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她争执,是想劝她向善。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卢秀才没好气地问。
“拜娘娘。怎么,不行吗?”朱明禄亦是语气不善。
卢秀才冷笑一声:“怕是有人心虚了。”
“哼,反正心虚的不是我。”朱明远狠狠甩开赵、周二名捕快的手,“别跟老子动手动脚的,要不然等你们扒了这身皮,老子要你们好看!”
周捕快出身小门小户,承充捕快本为养活一家妻儿老小,开罪不起朱家人,只得讪讪地放开他。
赵捕快原是江湖人,不吝这个,只看向路舒,见他略摆了下手,才放开这位爷。
*
这一场闹剧结束,众人重新回房已是亥时。没一会,灯烛俱灭。除了路舒所在的东厢。
谈黛裹上件大毛领披风,敲开了他的房门。
“路大人,我屋里的灯油要烧完了。”她朝他笑笑。
“哦,我这里还有些,谈姑娘请进来拿吧。”路舒此时已散了发髻,只穿了件宽松丝缎长袍,整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分外温和,倒有些像水镜中几年前的那个文弱书生了。
“多谢。”
“你先坐。”说罢,路舒转身去柜子里找油瓶。
谈黛在桌前坐下,只见桌上摊着本册子,她随意扫了一眼,那上面竟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码子。
所谓码子是民间商人记账时常用的一种符号,外行极难看懂。谈黛同一位朋友简单学过,寻常账本只能应付个马马虎虎。而路舒科举正途出身,并无从商经验,竟能这般娴熟地使用码子,着实令她讶异。
“谈姑娘对这个感兴趣?”一瓶灯油被路舒轻轻放在桌上。
“抱歉,我不是有意……”
才怪,她就是有意窥探朝廷机密。
“无妨。”路舒摆摆手。
反正她也看不懂。
“路大人可不要小看相师。”谈黛故作神秘地道。
“怎么,谈姑娘又从中相出什么来了?”路舒笑道。
“字迹,”谈黛指了指最后几行码子,“大人最近好像有些心绪不宁。”
路舒不置可否地将那册子合上,岔开了话题:“谈姑娘对于芸儿之死又有什么高见?”
谈黛摇摇头:“照如今的情势看来,朱明禄、卢秀才甚至于父都有可能是凶手。她丈夫朱明远一死,朱家和于家都可能觊觎她这个寡妇手里的财产。至于卢秀才,他同于芸儿之间的纠葛恐怕十分复杂。”
路舒在她对面坐下,挑了干净些的杯子倒了两杯水,“路某所想倒是与谈姑娘不谋而合。”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如此说来,我们可是被凶手环伺,谈姑娘,”他将冒着热气的杯子递给她,“不害怕吗?”
她接了水,眯起眼睛笑了:“害怕,但我更喜欢追求危险中的愉悦。不过路大人,您又为何要冒这个险呢?”
他这个品阶的官员只要一个暗示下去,底下就有无数人愿意为之效劳,哪里会亲自跑到乡下查案子?
“你不是初见我之时就相看出来了吗?”路舒对上她的视线,语气平淡。
家乡出现淫祀固然能将路舒绊在云江,她也能借此机会用于芸儿的案子试探他对禁海令的态度,但这并不意味着路舒要事必躬亲。很明显他在敷衍她。
这两天她沉浸于扮演好他“一见如故”的朋友,竟下意识忽略了他行为中这份刻意的“躬亲”背后可能的深意。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骤然清晰:除非,他根本不能支使那位李知县!
这个猜想猛地略过她的脑海,她不禁感觉背后一凉。白日间李知县的谄笑里、路舒同他打的官腔里,恐怕都藏着她未曾看懂的细节。路舒在朝中的处境恐怕比她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如此一来,她原本的计划实行起来也会变得麻烦。
可是,她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握着掌心里的账簿残片,她心想,这趟回去得让楚脂加个班了。
*
次日凌晨,东边天空方才泛起一线青色,一声充满恐惧的尖叫在娘娘庙正房里响彻。众人出来查看时,但见朱明禄浑身颤抖着瘫倒在石像前,瞳孔紧缩,满头都是冷汗。
“发生什么事了?”赵捕快急切地问。
朱明禄颤颤巍巍地抬起右臂指向那石像:“娘……娘娘……”
“哎呀!”赵捕快叹了口气。
“娘娘……娘娘显灵了!她说如果害死堂嫂的人不……不在河口烧一双鞋给她,就……就要送那人下地狱!”断断续续地说完这番话,朱明禄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彻底软倒在了地上。
“哼!妖言惑众!”卢秀才嗤之以鼻,“烧鞋做什么?”
“娘娘说……因为堂嫂她是光着脚走的。”
听闻此言,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观朝礼教森严,女子为丈夫殉节自缢被视为贞洁,是要立牌坊入县志的。可若是赤足自缢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不但会被安上袒露不洁的罪名,甚至会被认为是对夫家的羞辱和大凶之兆。
“哎呀,这不可能,芸儿怎么可能……”于父连拐杖都要拄不动,只一个劲地抹眼泪。
卢秀才扶住于父,声音压抑到极致:“你们朱家把她变成那个样子还不够?现在她人都死了,你们……你们还要诋毁她!”
朱明禄已说不出话来,只能摇了摇头。
“路大人,他说的可当真?”谈黛问。
众人全部望向路舒,于芸儿的名节只在他的一句话之间。
“我并不知晓。”路舒朝赵、周二人扬了下下颌。
“回大人,小的们也不知道。”
于父听得这话明显松了口气。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真的。”谈黛轻笑。
“住口!你这个妖女!”卢秀才暴起,令所有人惊异。
谈黛笑意不减,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只是说有可能是真的,那自然也有可能不是真的,卢先生,你急什么?”
“你!”
“唉,这位姑娘,我们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就不能给于家留一条活路呢?”于父捶胸顿足,看向谈黛的目光充斥着怨毒。
不等谈黛开口,一边缓过气来的朱明禄突然嗤笑道:“老头子总算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们于家穷得叮当响,恐怕早就盯上我兄嫂的家财了吧。堂嫂生前,你们可没少从她那里逼要钱财。哦对了,她若能因殉死受到朝廷旌表,你们也能山鸡变凤凰了!”
“你!”于父目光闪烁,似是被戳破心事,但很快又道,“空口白牙的,你有什么证据?”
“哼,有没有你心里清楚!”
她这是在玩火。路舒担心地看着两句话挑起这场争论的谈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然而当事人却表现得满不在意。在那不达眼底的笑意中,她大概觉得朱明禄、于父同卢秀才的反应同戏台上戏子们的唱念做打别无二致。
真的如她所说是为了追寻愉悦么?
“诸位,”卢秀才冷静下来后又站出来打圆场,“这样争下去也没个结果,不如先吃早饭吧。”
众人这么一折腾,早就饿了,纷纷称是。
没一会,村里升起几处炊烟后,妇人们便利落地在庙里摆上两桌米粥和小菜。村中没有什么珍馐美味,但摆给路舒一行人的那桌却明显要更丰盛一些。
布置好一切后,她们又结伴而出。在于村,她们是没有资格同客人吃饭的。
“谈姑娘不怕被他们下药吗?”路舒拦住了正要入座的谈黛。
她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整个村里最懂迷药的人应该是我。”
路舒皱了皱眉。她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行走江湖多年,明里暗里不知要面对多少人的恶意同觊觎,如此才练就了这项本事吧。
“路大人安心吃吧。”
赵捕快忙着帮路舒和谈黛盛粥,周捕快不如他手快,席间也讲了几个海上的笑话。四个人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而隔壁桌的三个人却硬生生吃出了剑拔弩张的架势,好像恨不得拿筷子戳死别人。
白日里无甚大事,几个人倒也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但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到来前的宁静。
娘娘庙厢房内,路舒提笔在纸上勾勒出河口地形。赵、周二人看得认真,谈黛则抱臂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远山。
路舒在图上圈出一块地,道:“凶手若心虚,必来烧鞋‘消灾’。此处视野最佳,赵、周二位今晚便埋伏于此擒贼。”
“是。”二人应道。
谈黛没有回头,声音冷静,“待那人出现后,二位不必着急擒拿。”
“你也认为……”路舒略显惊异的目光瞬间移向谈黛的背影。
一种混合着惊异与兴奋的激流瞬间冲刷过他的脑海。
他的声音无意间变得急促,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直接接上了谈黛未竟的思路:“来的人或许不止一个。”
谈黛转过身来,与他视线相交,道:“看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路舒直直地看着她,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笑问:“那么,谈姑娘以为,真凶是谁?”
谈黛走上前,目光扫过河口地形图,轻声道:“此案脉络,此刻已然清晰了。去烧鞋的或许不止一人,但凶手却只有一人。”
她并未直接说出那人名字,而是从荷包中取出一小截炭条,又顺手从案头抽出一张素白宣纸。
路舒见状,亦提笔蘸墨,从容落笔。
赵、周二位捕快屏息凝神,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只觉这方寸之地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张力。
笔尖与炭条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路舒的笔法端方遒劲,谈黛的炭迹则略显洒脱飞扬。
笔落,炭停。
两张纸上,赫然写着同一个名字!
路舒看向谈黛,唇角的弧度压不住地上扬,那笑容里充满了棋逢对手的畅快与遇到知音的欣然。
谈黛亦回望着他,眼底的笑意如涟漪般漾开,带着一丝狡黠,一丝欣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赵、周二人并不识字,心底里纳罕他们打的什么哑谜。
周捕快心直口快,“小的还是不明白,到底哪个才是凶手?”
“周兄莫急,”谈黛道,“有劳二位在村中传播假扮娘娘之人的消息,真凶听了,自会现出形来。”
更加一头雾水的周捕快追问:“我们要说这人是谁呢?”
谈黛轻笑,“我。”
路舒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脸上,复杂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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