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海水的咸味和陈腐的霉味交混，那些久远的血渍在石砌的墙缝中伴着湿气慢慢发酵，散发着一种浓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甜腥。
“My Lady！”
远处脚步声响起，几束火把由远及近，火苗跳动将一行人的身影投在地牢入口的石壁上。原本在打瞌睡的守卫听到动静后惊醒，看清来人连忙低头行礼。
“咳咳~”
来人拿着手帕掩着唇轻咳两声，摆了摆手，跟着引路的人继续向地牢深处走去。随着一行人在走廊处转弯，光亮再次被黑暗吞噬。
一阵悉悉索索过后，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被拖进刑讯室，大概是在黑暗中待了许久，陡然出现的火把让她趴在地上将头埋进破烂的袖子，试图遮盖那刺眼的光芒。
不久，那个女人适应了亮光，她抬起头才发现耶路撒冷的王后面无表情的就坐在椅子上。
“奴婢…见过王后，愿您日安。”
“哈，托你的福，这句问安差一点就听不到了。”
一句带着调侃的话语，落在匍匐着的女人耳中如同催命符般，她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不，不，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只是如实向您禀报...”
“你不是我身边的侍女，是谁身边的还要我把人找来对质吗？”
赵不言出言打断了那个女人的辩解，前方递消息一向行宫中都有专人把守。能进宫的人再陌生，也会有痕迹可寻，可笑，居然想用这个装傻。
“我知道你只是个传话的，告诉我真相，我不仅可能不杀你，也许还会赏你。”
“既然王后不相信奴婢，就请王后处死奴婢吧，奴婢无话可说。”
侍女面对赵不言的利诱，突然一改刚才的心虚畏缩，跪直身体，一副慷慨坦然的样子，甚至爬起来想撞墙自尽，却又被侍卫摁倒在地。
“我来此是为了拿到真相，不是来听慷慨陈词。”
赵不言看着这个女人的反应，冷哼一声。侍卫说她嘴硬时，她还不信，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倒好像真受了冤屈一样。
“都说重刑之下必有冤狱，可我看，刑罚过轻才会助长不正之风。在我国，有人意图谋反，当时的女皇下令审理，主审官便将人放入缸中，缸底架上柴火炙烤，凡受刑者无有不招。又或者，我国曾有一位皇后，她的位置受到了妃子的威胁，那位皇后便将妃子剜眼、割舌、饮哑药，又砍去四肢，关进酒缸中，折磨数日。”
赵不言蹲下身子，用手指拨开那名侍女凌乱的头发，指甲在她脸颊轻轻划过，平淡的说道，“你想试试哪一个？”
那侍女咽了口唾沫，身体不自觉的瑟缩回去，这真是传闻中那个为人温和慷慨的王后吗？
“或者你想让上帝来替你做决定，”赵不言站起身，拿出一枚金币，俯视那名侍女，“听说你弟弟在做圣殿骑士的扈从，又或者你想让你的弟弟来试一试。”
提到弟弟，那名侍女终于慌张起来。赵不言如此说自然是知道了弟弟在哪，那个人保护好他。她用尽力气爬到赵不言身侧，扯着她的衣角喊到，“我弟弟他什么都不知道！王后，王后，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奴婢说！奴婢说！”
瞧啊，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都是不痛的。祸及家人，那侍女倒是立刻如竹筒倒豆般将事实吐了个干干净净。
拿到口供，赵不言也不再停留，只是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这枚金币便赏你吧！”
说着便将金币抛向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可惜那名侍女反应慢了一拍，金币落在地上，背面的天平露了出来。
“哎呀，是反面。”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临到离开地牢前恰好与抬着大酒缸前来的侍卫错身而过。那名侍女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弟弟就在前几日死在了针对阿勒颇的收尾战中。
“我这个人对待敌人一向如此，如果你想留在我身边，就请记住这一点，艾达。”
“是，王后。”
那名叫艾达的侍女应声回复，她是被提尔的威廉送到赵不言身边的，没想到会被带来参与这种事。这明显是对她考验，也是下马威。不过想想王后身边侍女，大多都得了极大的优待与晋升，跟着这样的主子，或许有一天她也能成为高级侍女，脱离奴籍。
主仆两人各怀心事回到寝宫。赵不言还要去看梅桑德拉，之后再去探望鲍德温，这已经成了她恢复身体后的每日必做的事。只可惜她刚到殿门口，就被西顿的雷纳德拦了下来。
原是居伊从波斯拉前来述职，鲍德温见面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斥责，激动之处甚至将手边的杯子都丢了出去。雷纳德见场面失控，赶紧出来请赵不言。他算是发现了，自打鲍德温的身体情况稳定后，对于王国政务的把控度正在逐步上升，这脾气也是一天胜过一天。
等两人赶到时，鲍德温严厉训斥的声音，站在走廊都听的一清二楚。这些话是她来到这里后，听过鲍德温说的最粗鲁的话语，简直不堪入耳。不过如果是用来训斥居伊的话，倒也算动听。
雷纳德见赵不言只是站在门口一点也不着急，只能出声催促。
“王后进去劝劝王上吧，这样大动肝火，王上的身体也会受不住啊。”
“阁下不必担心，总比生闷气好。更何况驸马也需醒醒神，毕竟他的智慧可远远赶不上他的自信。”
雷纳德是真无语了，论起骂人，这两夫妻俩，一个明嘲，一个暗讽，还真是…搭的很。
“滚出去！”
赵不言听到结束语才缓步进入，和狼狈的居伊正撞了个对脸。她昂着脸，步步向居伊走近，倒是居伊一脸心虚，被逼得不得不后退行礼。
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赵不言本来压抑的怒火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就想要爆发出来。她交握在胸前的双手，不断收紧，理智与情感在她的脑海里打架。
“My Queen！”
鲍德温见赵不言直愣愣的站在那里，立刻出声提醒，现在还不是她和居伊起冲突的好时机。
赵不言听到他的声音，勉强从情绪中挣脱出来，瞪了居伊一眼，便坐到了一旁的椅子。
后面的雷纳德对这几人的反应一头雾水，倒是鲍德温恢复了以往的理智，继续接见大臣，处理政务。
“王上，伊尔兹丁已经解决，约瑟芬舅舅也已经前往埃德萨整顿政务，防备伊玛德丁。我想请求明年前往塞巴斯蒂，和我们的女儿一起。”
待到鲍德温处理完所有政务，赵不言起身将那份口供放在了他的案头。
“你想要离开我，蒂亚？”
鲍德温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呆愣了半天才发出声音。他接见完所有大臣，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听到她丢出的，如同惊雷般的消息。
“是因为居伊吗？我知道你在这件事上受了委屈，但是…”
一边说着鲍德温又拿起供纸仔细端详，那双握着供纸的手有些颤抖，随后他用力将供词拍在书案上。那纸上居然写着，传消息惊了赵不言的胎是居伊在背后主使的。那名闯宫侍女愿意帮他，则是因为二人早在茜贝拉和居伊成婚前便有了首尾。她原是茜贝拉身边的侍女，后来派给了她的大女儿爱丽丝。爱丽丝来到提尔后，她才有的机会接近赵不言。居伊因着茜贝拉的缘故早将自己当做了王位继承人，梅桑德拉的降生自然阻了他的梦。在得知自己的情人就在自己的对头身边时，他自然按耐不住。
“这个混账，这个狂妄无知的小人！我现在就下令让他和茜贝拉离婚！他应该被送上绞刑架！咳咳～”
“不不不，鲍德温，不要生气，请听我说。”
赵不言走到鲍德温身后，俯下身，贴近他的脸颊，用手轻抚他那被气得起伏不定的胸口。
“我与你说过，这个仇我一定会报，但出于国家的利益，我可以暂时的忍耐。现在同样的话，我也讲给你，希望你能同样先忍耐下来。”
“不，蒂亚，作为国王，作为你的丈夫，梅拉的父亲，我怎么能放过伤害自己家人的人？还要让他逼迫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离开？”
鲍德温扣紧她的手，他还没有来的及享受天伦，便又要面临离别。这种攀至天堂后轻易被推下地狱的感觉糟糕极了。
“这是出于对梅拉的安全和健康的考虑，也出于对政治稳定的考量。”
李宏去世，她的手下缺少能够立刻补上的将领，她必须立刻前往塞巴斯蒂稳定封地人心。而梅桑德拉，她的出生背后也少不了窥视的眼睛，就算不是居伊难保不会有别人。
甚至，她没有和鲍德温说的是，居伊做事的背后，茜贝拉有没有参与？如果有，伊莎贝拉及其身后的势力又会不会有其他想法？而塞巴斯蒂是她的第一块封地，掌握程度最高，再加上鲍德温的身体情况，只有把梅桑德拉放到那里，远离宫廷斗争，她才能放心。
“希拉克略也已归来，教皇同意再次发动东征，可援兵不可能短时间前来，这一次，我打算继续发展军备。”
耶路撒冷中能够调动的兵源有限，发动大规模战役还要依赖欧洲王室的支持，这也是鲍德温没有处置居伊的原因。他们这些人在耶路撒冷已经生活了几代，与欧洲王室的亲缘早已远之再远，而居伊刚离开法兰克不久，暂时留着他还能合理接纳来自欧洲的十字军们。
另一方面，赵不言发现从大宋引进的火药，配合火器应该可以弥补兵源较少的问题，这一点在提尔海战时她已经有所体会。只是大宋的霹雳炮体积太大，还是不利于单兵携带。伊尔兹丁的覆灭让这块土地上的战局再次进入三足鼎立的态势。赵不言趁此机会特意命人重金聘请工匠，打算进行针对性改造。
桩桩件件，合情合理，赵不言简直站在了道德和律法的制高点，鲍德温甚至觉得她的头上散发着像圣母像那样的光环，但这丝毫不能宽慰他糟糕的心情，一种不能保护所爱之人的无力感在心头不断荡漾。
“有时候真的很憎恨自己的身体，它阻碍了太多。”
鲍德温无力的靠到椅子上，两手一摊，闭着眼慨叹。不多久，他的唇上多了一点带着濡湿的暖意。睁开眼，才发现眼前多了一片星河。
“可我爱的就是这样的你啊！”
赵不言也不想离开，但眼下他们这一家子，病的病，弱的弱，外有强敌，内有佞臣，这是保全他们最好的方法。分开，有时候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Per Aspera Ad Astra.（循此苦旅，以达天际）”
“我的蒂亚，有时候我总觉得你理智的过头了，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政治机器。”
面对这场乱局，鲍德温得知消息的时候不知道翻来覆去想了多少话语准备向赵不言解释，害怕伤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可结果却出乎意料，她几乎将隐忍刻进了骨髓里，至少明面几波人马并没有因为此事发生冲突。
“我可不理智，我的陛下。我叫人准备了一份礼物给居伊，希望他喜欢。”
鲍德温听后无奈的笑了笑，每次赵不言这么说话，他都想说小狐狸的尾巴又露出来了。
至于礼物，居伊回到提尔的临时住所，就发现一个蒙着红布的巨大的坛子被摆放在屋子中央。
“这是王后赐给您的礼物。”
侍卫见驸马回来，向他转达了赵不言意思后，片刻不留，立马转身离开，仿佛看到见到鬼一样。
居伊围着坛子转了两圈，还是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正当他思索之际，那红布下面突然有了动静，呜呜咽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似的。
他大着胆一把掀开蒙在坛子上的布，那下面的景象饶是他历经沙场也不曾见过。那双狭长的眼眸，不，是流着血与泪的窟窿。那张精致的小嘴，不，是黑洞。那无言的场景他终究没忍住叫喊。
“啊！！！塞莉蒂亚！你这个疯女人！”
………………………………
至远至近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李冶
更新更新[好运莲莲][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文中提到了侍女在这里解释一下，西方说的侍女有两种，一种就是普通奴婢，一种高级侍女相当于是中国宫廷中的女官，但西方的高级侍女往往由高级贵族担当，比如埃丝基瓦夫人这种身份级别的，她们负责帮助王后管理宫廷，可以参政。
赵不言讲的两个刑法，一个化用了武则天时期酷吏来俊臣审周兴的故事，即请君入瓮的典故。另一个聪明的大家应该能看出来是吕后惩罚戚夫人的故事。
[比心][比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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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Per Aspera Ad Ast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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