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很久都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喊自己了,乍然听到这个名字宴娥一时倒有些陌生,半晌后才忽而笑了一下,说:“真是抱歉,实在是很久都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然后她对上林和光的眼神,道:“大哥,好久不见!”
林和光从鼻腔里泄出一身哼,显然对庄鹤怨念极深,“现在你和一行别路他们是一个辈分,怎好再叫我大哥?哼、庄鹤,你倒是会装,现在又叫宴娥了,真不知道下次你又会改名换姓成谁啊!”
宴娥轻轻笑了一下,不去正面迎接他的敌意,只是问他道:“大哥,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怎么认出你来的?林和光睨着眼睛,脸上尽是不屑。
“当年孟英第一次带我去见你的时候我便闻见你身上的这股香气,太特殊了,让人一闻便知道是你。他也跟我说过,你的脸不会改变,我又是做医生的,知道即便你们真是亲生母女,也不至于相像到如此地步!你只在一行他们两岁时候来过长沙,小孩子不记事,你也就只能骗骗他们兄妹了!”
原来是这样,宴娥笑笑,不禁想起第一次见林和光的时候。
那时候的林和光比现在年轻许多,也穿一身西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睛,显出几分俊美儒雅。与孟英站在一起,他的视线总是鲜少离开孟英,将他视若珍宝。
孟英从未对外言明二人的关系,但宴娥还是瞧出了端倪。她虽不懂,但孟英是她的亲人,孟英珍视的人她也必定珍视。
只是后来…
宴娥呼了口气,忍不住问他:“大哥,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娶妻成家吗?”
林和光嗯了一声,转头看向孟英的墓碑。墓碑上的孟英眼神如旧,他舍不得。
“他在的时候,我不必娶妻也有家可归;现在他走了,我便一个人守着,替他照顾好一行和别路,也算是我对他最后的一点心意。”
宴娥抬眸,看见林和光后脑勺斑白的头发,不禁叹息一声,为两人惋惜的同时却也为孟英感到高兴。
人生得此一知己,实在胜过千万人的簇拥。
林和光蹲在墓前,细心地替孟英除去边角的杂草,他手上动作持续,口里也没停着。他不看宴娥,只是问她:“庄鹤,有件事情我很想问问你,自从你们从云南回来以后,这么多年你都不来长沙也不见孟英,就连他最后走了你都不肯露面,这到底是为什么?是孟英哪里得罪过你吗?”
说这话时林和光正拔一株狗尾巴草,那草根深深地钻进泥土,坚韧的就仿佛他心中积攒了二十年的怨念,要想拔除很需要费一番力气。
宴娥的眼神落在他攒劲的枯手上,胸腔里心潮涌动,半是无奈半是颓然,顿然笑了一下,她说:“你知道吗,刚才孟一行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林和光依旧没看她,“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宴娥道:“我无法答他。”
“那你也不准备答我了?”
宴娥摇了摇头,说:“不,你想错了,我不答他,是因为我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私心,况且…”
林和光这时才扭过头来看着宴娥,“况且什么?”
宴娥苦笑一声,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不与三哥来往是三哥自己的意思,你信吗?”
林和光眼睛里顿时盈满疑惑。
宴娥解释道:“你知道的,我的外在是经年也不会改变的,有些人或许会认为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三哥却晓得其中的痛苦。大哥,如果是你发现三哥经年累月地顶着同样一张毫无变化的脸,你、难道不会起疑继而感到害怕吗?”
林和光细想一番,最后还是遵从本心地点头,“我会。”
宴娥还是笑着的模样,可语气里却透出苍凉:“是了,大人尚且会害怕,更何况是小孩子?那时候一行和别路虽然年纪都还小,但如果我继续与三哥来往密切,他们必定会奇怪:爹都已经长白头发了,为什么庄鹤伯母却还是老样子呢?”
听到这里林和光才恍然大悟:“所以为了一行和别路,孟英才不叫你多来往,是吗?”
宴娥吸了吸鼻子,点头道:“是,三哥正是为了两个孩子着想,才渐渐与我断了联系。但这也只是表象,实际我们暗地还有书信来往,否则那封丧信也寄不到成都了。”
居然是这样?
林和光不禁有些乱,反问道:“既然他担心孩子害怕,那骗骗孩子们也就行了,为何他却连我也不告诉?你不是看他死了,所以才把责任都推到一个死人头上吧?”
“因为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不可控制,他并非不信你,只是为保万一”,宴娥蹲下去,轻轻地拔起那株狗尾巴草,可心底的悲凉却很难再止住。它们像是无边的海水翻涌而来,让人被猛浪接二连三地按头下压,再无反抗的气力。
“如果你还觉得我在撒谎,那你仔细回想一下,自我与三哥断联后,他可曾有跟你埋怨过我吗?”
林和光想了一下,好像孟英真的对这件事从无微词,即便他那时候愤愤不平提起,孟英也总是不愿多说。那时候他只以为孟英是为此事伤心才不愿意多提,现在看来却是这样的缘故,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可即便如此,林和光依旧不肯饶她,“就算你和孟英为了两个孩子打算才断了联系,那为什么后面他走了,你明明也收到了丧信却还是不肯露面!怕孩子们看出来的话你完全可以化妆遮掩,你又为什么就是不肯来送他最后一程?”
“当年我们四个人效仿桃园结义,我作老大,屠口作二,孟英第三,你年纪最小排在第四。当年孟英走的时候老二瘫痪在床上所以来不了,可到底是让家人来参加了葬礼,只有你没来…”
说到最后,林和光几乎是小声嘶吼着:“庄鹤,你到底有没有拿他当义兄?”
“我有!”
宴娥斩钉截铁地答道,她回身望着林和光,忽然间觉得眼前人化作水雾让人看不真切起来:“我一直把他当作亲人,他也是!”
林和光呼了口气,浑然的眼睛里满是悲伤:“那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肯来?你知不知道孟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不是在叮嘱一行和别路,也不是跟我告别,他吊着最后一口气是在喊你的名字,他喊‘四妹、四妹’!孟英最后想见的人是你,庄鹤呀!”
宴娥听到最后一句话,终于再也忍不住,任凭眼泪汹涌而出。
三哥到死都还记挂着她,可她却不能来送最后一程,命运为什么要跟他们开这样的玩笑?
让他们从棺材里重生,却又完全地忘记前尘往事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只给他们留下谜一样的印记和摆脱不了的困境!
为什么呢?他们这些人到底犯了什么罪,要受到如此非人的折磨!
宴娥哭自己,也是哭孟英,哭的痛彻心扉却又极力压抑着自己,生怕被远处的孟一行他们发现端倪。
过了好一会儿,宴娥哭的累了,抽抽噎噎地啜泣着。
林和光不是铁石心肠,他看得出来宴娥并非假装难过,只是现在个样子,他需得逼宴娥一把,否则她可能还是不会说出其中缘故。
他想知道,孟英更想知道。
宴娥擦着眼泪,哽咽道:“大哥,三哥是不是怪我没有来送他?”
林和光不语。
宴娥抽泣着,面对着孟英的墓碑,终于解释起当年的事情。
“三哥,对不起!当年那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还没来得及跟贾家交代清楚,所以他们那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我的错!”
林和光听出来其中的不得已,由不得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宴娥道:“当时,我已经陷入新一轮的昏迷,或者说是沉睡!”
林和光微微诧异道:“什么意思?”
“三哥应该跟你说过一些我们的事情,我和他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但有一点很不一样: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陷入昏迷,且每次昏迷的时间长短不一,有时候几天就会醒,但有时候却需要好几年,再醒过来的时候也会不记得过往。那时候我人事不省,贾家也很慌乱,所以疏忽了三哥的丧信。而等我再醒过来时,三哥已经走了三年了!”
林和光简直惊愕至极,“你是说,你上次昏迷就一直昏迷了三年,是直到最近才苏醒过来,是我理解的这个意思吗?”
宴娥点头,道:“是。”
林和光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想到另一个事情。孟英曾跟他说过,说庄鹤有一个日记本,上面记录了过往的点点滴滴,为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
原来不忘过去竟然是这样的意思!
林和光看着宴娥,心底生出许多同情来。
看着看着,他忽然被自己意识到的另一个信息激出了冷颤,他问宴娥:“那你岂不是随时都可能会再次陷入昏迷?”
宴娥擦尽泪痕,点了点头,道:“是,所以我要趁着自己还清醒的时候尽可能地多找到下一个同类,否则陷入昏迷,那下一次醒来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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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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