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天光才泛,只透着些浅亮。三轮车晃晃悠悠驶进院子里时,晚霞映着屋后的老槐树,影子斜斜落上青瓦白墙。
晒谷场上惊飞起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到电线上,像是被突然打扰,歪头张望了一眼,又静静立着不动了。
一穷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只有二白趴在门槛上睡觉,听到三轮车声懒洋洋抬了抬头。
“走啦走啦,别拦门。”
夏日葵一边撩起帘子一边自言自语,三步并作两步回侧屋拿了个草席铺在堂屋西角。
“来,你就睡这儿!”
她正想将人放到草席上,耳边又突然响起方才老仇说的话:“……那背上淤青挺大一块。”
夏日葵扶着男人后背的手一顿,那块衣料被她攥紧又松开,内心天人交战一番,最终还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占了上风。
“你要是再不醒,我真得怀疑你是不是装的。”她嘟囔着,把男人搁在家里唯一一张还算结实的木床上。
这架床是爷爷在世时用香柏木亲手打的,躺上去硬得能硌醒梦游的人。夏日葵本想铺块褥子,但想了想,这人又不是祖宗,直接搭了条单薄的凉席就算交代过去了。
堂屋里漏进来些昏暗光线,男人身上的汗已经干透,干硬的泥块沾在斑驳的衬衫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来一块干净毛巾,打湿替他擦了擦脸。
白色的棉质毛巾擦过额角鬓边,又掠过高低起伏的鼻梁,深刻的眉骨下只有一双色浅单薄的眼皮阖着,看不清其中蕴籍。
黄昏时刻光线昏暗,这张男人的脸即使闭着眼睛,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那会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这般描摹着……夏日葵坐在床沿上不禁走了神,直到一滴水珠落在了手背上,才倏地回神。
她连忙起身把带着体温的毛巾往脸盆里一扔,水花飞溅,在昏黄天光下泛出一丝静默的响动。
屋外,槐树的影子已被夜色吞去大半,村里尘封许久的广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音,紧跟着一道断续失真的人声:“——夏川村全体注意,明日一早八点……村东头路口将有……省调研组到访,相关负责同志请提前到岗——”
夏日葵并没有接到通知。
两年前,她硕士毕业后回到土生土长的夏川村做了大学生村官,村里的大小事务基本都是她在跑腿。
直到两个月前,她突然被通知无限期停职待岗。她问过村主任和书记,得到的回答都是上级组织的决定,原因是她入职时一些手续存在问题。
当年,夏日葵作为夏川村连续六年来唯一一个报考的大学生村官,是特批的免笔试入职,手续办的简单齐全,按理说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更何况手续的问题可以补办,夏日葵多次向上反馈,得到的都是“上级决定”、“流程需核实”之类毫无意义的回复。
不过她很快就接受了,每天招猫逗狗、种地摸鱼,工资还是照拿——虽然不多就是了。
她将没有收到任何通知的手机放在一边,拿出从卫生室带回来的药,将男人后背的衣服推了上去。
入眼是一截陡然收窄的腰线,一道明显的淤青横跨腰际,颜色深得吓人。
药酒的味道呛人,夏日葵倒了些在掌心搓热揉匀,缓慢覆上那块淤伤。她仔细低头推揉着,目光不经意间滑过衣物下露出的肩胛骨边缘,瞥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纹理。
不像疤,也不像伤,反倒像……某种极细致的纹刻。凹凸不显,只有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下,才隐隐能看出那一小段皮肤泛着极浅的青白色。
夏日葵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突然觉得心口有些痒。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她左心口处也有一处类似的……胎记?与眼前男人的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是一个类似种子形状的印记。
上完药后,夏日葵把侧屋简单收拾了出来,换上了新的被套和褥子。草草冲了个澡后,她瘫进床里,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了,没撑几分钟就沉沉睡去。
夜半,整个夏川村沉入夜色,风动树影斑驳,后山绵延起伏的黑影如一头不动声色的兽,田间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哀鸣,被风一吹就碎在树梢间。
村口那盏太阳能灯闪了两下,发出细微电流声,便安静熄灭。
空气仿佛被按住了,风声急促又无力地呜咽着,村东方向的槐树顶像是被什么扯动似的,一下一下地颤,整条田埂上都像罩着层半透明的雾。
夏日葵在梦里皱了眉,一睁眼,就听到屋外狂风大作,原本沉重的门板都被吹得阵阵颤抖。
她披了件外套下床,刚一推门,远处的天际炸开一声闷雷,轰鸣卷着风势压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天上脱缰坠落。
屋后似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夏日葵警觉地回头,顺着侧墙摸了根挑柴棍子,往院子里探了探头。
——灯影未晃,但那人影却真真切切地立在院中央。
他站得笔直,像是从天光里长出来的。潮湿夜色打湿了他白衬衫的下摆,头发微乱,仿佛有什么风穿过他落进了地脉。
一道极远的光倏忽划破天幕,不是闪电,却亮得发冷,从云缝里劈下来,在他背后折出模糊的残影。
夏日葵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一截树枝在脚下发出“咔”的轻响。
院中的人像是被这细微动静惊动,缓缓转头。
原本悬在屋脊上的月亮不知何时隐去踪影,星光也尽数敛藏,只剩天空像被什么潜伏的东西注视着,沉默得令人发寒。
光影斜斜拂过他半边脸,凌厉又空寂。他的眼睫仍有些湿意,唇角却轻轻牵起一丝淡然又莫测的笑。
“……你醒啦?”
他的嗓音比风还轻,像是刚学会开口说话,一点点从喉咙里挤出来。
那语气像是两人换了个身份,像是她才是那个刚从长梦中醒来的人。
冰冷的雨水打在夏日葵的脸颊上,凉得她一个激灵:“你是谁?”
男人有着一双极浅的眼睛,像是清晨未散的雾,又像暴雨来临前的天光,泛着冷色的幽辉,在雷雨中晃得人心口一颤。
“我……是谁?”
屋檐下凝固的气氛被这句话撬得有些松动,夏日葵张了张嘴,一时有些难以消化:“你摔坏脑子了?”
男人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小姐,请礼貌些。”
“不……不是。”夏日葵连忙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脑袋——”
在男人有如实质的目光再次射过来之前,她急忙一把抓住了重点:“等等,你失忆了?”
屋檐下的空气再度凝滞,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余檐角滴水,一声一声地砸在地上。
月光慢慢从云层后漏下银辉,风也息了,院子里静得出奇。
男人没有回答,似是仍在试图从那句“你失忆了”中辨认出什么意义。他的目光落在夏日葵脸上,定了好一会儿,忽然垂下眼睫,抬手按住额角:“我……不记得。”
语气轻得像一声叹息,又带着些微的困惑,仿佛连这句话本身也只是凭直觉说出的。
夏日葵愣住了。半晌才小声嘀咕一句:“真摔坏了?”
男人却忽然偏过头,看向后山的方向。
一道风无声掠过,吹起了院中水缸边搭着的旧布,发出一阵飒飒轻响。就在那一瞬,夏日葵注意到他眼中的光微微变了。
那是种极短暂的神情变化,不像是惊讶,也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熟悉。
可他下一秒就收回视线,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重新看向她。
“这里……是什么地方?”
“夏川。”她张口答了,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后山叫风垄山,村里有条河叫夏水,后边屋里是我家,你是我昨天早上在地头边捡到的……”
男人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捕捉这些语句中的某种意义。
“你叫……?”
“夏日葵。”她顿了顿,又忍不住问他,“那你呢?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风吹过他脸侧,几缕湿发粘在眉骨上。他缓缓摇了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夏日葵怔怔看着他,忍不住又问:“你还记得你从哪儿来的吗?叫什么名字?家人朋友……都想不起来?”
男人的眼神中一片白茫。
夏日葵吸了吸鼻子:“先别想了,进屋吧。你这身衣服该换换了,别还没想起自己是谁就先发烧了。”
男人点了点头,脚步略显滞涩地往屋里走去。
就在他经过她身边时,夏日葵忽然感觉到一股极轻极凉的气流从他身上拂过,像有什么东西仍未散尽,藏在夜里,在他周围游动、悄无声息地窥伺着。
她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
远山如睡,风垄山的轮廓在黑夜中几不可见,像是一只尚未睁眼的兽,静静守在夏川的边界线外。
没有风,没有雷。只有夜色沉沉,压在院子的屋檐与地脉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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