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告诉阿伊莎,国王陛下现在得空见她了。
阿伊莎把手中的书放回书架原位,跟着侍从去了寝宫。
她轻手轻脚走进去,房间里静谧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看到鲍德温四世正躺在窗边的椅子里,椅背上铺着柔软的天鹅绒垫子。他的双手放置胸前,这是一个舒服慵懒的坐姿,但他看上去很疲惫很辛苦。
阿伊莎把脚步放得很轻、很慢,像踩在月光铺就的地毯上行走。当她快走到鲍德温四世面前准备蹲下行礼时,他像是有感应般睁开眼睛,望向她,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深邃,宁静,只是其中透着倦怠。
他说:“我一直在和泰比利亚斯商量去卡拉克的事情,没想到聊到了晚上,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阿伊莎看向桌上丝毫未动的餐食,精致的银盘中摆放着早已凉透的食物。盘中的肉块已经凝结出一层白色的油脂,旁边的水果也因长时间的放置而有些干瘪,酒杯里的酒液也不再有光泽。她低声说:“议事厅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也知道陛下很忙。”
鲍德温四世强打起精神:“侍从说你找我有事,说说吧。”
“我想请求您同意,让我跟随您一起去卡拉克。”她说得铿锵有力,目光中没有任何畏惧和犹豫。
宫殿内的烛火在寂静中轻轻摇曳,光影在墙壁上跳动,他身后的窗帘在静谧的空气中微微飘动着。
“你还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他的眼神在她身上扫过,仿佛在权衡着什么,雷纳尔德的事情已经够让他头疼烦心了。
她说:“我记得,正因为我不想再隐瞒您任何事,所以我才敢坦然地站在这里。”
鲍德温四世并没有立刻给出回应,他闭上眼睛,像是要把所有的疲惫和纷杂的思绪都隔绝在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一般,仿佛过去了许久,久到阿伊莎都开始怀疑时间是否已经停滞,他才重新睁开眼睛看向阿伊莎,轻轻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往下说。
“我曾跟着商队途经卡拉克。所以对于卡拉克,我并不陌生,我很清楚去那里的路途充满艰辛。但请您相信我,我并不害怕,我完全可以吃苦,我有这样的决心和毅力……”
“出征不是儿戏,那是血与火的炼狱。”他打断她的一腔热血,“你是个勇敢的女孩,我从不怀疑你的勇气,但战场上的残酷远超你的想象。你会面对战友在你身边倒下,甚至会遭遇绝境。”
“我见过死亡,也经历过绝望。”她想起在来耶路撒冷的路上,狂风肆虐的荒野,没有吃食,没有水源,四周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未知的恐惧。她曾以为自己就要成为秃鹫的食物,永远被埋葬在那片黄沙之下。
她续说道:“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那就是信仰。我愿意为了这些付出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我不想在安全的后方等待命运的宣判。请让我跟您一起去卡拉克吧。”
她知道他身患重病,却依然要为国家操劳。她怕他经受不住这样的奔波,可她也知道,他的决心如同磐石,无法动摇。她只希望自己能在他身边,哪怕只是为他分担一丝一毫的负担。
她单膝跪地,如臣民向君主表达忠诚:“您曾经教过我‘人在做事之前不可不问一己良知’,我一直记到今天,我也想去守护耶路撒冷,虽然我不能给您什么实际性的帮助……我已经失去过,也懂得失去的痛苦,但我更害怕的是无所作为。”
守护耶路撒冷?
这个年轻的女孩身上总是透着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想法。她心里明明清楚自己并不能给予他什么实际性的帮助,但还是执着地选择跟随。不得不说,她有句话的确是说到了关键点上,而且她那种极其认真的语气实在是让他难以拒绝。
他凹陷的眼窝中满是倦意,似乎连思考都变得有些艰难。他慢慢侧过头去,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迷人的月色。晚风吹过,带来淡淡的忧伤与寂寥。然后,他又转回头来,整个人看上去依旧是带着月色的冷调,但是目光落到她身上时,还是稍微柔和了一点。
他咳嗽了几声,手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想要凝聚一股力量撑起自己的身体,可虚弱的双腿似乎还未做好准备,刚一用力,他的身形便晃了晃。
她想要上去扶他,他再次抬手阻止了,只见他停顿片刻,像是在积攒仅存的体力后,再次尝试。
随着他起身的同时,原本照在她身上的月光一点一点被他遮盖住。他的轮廓像被月光镶上了一层银边,银色的光辉勾勒出他消瘦的身形和因疾病而略显佝偻的脊背。
她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准确的说,他起身的时候,她一动未动,宛如一尊石像。她的眼睛平视前方,像古老荒芜的深潭,藏满了悲戚。而后,她的目光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看向地面,眼中渐渐泛起一层水雾。
他终于站直了身子,微微喘着气,起身的动作耗尽了他不少力气,但他还是挺直了脊背,把手缓缓伸出去。
她迅速收回情绪,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和脆弱被很好地隐藏起来,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她看着他伸出的手,犹豫了一瞬,随后将手放在他戴着手套的掌心上。手套布料的触感传来,她微微用力,借力站了起来。
“你又要以‘伊莱亚斯’这个名字跟着我吗?”他问着的声音里带着好奇与关心。
阿伊莎为曾经隐瞒去加利利的事情感到羞愧,却毫不犹豫回答:“如果您允许的话。”
“不,这次不用。”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你可以用自己的名字、身份跟在我身边。”
衣架上,那件银白色的骑士装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看似平静却又好像在诉说曾经的传奇故事。
阿伊莎记得那带着凉意的织物面感,记得提尔的威廉对她讲述过的故事。没能亲眼见过他十六岁的样子,但是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已经可以想象出他的模样。尽管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孩,他的身体被麻风病折磨得千疮百孔。但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和骄傲,仿佛天塌下来都不怕,也无惧别人对他投去或鄙夷或害怕的目光。
她知道,此刻他需要安静的休息来恢复体力,于是朝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她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扇门轻轻合上,将她的身影彻底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他才收回目光。
他拖着病躯走到窗边,凝视窗外的夜色,思绪飘回到了曾经的战场上。他想起自己在蒙吉萨战役中,率领骑士们冲锋陷阵的场景。想起了自己亲吻真十字架祈求护佑时,心中那份坚定不屈的信念。可是如今的他,却被病魔束缚住了手脚,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驰骋沙场。
一阵夜风吹来,他不禁咳嗽了几声。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或许已经所剩无几,但他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为王国和人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黎明的曙光悄然划破夜空,在出发那天清晨,阿伊莎戴着头巾和面纱,穿着蓝色为主的衣袍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样的装扮让她看上去和耶路撒冷骑士团一起不会显得很突兀。
她是作为医护人员随行去的,泰比利亚斯一直担心鲍德温四世的身体状况经不起路上颠簸。他这次特别安排比以往多一倍的医护人员,连苏莱曼也要一同跟去。因为泰比利亚斯不放心在卡拉克当地找的医生。
“阿伊莎!”纳绥尔骑着马,从前方跑了回来,“真没想到陛下能批准你跟我们一起出发。”
确实,事实上,她也没有想到。
“你怎么过来了?”
“马上就要出发了,给你看看我出征前的仪式感。”纳绥尔亲吻了自己的骑士剑,“上帝,请保佑我们此次赢得胜利!”
看着纳绥尔做完这一切,阿伊莎心中那份对未知征途的忐忑和不安愈发凝重起来。
“祷告完毕,我走了!”纳绥尔扬起马鞭拍了一下,只听一声马叫嘶鸣,纳绥尔顺着来路跑去了前方。
大军就要出发了。
天空黑沉沉的,底下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一阵阵刺耳的刀剑声弥漫在空气中,掩盖了一切生命的气息。士兵们身上的锁子甲有的已经破损,他们踏着沙尘,挥舞着武器,眼神中充满了仇恨和绝望。这里已经被战争彻底吞噬,残骸横飞到处都是,血液混合着黄棕色的泥土,散发出恶臭的气味。
不久前,这里经历了一场小型的战争,由萨拉丁派出的一小部分前来打探虚实的队伍,伊玛德作为萨拉丁得力副将,活抓了贝里昂,想把他作为俘虏带去大营。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吗?”
“不知道。”灰白色的天倒映在贝里昂的瞳孔里,他倒在泥泞的地面上,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土壤,与大地融为一体。耳边似有似无响起了马蹄声,这是他离上帝最近的时候。
“你保护了那些朝圣的人。”伊玛德把属于贝里昂的剑插进土里,还给了他。
“也许是你的王命你这样做的,但你依旧听从了他的话。”
高温下,汗水不断地从伊玛德头顶滑落,他紧握着手中的长剑,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的卡拉克城堡。
这座城堡是耶路撒冷最强悍的一道防御,他们顶着酷暑和缺少水源的困境下来到了这里。眼看胜利就在前方,等俘获卡拉克的城主,耶路撒冷的一道防御就被他们攻破了。
贝里昂捂着手臂站起来,他望着前方,伊玛德知道他在等。
“你确信你们的王还会来吗?”
“当然。”
伊玛德开起了玩笑:“你可以去卡拉克,但是你也逃不掉,因为我的王萨拉丁已经来了。”
他刚说完,上扬的嘴角耷拉了下来。
远处,一团黄沙被马蹄践踏翻腾而起,灰暗的云层被撕开,一束光从破裂的缝隙里照射下来。
贝里昂和伊玛德齐刷刷地转向那个方向,千军万马踏过烟尘,耶路撒冷的十字军排列成整齐的队伍,像蓝白相间的海浪向着他们奔袭而来。随着马蹄声的逐渐接近,地面震动,一个庞大的金色真十字架闪烁着上帝的光芒,赫然出现在视线中。风沙飞扬,那些身披重甲,骑着高头骏马,手持利剑长矛的骑士高举着旗帜,发出呼啸的声音。
伊玛德对着身边一个骑兵吩咐:“快去禀告吾王萨拉丁,耶路撒冷王来了!”
马蹄踏在战场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萨拉丁来到战场上,一小队精锐的骑兵紧跟在他身后。萨拉丁见耶路撒冷王孤身一人前往,扯下面纱朝身后的士兵呵斥一句:“退下!”
萨拉丁来到战场中央,朝眼前的少年举起了右手,无名指上戴的一枚银色戒指熠熠生辉。
鲍德温四世同样举起了右手,他的手只能勉强伸一下又很快放下。白色手套因为长时间驭马变得肮脏不堪,而这里显然也没有很好的条件支持他去重新换一副崭新的手套。
萨拉丁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程度,这位年轻国王的虚弱一览无余,他的眼神不再像八年前炯炯有神,清澈湛蓝,透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神色。少年的肩膀朝右歪斜,微微歪着头。尽管他依然强撑着坐在马背上,但在萨拉丁看来,对方摇摇欲坠的身躯只需座下的马稍微晃动一下,就会轻易从马背上跌落。
能率领三大骑士团在他踏平卡拉克城堡前赶到,想必是不眠不休,没有停止的赶路,不过现在他还是先抓紧时间把更重要的事解决。
“请阁下撤走军队,让我来解决此事。”
“我请你返回大马士革。沙提昂的雷纳尔德会得到惩罚,我保证。”
鲍德温四世紧握住缰绳,马儿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不安地踢踏着地面,铁蹄周围扬起一圈小小的尘土。鲍德温四世的身体跟着战马摇晃了一下,他并不在意这些,声音依旧冷冽坚定:“撤兵,否则我们同归于尽。”
双方阵营鸦雀无声,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意。士兵们面容紧绷,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衫,无人敢有丝毫懈怠。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警惕与决绝,随时做好了下一秒就会爆发一场生死之战的准备。
远处,几只乌鸦在天空盘旋,发出阵阵不祥的鸣叫,预示着这场对决的艰难与未知。
在这骄阳似火、酷热难耐的天气下,干燥至极的空气炽热且刺鼻难闻。那迎面吹拂而来的风使得鲍德温四世的双眼格外干涩,他忍不住连连眨动眼睛,从鼻腔中呼出的浑浊气息径直扑在铁制面具上。缰绳眼看就要从他右手中滑脱,他根本没有过多的时间留给萨拉丁去思考。他发出了最后的问询,语气如冰,坚硬锋利:“同不同意?”
赢得一场战争不止需要韬略和兵力,水源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沙漠中最缺少的就是水源,这对他和他的军队很不利,萨拉丁的目光与鲍德温四世的视线相交,没有一丝畏惧。
他清楚地记得,这位少年曾在过往的战斗中展现出非凡的勇气和智慧,以出人意料的战术打败过自己,那是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役。
如今,少年却陷入了如此境地。萨拉丁暗自叹息,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捉弄,无情地摧毁一个人曾有过的辉煌与荣耀。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惋惜和怜悯,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同意。”萨拉丁缓缓说道。
得到最终的回答,一声虚弱的喘息从鲍德温四世的喉间溢出,意识到不该在敌人面前过多地暴露自己的虚弱,他很快把头抬起。
萨拉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郑重道:“我会派我的御医去看望你。”
这句话听起来不是一种恩赐,也不是一种穆.斯.林的嘲讽。鲍德温四世也未曾想到萨拉丁会说出这句话,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应对方给予他的尊重。他送给萨拉丁一句阿拉伯人最常用的祝福语:“Salaam alaikum.”
“Alaikum salaam!”
萨拉丁骑着自己的黑色骏马转身离开,又猛地勒住缰绳,回头,那位少年正带兵往卡拉克城堡奔去,想必是为了给他一个交代,去惩罚那位玷污圣地的大臣。
萨拉丁感慨,一个注定要早逝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他不会不清楚自己的命运。听说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放弃,努力维持着耶路撒冷的稳定和繁荣。但那些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对少年的存在不再抱有希望,他们中的一部分为了自身的利益,不断找尽各种理由对阿尤布王朝挑衅惹事,试图挑起更多的冲突和战争。即使少年再有能力,耶路撒冷天数已尽,只不过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漫天黄沙飞舞,映衬出少年如同一个虚幻的影子,在混沌的背景中显得那么渺小,随时都有可能消散在风中,却又顽强地朝着卡拉克城堡前进着。
萨拉丁注视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身影,再次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少年送去最后的祝福:“Alaikum salaam.”
愿真主安拉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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