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银盘高挂在夜空,深山之中有着一处三四间房屋的院子,一曲凄冷的琴声响起,后院小亭中,一个青衣女子随意地抚琴,忽然,琴声停下,女子抬头看向亭外,“琴声如何?”
亭外站着一个身着玄衣的少年,约莫弱冠之龄,少年双目狭长,却毫无光彩,闻声只抬头答道:“真真今日弹得可是《草虫》,何时弹得这般好了?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
“够了!”
真真一手拍在琴上,少年话语流畅,像背书般似要将一大摞话倒出,只是话还未完便被打断了,少年听了真真的话,便停下安静地立在一旁。
真真盯着少年看了许久,心中说不上的失落和愤怒,“不是说了让你穿绿衣吗?怎么又成这样?”
少年闻声应下,转身离开了半晌,再回来时已是一身浅绿色圆领袍,真真抬眼一看,许晋和赵颜本就生得一样,但眼前的人不像赵颜一般温和,在鴸鸟琴的控制下,那双在真真记忆中总是带笑的双眸,如今却像是一潭死水,真真越看越压不住心中怒火,一挥袖离开了后院,只留下一个没有听见任何指示的许晋依旧停在原地。
此时的山下,一个背着桃木剑的老者,他满头白发身躯佝偻,摆弄着手中的罗盘,忽然,罗盘上的石针指向他身侧的深山便不动了,老者放下罗盘,缓缓直起身躯看向深山。
已是秋末,山中的夜晚带着一点寒气,约莫丑时,真真开了房门看着依旧站在院中的许晋,他的耳鼻已被冻得泛红,但他却像没有察觉,面色毫无变化。
真真盯着他看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像是一时出了神,许久后,她深深叹了口气,正要走出房门时,一道亮光照亮了四周,真真被这强光逼退了半步,待双目终于能看清后,才放下遮挡的手抬头看去,院子的上空布满了鲜红的铭文,竟将这山头照得像是天亮了一般。
正在真真打量这些铭文时,一个黑影跳上院墙,又跳到了院中,黑影举起桃木剑指着真真,“狐妖!我看你今日往哪逃!”
话音一落,不等真真回答,白发老者抽出了一张黄符,不知念了句什么,黄符忽然化作一团火直往桃木剑上钻,老者举着火剑就朝真真刺来。
真真侧身躲开,近身一看这才认出了老者,正是因为他,自己才被伤得维持不住人形,才会让赵颜到死都没能见到自己化成人形,想到这,真真忽然笑了。
老者一愣,“狐妖!今日你逃不掉了!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狐妖!”
真真笑得更大声了,“替天行道?”真真声音忽然变得冰冷,“你有何资格替天行道?”
老者挥舞火剑,忽然一道火光自桃木剑而出,直奔空中的铭文,刚一碰大火就沿着铭文迅速蔓延,一时整个院子被大火包围,摇曳的大火却不再往外跑,只不断向内靠近,沿途经过的院墙瞬间被烧成了黑灰,被夜风一吹便砰然倒塌。
真真看着这大火,双目中尽是张扬的大火,忽然一个浅绿色的人影跃入双眸,真真忽然笑道:“既如此,那今日……就都留下吧!”
真真一伸手,一张漆黑的琴飞入她的手中,她转身一拨琴弦,老者忽然动弹不了,只呆滞着看着真真,真真闭上双眸,大火蔓延很快,不一会就将整个院子包裹,四面的火墙相撞,才终于舍得往外散去。
烧成一片的院子外,一个绿衣少年和一个白发老者忽然一动,少年连忙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那个妖女终于肯放了我了?”
一旁传来老者狰狞地叫喊,“狐妖!”
许晋这才回过头看去,眼前竟是一片火海,老者似要往大火中而去,许晋急忙抱住老者,“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这么大的火还不快跑!”
老者虽满头白发,力气却比许晋还大,这让许晋一时有些惊愕,但好在还是一把推开了老者,老者被他推到了地上,他连忙上前问道:“老人家,你没事吧!”
老者直盯着大火,许晋这时也看向了大火,忽然一愣,“妖女还在里面!她不会被烧死了吧?”
许晋并未来得及想太多,左右看了看,见一处有一股山泉,他立即起身在山泉中滚了一圈,就捂着嘴跑进了大火中。
在他身后,一个白发老者也提着剑冲进了大火。
“咳咳……妖女!妖女!咳咳……妖……”
许晋看见一张漆黑的古琴,那是那个妖女的,许晋忙跑了过去,古琴旁躺着一只青狐,许晋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似要转身就跑,可刚踏出一步他就停下了脚步,捂着嘴上前,还未触到狐身,身后一柄桃木剑刺穿了他的胸口,许晋瞬间感觉满眼鲜红,模糊中那只青狐似乎动了动。
大火烧了七天七夜,整座山头都被烧了,百里内都能听见凄厉的狐叫声……
百年后,这座山头依旧是寸草不生,已成一座有名的鬼山,一人驾着马车跑过,车内坐着一个妇人和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孩童双眸如月牙,他忽然拉开了车帘看向那座鬼山,一旁的妇人忙抱过他,“三郎莫看,这山头啊小孩子可不能看!”
三郎歪着头问道:“阿娘,好像有狐狸在哭!”
妇人一听,连忙捂住了三郎的耳朵,朝马车外说道:“你说你!非得等那幅画!耽误了这些日子,阿爹他们怕是带着大郎二郎他们早到了太平县了,这下又非要抄近路,这可是有名的鬼山,要是让三郎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看你怎么办!”
马车外驾车的男子只笑了笑,“小孩子能看见什么!你就别担心了!我们今夜就能到了!”
妇人反驳道:“那你是不知道!吴家的小子前阵子不见了!说是之前总是跑到这鬼山来看死去的爷爷,总之是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了!一定是在这里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家世代都是捉妖师都能出这种事!也就是你!还敢走这边!”
男子听后,心中也有些毛毛的,手中的马鞭不觉挥得快了些。
妇人心中慌乱,但仍捂着三郎的耳朵,三郎在她怀中渐渐睡着了,像是梦见了什么,脸上一直挂着笑意,口中喃喃道:“陟彼南山……”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
江蓠再次醒来时正是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她感觉头有些晕乎乎地,耳旁萦绕着的话语不再是稚童的声音,而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这声音很熟悉,熟悉到像是上辈子就听过一般,但片刻后,她突然跳了起来,四处看了看,才看见了坐在一旁绿绮,她听见绿绮重复了一遍,“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
江蓠一愣,绿绮接着说道:“看来我们做得同一个梦。”
“梦?”
江蓠揉了揉头,清醒了一点,这才反应过来,“我们这是在哪?长溪呢?还有……”
绿绮上前解释道:“我醒来时看了一下,我们现在在赵公子家,长溪他们没事,昨天就醒了,现在在外面。”
江蓠晃了晃头,把那些晕乎乎的感觉又晃出去了一点,沿着床边坐下,“昨天?我睡了很久吗?”
“两天。”
江蓠一愣,“我睡了这么久?”
绿绮点了点头,端了杯水递给了江蓠,江蓠接过了水喝了一口,记忆慢慢回笼,“我们不是在……真真呢?我们怎么会都睡着了?长溪和尧光也睡着了吗?”
绿绮思量道:“这应该是幽都的秘术,可让人陷入沉睡,我们也查看过了,这秘术并没什么伤害,只是睡得沉了一点,至于你……想来是往日里睡得太少了,这一觉才睡这么久,长溪和尧光他们早就醒了,还有赵公子和徽娘,我们醒来就回了这里。”
“可是……村民们没来赶我们吗?”
绿绮又摇了摇头,“看来是真真使了什么法,不光是村民,就连……赵公子和徽娘她们,都不记得真真,不记得之前的事了,赵公子和徽娘她们只记得他们那天晚上接我们来这借宿。”
江蓠呆愣了许久,像是在替什么人难过一般,鼻头忍不住地发酸,绿绮拍了拍江蓠的肩头,这时一阵饭菜的香气传来,江蓠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尴尬地揉了揉肚子。
绿绮低头一笑,“睡了这么久,是要吃点东西了!”
两人一同出了屋,才发现长溪和尧光就在屋外,双鲤在和云娘玩耍,赵辟和徽娘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众人一见江蓠醒了,都围上前来。
江蓠看着长溪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能轻易看出担心了,心中竟然还有一丝高兴,她先回应了赵辟和徽娘的关心,目光移向身侧,越过了尧光那张黑得不能再黑的脸看向长溪,“我没事了!”
长溪微微点头。
江蓠的肚子像是被那一桌子的饭菜吸引,总在提醒江蓠,一旁的赵辟喊道:“先吃饭吧!睡了这么久!也该饿了!”
众人都坐到了桌边,云娘一路跑了过来,在江蓠身旁忽然就停下了,指着江蓠腰间的小竹篓,“你的竹篓好好看!”
江蓠一愣,之前答应帮云娘编的竹篓好像还在山洞里,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云娘被徽娘抱了过去,朝江蓠道了声歉,江蓠笑了笑,“好看我帮你也做一个好不好?”
云娘一听高兴道:“真的吗?”
江蓠点了点头,云娘开心地抱着徽娘,忽然又问道:“你们修仙的人是不是都是靠睡觉来……”云娘歪了歪头,思量了片刻,才说道:“来不吃饭啊?”
江蓠刚扒了两口饭,一听云娘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了片刻才说道:“你说辟谷啊?”
云娘点了点头,“不然你怎么睡这么久啊?”
江蓠干笑了两声,既然真真做了这一切,那也不好辜负她,“是……是啊!”
云娘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
江蓠睡了两天,真的太饿了,便顾不得别的了,只低头吃饭,这时一块鱼肉被夹到自己碗中,江蓠朝那筷子看去,正是长溪,江蓠笑了笑,转头夹起鱼肉咬了一口,才发现里面的骨头居然都被挑了。
江蓠转头看向长溪,长溪这时已慢条斯理地吃起饭来。
比起之前不用吃饭的长溪,这个会吃饭,会夹菜,会挑鱼骨头的长溪多了烟火气,江蓠低头笑了笑。一旁的尧光目光从江蓠移向了长溪,红色的浑脱帽让他原本有些危险的眼神看起来柔和了许多,因此赵辟看去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他在和长溪争那块鱼肉,因此忙夹了一块给他,“招待不周,希望诸位不要嫌弃!”
江蓠开心道:“这么多好吃的,这么丰盛的饭菜怎么会招待不周呢!”
赵辟见状微微笑了笑,酒足饭饱后,江蓠才觉得这会是真的清醒了,她想去山洞拿给云娘编的竹篓,刚出了院门,她心中又想起那个孩童的梦话。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忽然一个女子吟唱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不小,像是只有江蓠能听见的大小,江蓠连忙左右看了看,见小溪旁站着一个青衣女子,是她在吟唱着歌谣。
江蓠一喜,忙跑了过去,“真真?”
真真回过头来,她面色苍白,朝江蓠微微点了点头。
“你怎么在这?”江蓠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院子,“你是来……”
真真转头看向院子,“我是来告别的,我要回幽都了!”
江蓠一愣,“回幽都……”
“来这世间走这一趟,足够了!”
江蓠沉默了片刻,“那你……会遗憾吗?”
真真抬头看向远处,“正是因为遗憾才会想着一次又一次地重来,但……赵辟也好,许晋也好,都不是他了!我早该知道了,从他是许晋的时候就该知道了!”
江蓠看着真真,忽然有些心疼她,真真忽然看向后院一间屋子,屋子外的檐廊下站着一个身着浅绿色圆领袍的男子,那男子像是看见了真真,只微微点了点头。
真真笑了,转身便缓缓消失了。
注: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诗经·国风·召南·草虫》〔先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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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鴸鸟琴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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