
最终对应到东京梦华录上的五个字，“正，北，送，金，杀”。
鲍德温并不是很理解这五个汉字的意思，只好向赵不言投来询问的目光。
“哦，原来是萨拉丁要北上攻打赞吉王国了，我的陛下，吓我一跳。”
赵不言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幸好不是耶路撒冷，现在的鲍德温可经不起折腾。至于赞吉王国和萨拉丁，狗咬狗的事儿，赵不言不是很关心。
鲍德温闻言却坐直了身体，死死的盯着赵不言写在纸上的字迹。忽然他站了起来在屋中缓慢的踱步，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呼唤侍卫。
“派人召见众大臣，就说我要召开贵族会议。”
“怎么好好的，突然召开会议？”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蒂亚。”
窗外的阳光打在身上，勾勒出他深刻隽永的身姿，声音低沉富有磁性，身上金线所绣的长袍反射着点点光芒。
赵不言站起来走到他身后，这样带着三分神性的鲍德温让她头皮发麻，一种恐惧不安的情绪袭上心头，“鲍…鲍德温，你不会是想…”
“嗯。”
“不，我不同意！”
………………………………
我后悔我所做的事吗？不，不，不！假使从头再来，也还是会一样的。对我们，对我和你，只有一件事要紧：那就是我们彼此还相爱不相爱。
——《安娜.卡列尼娜》列夫.托尔斯泰
从这一章会把上卷劈开，分成历史线和征服线，历史线已完结，征服线正在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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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大马士革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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