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一场激烈的讨论,鲍德温四世只觉身心俱疲。他走出议事厅,抬眼便望见了等候在门口的姐姐。
茜贝拉眼中泪光闪烁:“母亲快不行了,她提出想见你最后一面……”
鲍德温四世来不及多说什么,便匆匆向阿格尼丝的房间赶去。
走进卧室,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道穿透他的银面具,直挺挺扑鼻而来。这熟悉的香味,曾经是母亲高贵身份的象征,此刻却显得如此突兀和令人伤感。
房间正中间的化妆桌上摆满了金银珠宝,它们仍在闪耀着永恒的光芒,诉说这位主人曾拥有过的令人艳羡的贵族生活。
他的母亲,库尔特奈的阿格尼丝,这座圣城里最尊贵的女人,此刻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她原本保养得宜、纤细柔软的手腕,如今因年老变得干枯瘦弱,也许是无法承受再这些珠宝的重量,上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戴。鲍德温四世从未见过母亲一身素净的模样,没想到竟是与她的最后一面。
阿格尼丝强撑着抬起头,过了片刻,她终于攒足力气,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亲爱的孩子,你……你果然还是愿意来见我的……”
“嗯,我在这。”鲍德温四世低声地回应。
“我们之间的矛盾已经持续太久,我不想再让这种矛盾继续下去……鲍德温,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只是想保住耶路撒冷而已。光靠茜贝拉的儿子撑不起这个国家,你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应该能明白其中的不易……”阿格尼丝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儿子的手臂,“看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希望你能答应我和你姐姐的提议……”
鲍德温四世闭上双眼,将所有的纠结和痛苦都吸入心底。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目光平静,宛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湖水。
“母亲,我已经召集所有贵族在高院开过会了。我有自己的考量。居伊可以执政,他也许有一定的能力去处理一些事务,但是他绝对不可以当继承人。他自身的种种特质都表明他并不适合担当如此重要的职务。”
出人意料的是,阿格尼丝这次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立刻反驳,甚至对儿子怒目而视、大声呵斥。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自己这个患有麻风病的儿子。
事实上,她已经记不清他面具下的脸长什么样了。此刻,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远超年龄的成熟和果断,说话的方式也像极了他的父亲,沉稳且坚毅。他的一言一行无不表明他已经成为一位合格的君王。
阿格尼丝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左右儿子的决定。她管不动他了,她也没有时间管了,燃尽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她很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
阿格尼丝缓缓将脸转向另一边,她吃力地甩了甩手腕,示意自己的儿子可以离开了。
鲍德温四世注视着母亲,他想把她的样子深深铭记在心底。他握住母亲的手,轻轻低下头,银面具上的薄唇替他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母亲,愿上帝与您同在,阿门。”
卧室外,茜贝拉脸上的泪水将她精心描绘的妆容晕染得一片模糊。鲍德温四世走出房门,与姐姐四目相对,仅仅一个眼神,无需言语,便足以让彼此感受到对方内心深处的难过与悲伤。
然后,他朝自己的宫殿走去,每走一步都让他感到无比沉重。这些国家大事死死压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脆弱的脊柱压弯下去。
走到拐角处,宫殿的高墙投下一片阴影,将他整个身躯笼罩其中。他缓缓停下来,抬起头,目光久久地凝视高大的建筑。黎明已至,金色的阳光逐渐驱散黑暗,可他却觉得浑身冰凉。
回到自己的宫殿,鲍德温四世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人。他独自坐在那张熟悉的椅子里,一言不发,整个空间显得寂静冷清。
这年夏天后,阿格尼丝去世,鲍德温四世亲自操办她的葬礼,处理她的一些身后事。
母亲的离世仿佛让鲍德温四世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因为从这天后没过多久,他的健康仿佛随着王太后的离世而迅速地崩坏了。麻风将他的身体侵蚀损坏得更加厉害,他的宫殿里永远弥漫着药草的气味。
苏莱曼在国王的房间不停地忙碌穿梭。阿伊莎也没有闲着,忙着翻阅一本本古老的医书,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挽救国王生命的线索,竭尽全力地寻找解救之法。后来,她索性把相关的资料全部搬到苏莱曼那里,和他一起研究。但不管他们如何努力,国王的身体犹如一根被抽干生机的枯木,生命的活力正从他身体里流逝。即使给这株枯木浇灌再多的药汁,也无法让其起死回生。
苏莱曼告诉阿伊莎,母亲的离世对鲍德温四世的打击太大,仿佛一瞬间抽走了他身体里所有的精气神,让他原本就脆弱的身体彻底垮塌下来。
阿伊莎知道,至亲之人离去,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
夜晚,周围的蜡烛燃烧着微弱的光芒,鲍德温四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生命的每一天都像在无声地倒数着,就像那教堂里的钟声,时而清晰响起,时而又消失在风中。
可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他还不能死。王国的边境纷争不断,内部的势力也在蠢蠢欲动,他深知自己一旦倒下,这片土地将陷入混乱。责任与使命感让他毫不犹豫决定面对那一堆烂摊子,他挣脱被病痛束缚的枷锁,拼尽全力从床上艰难地撑起身子。
他费力地掀开那些厚重的遮光帷幔,瞬间,晨光如同一把利刃刺入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就连那早已失去光明的右眼,似乎也能感受到这光芒的锐利与刺眼。
没想到,竟然已经天亮了。
他走向自己平时办公的房间,明明从卧室到书房不过几米的距离,他却走得如此漫长,每一步、每一寸的距离都要经历折磨和煎熬。幸运的是,他现在还能勉强靠自己的意志驱使身体前行,暂时不需要他人的搀扶。
他不知道把执政权临时转交给居伊是对是错。虽然他不喜欢、不满意自己这位姐夫,可外甥的年纪太小,他不得不多做准备,以防万一。
母亲去世前,他已经在高院召集所有贵族开过一次会。他提出先让居伊暂代执政一职,如果居伊的才能配不上这个位置,他会立刻将居伊罢免。贵族们主要针对居伊的军事才能表示怀疑,唯有泰比利亚斯尊重了他的意见,表示自己愿意交出执政官的位置。
还好在他这些手下里,有泰比利亚斯这样一位忠诚的大臣站在他身边,帮他处理国事和外交的一切事务,让他免去了部分的烦恼和忧愁。
鲍德温四世坐在躺椅上,闭上双眼。窗外的阳光照进房间,那些金色的光影犹如时间的脉络在他的身上徐徐展开。他感觉自己躺在云朵上,顺带着还有一阵轻柔的风温柔地吹向他。那风仿佛带着治愈的力量,拂过他的身躯。他很久没有这样舒畅过了,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关紧要,只有虚无和寂静如水般包围着他。
他以为自己上了天堂,于是睁开眼睛,却意外看到了阿伊莎那张柔和的脸。她一只手拿着空托盘,托盘的边缘还沾着些许药渍。她腾出来的另一只手正翻开他放在桌上的圣经。她看书的神情认真虔诚,仿佛是在默默地守护着什么。
侍从跟在阿伊莎身后走进来,见到这一幕,识趣地闭上本要张开的嘴。
阿伊莎还是听到了动静,她抬头一瞧,见鲍德温四世正看着她。她脸上一阵局促的尴尬,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会不会惹起他的不悦。好在鲍德温四世的目光只是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移向了她的身后。
侍从得到示意这才开口:“泰比利亚斯大人有非常紧急的事要告诉您。”
泰比利亚斯带回来的是前线最新的消息——萨拉丁已经集齐军队抵达太巴列湖南岸,准备入侵巴勒斯坦。
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位麻风缠身,几乎病得下不了床的国王很快从王太后逝世的伤心中恢复了冷静与理智,并且立刻召集各位大臣商讨出应对措施来挽回局势。
阿伊莎在议事厅大门外等待许久,里面传来讨论的人声此起彼伏,一波接一波的像翻腾浪花的大海。透过玻璃窗,她看到一片混乱的场面,三大骑士团的人们在激烈地争论着,面容扭曲的表情充斥着整个房间。
她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可以感受到那股紧张和紧迫的气氛。她的心情跟着开始波动起伏,一股不安的情绪袭上心头。
等了不知道多久,里面终于安静,议事厅的大门打开,几十位穿着十字军服饰的人从里面陆陆续续走出来。阿伊莎侧身让开,却不见鲍德温四世的身影。
纳绥尔也在出来的那堆人群中,他走过来拍了拍阿伊莎的肩膀,“陛下还在和泰比利亚斯大人、贝里昂大人说话。你放心,这一次,陛下没有御驾亲征。”
纳绥尔带来的这个消息让阿伊莎放下了悬着的心,她问道:“那你要跟随泰比利亚斯大人出征对吗?”
“是的。”纳绥尔面对即将来临的战争没有半点害怕,但眉宇间还是流露出某种担心与烦恼的影子,“不知道这次的主帅是否能带领我们成功击退萨拉丁。”
纳绥尔告诉阿伊莎,作为新的执政,居伊在此次升迁中还获得了十字军主帅一职。不过鲍德温四世还安排了伊贝林的贝里昂成为另一名主帅,因为他仍不放心把庞大的十字军军队完全交给居伊一人。
议事厅内,鲍德温四世揉着发疼的脑袋,圣殿骑士团和耶路撒冷骑士团就为这次萨拉丁再度入侵加利利和更换执政官一事争吵个不停。这种类似的事情就没少遇到,但每次都让他烦躁得很。
等人几乎走光了,他终于说:“我不放心居伊。他空有其表,却毫无智慧可言,在政治与军事方面更是毫无经验,也没有经历过任何真正的历练。”
伊贝林的贝里昂上前一步,“陛下请宽心,此次出征,但凡有任何紧急状况发生,我定会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回耶路撒冷,绝不让您担忧。”
鲍德温四世点点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声音像是被风侵蚀过古老城墙,咔嚓咔嚓作响,带着沙哑和颤抖。
泰比利亚斯忧心地看着他:“陛下……”
鲍德温四世对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浑不在意,强撑着说:“你们二人一定要拿下此次战争的胜利,并且监督好居伊。如果他不听你们的指挥,鲁莽行事,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遵命!”两人同时回应道。
泰比利亚斯说:“您吩咐我做的那件事已经快完成了。”
“很好,等此次战争结束,我会亲自过目。”这是他近期收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你们先退下吧,准备出征事宜。”
贝里昂不动声色看了泰比利亚斯一眼,与他一同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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