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卡拉克城堡回来后,阿伊莎见苏莱曼进出国王寝宫的次数越来越多,待在里面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所有人都知道国王已经病入膏肓,没有任何方法能拯救他的生命。
大部分时间里,鲍德温四世都在发烧与昏睡中度过。在梦中,他看见了无数景象,其中有往昔的辉煌荣耀,有幻想中耶路撒冷的美好未来,而更多的则是深埋于心灵深处的痛苦与不甘。
他每次从昏睡中醒来,总是错过象征新生的清晨阳光,只能勉强追逐即将消逝的落日,在太阳尚未完全归隐地平线之前,再看一眼自己用生命守护的这座城市安宁祥和的模样。
偶尔,他感觉精神稍好,能够下床行走时,便会勉强支撑着起身,来到窗前。从这里,他可以看到远处清真寺的圆顶和教堂上高耸的十字架,它们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苍劲挺立。
他会召见泰比利亚斯,重新任命他为执政官。他还交代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与萨拉丁签订为期四年的停火协议。这是他在当下困境中为王国谋求生机的无奈之举。
交代完一切后,他会躺回自己那张大床上养病。在养病时光里,他也很少再召见任何人,与世隔绝,只有偶尔传来的风声相伴。
也许是他这种状态给了其他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天,主教赫拉克利乌斯亲自来到国王的寝宫,要求鲍德温四世对上帝进行忏悔。
“我们所行之事如同死亡一样侵蚀我们的生命,这是将死之人得不到安息的原因,除非向上帝忏悔……”
“不必再向我布道了。”鲍德温四世出声打断主教,“当务之急,是让你的人尽快去准备好我外甥的加冕仪式。”
赫拉克利乌斯并未就此罢休,他执意要求国王进行忏悔:“您的忏悔,陛下。”
“等我见到上帝,我会亲自向他忏悔。”
赫拉克利乌斯眉心一动,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转过头去仔细端详身后的国王。
白色的头巾遮住了鲍德温四世大部分脸庞,只露出那高挺的鼻梁,在光影的交错映衬下显得格外立体。鲍德温四世感受到主教凝视的目光,缓缓转过头,那张没有戴面具的脸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了主教的面前。
纱布缠绕在他的脸上,但透过略显稀疏的纱布缝隙,可以窥探到他皮肤的溃烂痕迹。他的眼神透着的疲惫和厌倦,在那疲惫之中,又隐隐闪烁着一丝威严和不可侵犯的冷峻。当他看向主教时,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决然和无畏,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主教从未见过如此坚定又令人敬畏的眼神,这眼神几乎让他忘记面前这个缠着纱布的人,并非被麻风病折磨的将死之人,而是他们的王。
“而不是对你,退下吧。”鲍德温四世再次出声,话语犹如沙漠里的冷风,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赫拉克利乌斯未曾想到自己身为主教会吃到这样一个闭门羹,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但转念一想,国王不久将会离开人世,赫拉克利乌斯的心情又稍微平静了一些,起身离开。
苏莱曼默默听完了这段对话,他们的国王已经被麻风折磨得不再是强壮的类型,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陛下,您现在还能看得见东西吗?”
鲍德温四世戴上面具,费力地点了点头。
苏莱曼松了口气,在胸前比划十字,口中喃喃道:“上帝保佑耶路撒冷。”
鲍德温四世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但是腿脚却突然间失去了力气,他重重地跌落回椅子里,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中回荡。
“陛下!”苏莱曼惊慌地喊道,连忙上前想要扶住国王。
“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刚才的情况。”鲍德温四世对着自己的御医,极其严肃地叮嘱道。
苏莱曼低下头,无奈应道:“遵命。”
他知道,国王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虚弱的一面,不想让敌人有机可乘。在这个充满危机的时刻,国王的尊严和权威至关重要。
苏莱曼走出房门,朝站在门外等候的阿伊莎点了点头。
阿伊莎和往常一样走进国王的卧室,带着圣经,准备诵读。进入客厅,她看到鲍德温四世在侍从的搀扶下往卧室的方向走过去。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那个时候他的身体情况还不算太坏,一转眼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她翻开圣经,想看看昨天读到哪里了。她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折角,所以很顺利找到了标记处。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突然,一声闷响传来,像重物轰然砸落在地。她的心猛得一跳,急忙抬头望去,见鲍德温四世昏倒在地。
在目睹他毫无征兆地倒地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一下子空了,尖锐的疼痛从握着圣经的指尖迅速向身体百骸蔓延开来,顾不上喊人,她飞快地朝他奔了过去。
到了近前,阿伊莎俯身看着鲍德温四世紧闭的双眼,眼中的疼惜与焦灼几乎要满溢出来,好像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即将在眼前消逝,而她却无力阻挡。
“陛下……”她的呼唤如飘落在寂静虚空的羽毛,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面具上的两只镂空眼眶像黑色的大洞,吞噬了生之希望。
她奋力朝门口喊苏莱曼的名字——作为国王的御医,苏莱曼在这种特殊时期需要一直守候在门外,本是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不测,可谁能想到,这不测竟来得如此之快。
苏莱曼匆匆跑进来,抓住昏迷的鲍德温四世的手臂,在侍从的协助下扶起他,又扶到床上去。
行动过程中,阿伊莎见面具有些松动,一个不留神就会脱落的样子,她急忙将那张面具轻轻按住,一点一点将其扶正,又仔细地调整位置,确保面具稳固如初。
帮鲍德温四世戴好面具后,阿伊莎的额头上已满是汗水。她看到侍从们手中捧着水盆、毛巾和各类药剂瓶罐,紧张地筹备着一切可能救助国王的物品。
苏莱曼诊断鲍德温四世再次发起了高烧,他的身体状况极度糟糕,这才导致了此次的突然晕倒。
阿伊莎退出房间外,正巧看到茜贝拉公主过来。
茜贝拉看到阿伊莎焦急的模样,心中顿时涌起几分不妙的预感。
“陛下这是怎么了?”
阿伊莎每晚为国王诵读圣经,在宫里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茜贝拉猜想阿伊莎或许也是在场的知情者之一,于是直接向她询问具体情况。
阿伊莎如实回道:“公主殿下,陛下因为高烧晕倒了,苏莱曼正在里面为陛下诊治,只是……情况看起来很不乐观。”
鲍德温四世从卡拉克回来后一直高烧不断,对于这个回答,茜贝拉已经听过许多次,她并未表现出丝毫吃惊,脸上反倒显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神情,她的目光落在阿伊莎怀中的圣经上,“你天天为我弟弟诵读这些箴言,上帝可有来拯救他?”
这句话,看似是在询问阿伊莎,却又像是在叩问她自己。
“……没有。”阿伊莎低下头,把怀中的圣经抱得更紧了,“但至少它会给予心里安慰。”
“好吧,我承认这是一种安慰病人的方法,可是还不如不要。”茜贝拉叹了口气,担忧地看向卧室的方向,那里躺着她病重的弟弟。
“乃缦的病能治好,但是我的弟弟却没有以利沙来为他治病。但愿他能快点醒来吧。”
“他会的。”她还没来得及做好任何心理准备,现实便无情地碾碎了她的祈愿,像脆弱的玻璃,支离破碎,散落在冰冷的地面。阿伊莎快速把眼泪擦干,决不让旁人看到她此刻的模样,因为眼泪一旦落下,就是承认这无法挽回的绝望。而她,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一刻轻易屈服于绝望。
鲍德温四世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了,在混沌的黑暗中,他仍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麻风在他全身各处蔓延。从皮肤开始,一点一点地剥落,接着,是内脏的损害。这种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的侵蚀令他痛苦难受。他想要说话,向外界传达什么,却发现自己张开嘴也发不出什么声音。喉咙沙哑得如同被烈火灼烧过,连吞咽口水都感觉像刀片刮过喉咙。
他尝试用嘴呼吸。他的肺部像被火烧灼过,又似乎是在冰水中浸泡过。身上的皮肤冒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道,还带着某种奇怪的草药味道。闻着这个气味,他很怀疑再过一会,自己就将丧命。
他得趁自己还清醒的时候,把该做完的事尽快完成。他把自己信任的大臣和书记官叫来床边,因为手指腐烂,脱落,他已经无力再握起笔,只能由书记官代为写下自己的遗嘱。
以防万一居伊会有篡位的想法和举动,他决定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让自己的小外甥成为耶路撒冷新一任国王。
加冕那天,所有贵族都在复活教堂参加鲍德温五世的加冕仪式,由贝里昂负责抬着新王从教堂行至圣殿。
窗外传来悠扬的钟声,鲍德温四世望向教堂顶端,那里耸立着圣墓大教堂的十字架。从广场飞过来一只圣鸽,落在十字架上,鸽子的羽毛洁白如雪,透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他想起自己加冕成为国王的那天,是1174年的7月15日。他特意选择这个日期——耶路撒冷重归基督徒手中的75周年纪念。他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完成受礼、膏油、接受王冠。当时他的心都被一种神圣的力量包围,仿佛他真的是上帝所选中的王,他没有被神抛弃、诅咒,他将肩负起保卫这片土地、守护这里的子民的使命。
“陛下,您在看什么?”
“十字架。”
耶路撒冷的天空广阔无垠,蓝得不带一丝云卷,融化在他眼睛里,好像他的眼睛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清澈澄明。
阿伊莎顺着鲍德温四世目光的方向看去,明媚的阳光倾洒下来,照得周围的一切都熠熠生辉。有一只鸽子从十字架上飞离,翅膀轻轻拍动,宛如天使在翱翔。
阿伊莎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一种酸涩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她眨了下眼睛,视线落在鲍德温四世的面具上,望着冰冷的面具,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心中的酸涩更甚了。她说:“陛下,苏莱曼医生特意叮嘱过,您此刻需要的是休息。”
“好,我知道了。”鲍德温四世不再盯着那只已经飞远的鸽子看,动作迟缓地回到床上躺下。
他闭上眼睛,回忆起往昔的辉煌与荣耀,那些曾经让他自豪的胜利如今却如一场幻梦,马上要随着那只鸽子一起飞向遥远的天国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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