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莎没有想到十字军这次的返程会比上次时间更短、更快。更没有想到,她再次见到鲍德温四世,他竟然是由医院骑士的人抬着担架送回来的。
泰比利亚斯命他们把国王送进屋,早就恭候多时的苏莱曼立刻带着几个侍从走了进去。大门一关,速度之快,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阿伊莎也只来得及在门口匆匆看了一眼虚弱的鲍德温四世,然后就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了。她焦灼不安地在门口走来走去,看着一批又一批端着热水和绷带纱布进进出出的侍从,悬挂的心只需轻轻一触即可能崩溃。
屋内,苏莱曼将鲍德温四世全身检查了一遍,随着检查的深入,他的脸色越来越差。片刻后,苏莱曼慢慢直起身子,对泰比利亚斯摇了摇头。
泰比利亚斯思索应对之策,让苏莱曼照旧为国王医治,命令在场所有人隐瞒国王现在的病情。
鲍德温四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他在床上躺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变得面目全非。曾经健壮有力的身躯,此刻却被疾病侵蚀,皮肉慢慢地腐烂,混杂着药味,一股不可言说的怪味总是缠绕着他。
这种无法阻拦病魔的绝望感却让鲍德温四世心力交瘁,在侍从喂他喝药的时候,他将头偏向另一边。
侍从望向苏莱曼,苏莱曼只好说:“陛下,您有任何吩咐再叫我们。”
鲍德温四世艰难地点点头,闭上眼睛,回想起十六岁那个无所畏惧的自己,那时的他驰骋在马背上,是最优秀的骑士,曾经打败过萨拉丁,赢得了伟大的胜利与荣耀。
可是现在,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英勇无畏的年轻人了,病魔将他摧残得面目全非,让他倍感无力和绝望。身体的痛苦不及心灵的折磨,他渴望重拾昔日的勇气和力量,却无法逃离现实的困境。
他像在一个黑暗的空间无声地呐喊,没有人能听到,包括他尊敬的上帝也没有听到。他终于意识到曾经眷顾过他的神已经抛弃了他和他的国家。他注定要在病痛中挣扎,直到死去。
他担心的从来就不是麻风和死神,而是萨拉丁。那日,长途中遇到的恶劣环境,风沙的摧残让他连支起身躯都要费尽力气,在那片所行的贫瘠之地上,他依靠只有自己的意志。下属问他何时发动进攻,他快失明了,看不清远处发生了什么,只是勉强能举起佩剑指挥队伍进军。
他看不清,但那个画像到现实中的身影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萨拉丁身穿黑色盔甲,金色刺绣在他胸前闪闪发光,仿佛在警告着一切敢于挑战他的人。
烈日炎炎的沙漠中,这位年长的男人注视着高高竖起的王旗,他知道那个麻风少年来了。他还没有死。世人皆知,少年被上帝抛弃却依旧顽强地活着,为苟延残喘的耶路撒冷续命,守护他所珍视的一切。
萨拉丁并不想用可怜和同情之心对待这位年轻的国王,他知道少年并不需要。在他往前数十年的岁月里,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战争和胜利,以及那些岁月无法抹去的伤痕和遗憾,让他对这位耶路撒冷王遭遇的境地深表同感。
真正的王者会赢得对手的敬佩,少年做到了,他仍有与劲敌一战的勇气和决心。萨拉丁想,如果他们不是敌人,他倒是很乐意与少年畅谈,成为挚友。
他知道静待时机,不必现在急于追逐胜利,时间和真主是站在他这边的。他转身对手下们下达了一个命令:“撤兵!”
他的士兵们感到疑惑与不解,都已经打到了卡拉克为什么还要放弃?十字军现在的领导者是个无用的懦夫,他们分明可以乘胜追击。萨拉丁没有解释,依旧选择了撤兵。
当他带着大军离开,金色的大地上弥漫着一层尚未散去的硝烟味。老旧城墙上布满了弓箭的痕迹,卡拉克城堡在残阳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凄凉。身后,基督徒们发出的胜利呼喊在他耳边回荡,萨拉丁很清楚这只是一次属于十字军短暂的胜利。
外面突然传来的喧哗声惊醒了鲍德温四世,他虚弱地对身边的侍从吩咐道:“帮我把窗户打开。”
侍从赶忙依言照做,随着窗户的打开,那原本有些模糊的喧哗声一下子变得清晰无比,争先恐后地蹦进鲍德温四世耳中。
“国王陛下,你不能剥夺雅法和阿斯卡德!那是属于我和茜贝拉公主的领地!我听说你还要撤销我与公主的婚姻,你有经过主教的同意吗!?”
阿伊莎听到居伊的质问,想起茜贝拉公主之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些话,但看着居伊如此肆无忌惮地吵闹,她几次犹豫,最终还是将公主叮嘱她的话抛弃在一旁。
她抬起手,直直地拦住情绪几近失控的居伊,“大人,您已经打扰到陛下休息。如果您真的有要紧的事,请您改日再来。”
这道女声像一阵风从窗户外飘进来,把鲍德温四世原本浑浊的大脑重新洗涤、点亮,开始运转。话语触及他那处已经被麻风折磨得几乎坏死的心脏,一切又变得鲜活、立体起来。
居伊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他瞪大双眼,猛地用力推开阿伊莎,“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跟我说话?!给我滚开!我现在就要见国王!”
“陛下在休息,您不能进去!”尽管被居伊粗鲁地推开,但阿伊莎还是迅速站稳身形,再次挡在门口。
“我再说一次,我要见国王!”居伊的声音愈发高亢,带着浓浓的焦躁与狂怒。
阿伊莎依旧坚定地挡在门口,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好啊,你既然想找死那我就成全你!”居伊心中陡然升起一抹浓烈的杀意,迅速抽出骑士佩剑。剑身闪烁着寒光,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在阿伊莎的眼睛上闪过。因为惊恐,她的瞳孔放大到了极限。
居伊高高举起佩剑,只要他稍向前一递、轻轻一划,便能毫不费力割开阿伊莎的喉咙,顺便还能报了鲁格斯的仇。
生死交错瞬间,一直紧闭着的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阿伊莎的后背原本是紧紧靠在门上的,这下由于门的突然开启,她失去重心,身体往后猛地一退。
就在这时,一个坚硬温暖的胸膛及时挡住了她倾倒的身体。她闻到了一股熟悉至极的药香味,那是鲍德温四世身上所特有的味道。
与此同时,她的心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是一种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感受,有什么东西拼命地想从里面钻出来。她有些茫然,分不清这究竟是因为被居伊的举动吓到而产生的恐惧,还是因为其他一些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的原因,只知道自己此刻的心跳得异常快。
在她恍惚愣神的片刻,有人从她身旁侧身而过,挡在她面前。
剑的寒光从鲍德温四世的眼睛上划过。茜贝拉匆匆赶来,恰好目睹了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茜贝拉只希望弟弟不要对居伊有任何过于严重的惩罚,可就在下一秒,她却听到了从弟弟口中传来恼怒至极的声音。
“滚回你的封地,没有我传召的命令,不准踏入耶路撒冷半步!”
茜贝拉露出惊愕的表情,她没有想到弟弟会如此决绝地下达这样的命令。在她的预想中,弟弟或许会愤怒、会斥责,但绝不该是这般不留丝毫余地。她的心在这刻坠入了冰窖中,寒意从心底升起。
“你——”居伊瞪着猩红的双眼,那两颗眼珠子快脱离眼眶似的,紧握着佩剑的手骨节泛白。他看向自己的妻子,她正用眼神警告着他,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居伊收起佩剑,无视需要对国王行的礼节,愤怒地转身离开。
茜贝拉试图替丈夫求情:“鲍德温,居伊他……”
鲍德温四世果断打断茜贝拉的话语,说:“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再为他求情。”
茜贝拉猛地意识到鲍德温四世指的是什么事情。未等她回答,鲍德温四世已经转身朝卧室走去,他对一旁的阿伊莎吩咐道:“你跟我进来。”
在茜贝拉的凝视下,阿伊莎有些不自在地随着鲍德温四世走进屋内。
苏莱曼眼疾手快,从侍从手上拿过托盘,递到阿伊莎手中,朝屋内一撇头。
阿伊莎心领神会,端着托盘走了进去。
鲍德温四世坐在床边,一只手捂着胸口……不,实际上是一只残缺不全的左手,裹着厚厚的绷带,像个臃肿的棉球,此刻正紧紧压在胸口上,似在压抑身体里的痛苦。
头昏脑涨的感觉不断袭来,让鲍德温四世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不清,他忍不住咳嗽低喘了几声。阿伊莎焦急地把药端到鲍德温四世的面前,药还是温热的,深棕色的药汁在碗中微微晃动,药的表面飘着丝丝缕缕的白气,散发出一股苦涩的气味。
鲍德温四世抬头看了阿伊莎一眼。阿伊莎只当他是示意自己需要回避,便默默将手中托盘递给一旁的侍从,然后行礼退下。
“你害怕了?”
刚转身,阿伊莎就听到背后传来国王的质问。她脚步一顿,缓缓侧身望去,只见鲍德温四世仍坐在床边,既未转头看她,也没有摘下面具喝药的意思。
阿伊莎本想解释自己并没有害怕、嫌弃的意思,她只是觉得自己作为他的子民,需要给他作为君王和病人的尊重。可是听他的声音,似乎是有点动怒了。
还没等她屈膝行礼做出一番解释,鲍德温四世已经吩咐身旁侍从放下帷幔。
他的举动令阿伊莎心底有几分酸涩悄然蔓延开来。她就那样僵在原地,望着缓缓落下的帷幔,想要说的话被尽数堵在喉咙。
在经历居伊一事后,她的心无法平静,忍不住透过层层帐幔的缝隙,隐约看向那个模糊的身影。很快,她听到里面传来放碗声,想必鲍德温四世喝完了药。阿伊莎松了口气,庆幸今天顺利完成了苏莱曼交代的任务。
侍从端着托盘出来,没有把东西递给她,径直走了出去。阿伊莎回头看了看,鲍德温四世并未出来,猜想他或许已经歇下了。
于是,她跟着那名侍从走出房门,苏莱曼还在外面。见到碗空了,苏莱曼完成任务似的长吁一口气:“还好陛下喝了药,万一真有什么闪失,我都不知道怎么跟泰比利亚斯交代了。”
“您辛苦了。”阿伊莎说道。
“我是国王的医师,这是我应该做的。刚才我以为陛下不肯喝药是放弃治疗了。幸好,幸好……”苏莱曼一连说了几个幸好,又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十字。
阿伊莎看到那个伺候国王起居的侍从把碗交给苏莱曼后,又唤来几个侍从一同走进房间。
临进房前,侍从对阿伊莎说道:“陛下正在更衣,烦请贝拉维尔小姐稍候片刻。”
阿伊莎感到诧异,以往,鲍德温四世很少在同一天内频繁地传召她。
苏莱曼已经离去,阿伊莎便在门口静静等候。不一会儿,那几名侍从出来了,为首的一人示意她进去。
门并未关上,阿伊莎有些紧张,当她走进房间,目光扫视过去,随即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一抹洁白刺进她的心底。她恍惚觉得时光倒流,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最初与国王相识之际。
只是这一次的鲍德温四世却与以往截然不同,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拥有足够的体力可以站在窗前惬意地晒太阳。此刻的他,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他的脊背弯曲着,斜斜地靠在椅子里,那一身长袍随着他的身形铺展着,远远望去,宛如一个被囚禁在这里的孤独的魂灵。
他专注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很明显,他右手的力气相较于以往已经变得虚弱了许多,书写的动作十分缓慢,每一个字母的落下都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他一笔一划艰难写着,字母呈现出弯弯扭扭的样子,毫无以往的工整与流畅。有的字母着墨很重,承载了他过多的力气和情绪。有的字母却着墨很浅很淡,似乎他的力量在写到那里时便已近乎枯竭。纸张上的字迹,就这样以一种奇特的形态呈现着。
幽幽烛光下,他的眼神显得十分疲惫,他试图集中注意力,但思绪却如风中的残云,无法固定。写了几遍,他还是不满意字迹,积压的怒火在这一刻被释放,他一把将纸张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他仰靠在椅子上,头顶上方的壁画竟然在诡异地移动,形成一幅幅奇异的图景。鲍德温四世觉得自己大概是累坏了,竟然出现了幻觉,他准备起身把扔掉的纸团捡起。
阿伊莎率先捡起纸团放到桌上,鲍德温四世见她没有多余的动作,便说:“你可以打开看看。”
得到允许,阿伊莎打开揉皱的纸张。旨意很明确,国王准备罢免居伊执政官的官职,撤销和长公主茜贝拉的婚姻关系,以及剥夺居伊在雅法和阿斯卡隆的领地。
阿伊莎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过多参与内政的事,她看完后没有发表任何言论。
她的沉默显得有些不合时宜,鲍德温四世问她:“为什么沉默?”
阿伊莎斟酌了一下话语,诚实回道:“您已经有了明智的决定。我并不能给予您更好的建议,所以我才没有说话。”
她想,他每次下达旨意都是几经考量后才做的决定,她不觉得自己的话是在刻意讨好与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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