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垂下的冰棱日渐低垂,年关的喜庆被朱墙内的寂静吞没。太子不喜喧哗,封绝便撤了宫宴,只教内务府在九重宫阙的朱门上换新桃符。六部官员得的赏赐也极简——鲛绡帐里焐着的金桔,个个浸着栖凤宫那株百年老树的清寒香气。
“陛下,按旧例,年赐该减三成……”
“全免了。”朱砂笔在奏折上拖出一道深红的迹,“给太子积福。”
尉迟卿斜倚在烬香阁的云母窗边,看宫人踩着薄雪挂起一盏盏绛纱灯。琉璃般的紫眸里映着明明灭灭的光,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金线收口的绸袋倾泻出十二枚新铸的压岁钱,每一枚都映着烛火的暖色。
封绝踏着暮雪进来时,正见少年对着一案铜钱出神。特制的龙凤纹在烛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长乐未央”的篆字边缘还带着细细的铸痕——分明是有人守在铸币监的炉前,一遍遍盯着火候,才得了这十二枚。
“给父皇的。”太子指尖推来最周正的那枚,恰有雪粒落进方孔,像糖霜点在墨迹中央。
玄色龙纹袖忽然覆天盖地罩下来,将少年裹进染着寒气的怀抱:“朕的压岁礼呢?”
尉迟卿银睫轻颤,忽然往那微启的唇间塞了颗琥珀糖。甜意炸开的刹那,帝王尝到了松针上初雪的清冽——是栖凤宫老梅树下埋过一个深冬的蜜渍梅子。
雪粒轻叩惊蛰阁的窗,细碎声响如更漏绵延。雷霆殿内,小家宴方布妥当,鎏金狻猊炉吐出的暖香已悄然缠绕众人衣袂。
尉迟卿执杯的手忽地一顿——玉衡正扶着个雪堆似的人影踏入殿门。那孩子约莫**岁年纪,苍白得宛若从宣纸上裁下的影子,每行一步,腕间银铃便轻轻一颤,恍若风雪夜归的孤鸿。眉眼秀丽与跳脱的尉迟毅如出一辙,却凝着霜雪般的沉静。
“六哥!”尉迟毅猫儿似的扑上前,金冠红绒球簌簌摇动,“你看,四哥是不是比画像上还要好看?”
话音未落,尉迟衡却猛地挣开玉衡的手,踉跄跪地:“臣弟……恭贺殿下涅槃重生。”尾音未散,喉间已呛出一线猩红。
满座寂然。
封绝酒杯悬在唇边,摄政王狐裘下的指尖已挑开药囊暗扣。却见银发太子霍然离席,君卿剑鞘“咔”地轻响,稳稳托住六皇子下颌——
“既唤我四哥,”尉迟卿俯身,将一枚冰晶凝成的药丸送入他唇间,“便不必跪。”
尉迟衡怔然抬眸,正撞进太子紫眸里流转的星辉。药丸入喉即化,九年来盘踞肺腑的寒痛竟如春雪消融。第一次,他尝到了毫无腥甜的呼吸。
“哈!”尉迟渊折扇“唰”地展开,扇缘依次轻点双生子,“这下可好了……”
鎏金灯影里,他笑眼弯弯如新月:
“我们小夜樱——要养两只雏鸟了。”
窗外的雪愈发急了,簌簌地扑在琉璃窗上,却化不开惊蛰阁内渐浓的暖意。尉迟毅正比划着机关雀的翅翼,冷不防被六哥塞了颗蜜饯,甜得霎时忘了词,鼓着腮帮子去够案上温着的梅子酿。
尉迟衡掩唇低咳,指缝间又渗出一丝暗红。尉迟卿忽地蹙眉,指尖“嗤”地燃起一簇凤凰火。金红火苗在掌心跃动,映得他紫眸深处星璇流转——
那个盘旋心头已久的念头,此刻再压不住了。
“六弟。”
少年太子指尖轻抬,凤凰火倏然化作流金,如活物般缠绕上尉迟衡苍白的手腕。满座俱惊,封绝骤然起身,龙纹袖带翻的琉璃盏“当啷”滚落,酒液在青玉砖上洇开一片猩红。
尉迟衡却笑了。
他主动将心口贴近那簇火苗,咳着血沫轻声道:“四哥……只管试。”
凤凰火钻入经脉的刹那,尉迟毅的机关雀“啪嗒”落地。众人只见六皇子浑身泛起金纹,那些沉积多年的毒血竟从七窍蒸腾而出,在半空凝成狰狞的蛟龙形状——鳞爪张扬,毒牙森然,正是当年贵妃遇刺时,那“蚀骨蛟毒”的本相。
毒本该分噬双生。
可最先出世的孩子,在胞衣里就转身护住了弟弟。
尉迟卿的凤凰火突然暴涨,将毒蛟焚作青烟。火光里,六皇子腕间银铃清脆一响,恍若宿雪初霁。
“原来……”尉迟毅怔怔抚着心口,“我这份毒,是哥哥替我受了。”
尉迟渊手中折扇“唰”地合拢,在掌心轻敲三下。
惊蛰阁外,雪声渐歇。
玉衡面前的星盘骤然银光迸射,二十八宿疯狂轮转。“难怪……”他指尖掐算的残影几乎连成一片,“蚀骨入髓,原是双生劫数……”
凤凰火灼至心脉时,尉迟衡终于痛哼出声。太子银发无风自动,忽地反手捏碎鬓间凤钗——那是去年涅槃苏醒时,封绝亲手为他簪上的。鎏金碎片中涌出赤金光晕,被他尽数渡入六弟心口。
“忍着。”
少年太子眉间桃花印灼灼如月,声线却沉静得可怕:“我要烧尽……你骨缝里藏着的脏东西。”
封绝掌中龙气已凝为实质,随时可斩断火链。却见尉迟衡忽然抬手,染血的指尖死死攥住太子衣角:“四哥……继续。”那双烟青色眼眸蒙着水光,却亮得灼人,恍若夜海上初燃的星火。
当最后一缕黑烟在梁柱间散尽,尉迟衡腕间银铃清鸣自起。他低头望着掌心——肌肤下透出珊瑚般鲜润的血色,是九年来从未得见的生机。
“哇——”尉迟毅突然放声大哭,把机关雀并袖中藏的糖丸一股脑塞进兄长怀里,“都给六哥……全都给你……”
封绝骤然朗声大笑,玄色龙袍袖摆翻飞间,整壶温着的松醪酒已推到玉衡面前:“国师——”帝王屈指叩响案几,震得星盘微微发颤:
“这一盏,敬涅槃。”
檐角积雪应声滑落,惊起一树寒梅暗香。
而始作俑者的太子殿下,正悄悄将灼伤的手往袖中藏。不料墨竹纹袖与朱红箭袖同时压来——
“小祖宗……”尉迟渊红衣翻飞,几乎咬碎银牙,“你能不能……偶尔也喊次疼?”
窗外“啪”地轻响,今年第一朵寒梅挣破冰壳。
“这火……”银发少年抿着唇,声音轻得散进暖香里,“不听话。”长睫垂落时投下蝶翼般的影,那道横贯掌心的灼痕红得刺目。方才还凛然如神祇的储君,此刻竟为一道火苗闹起了脾气。
满座寂然。
尉迟毅的机关雀“咔”地僵在半空,尉迟渊的折扇“啪嗒”坠地,连玉衡的星盘都忘了流转。
封绝忽然低笑,捧住那只手拢入掌心。帝王常年执剑的薄茧抚过灼伤,龙气如春溪般缠绕而上:“因为朕的凤凰儿……”
“还是只小凤凰呢。”
语气里的宠溺浓得化不开。满打满算十五又三月的年纪,在凤凰族谱里怕是连蛋壳都没啄全。
尉迟衡忽然掩唇轻笑,苍白指尖拭去唇边血痕:“四哥方才焚毒时……很是威风。”烟青色眸子微弯,“只是这手法……”
“倒像在烤地瓜。”
“噗——”尉迟毅喷出的蜜饯划出弧线,被六哥眼疾手快又塞了颗新的。
太子耳尖倏地染上霞色,金冠垂珠乱颤如风铃。正要开口,封绝已将琥珀糖喂进他唇间——
甜得小凤凰顿时忘了词,只余满室梅香伴着银铃清响。鎏金炉暖光里,六皇子腕间银铃映着雪光微微发亮。
摄政王的玄玉扳指轻叩案几,与玉衡星盘余韵相和。两位长者对视间,俱从对方眼底看破天机——这经凤凰神火淬炼的躯体,从此便是行走的辟毒珠、活着的镇魂玉。
尉迟衡腕间银铃忽作清越长鸣。少年起身振袖,朝太子行了个极郑重的古礼。这次不再是臣对君的跪拜,而是幼弟对兄长的敬谢:“四哥再造之恩,阿衡……”
君卿剑鞘“铮”地抵住他肩头。
“既唤我四哥,”尉迟卿紫眸里流转星辉,指尖那簇火苗又窜了出来,“就不必……”凤凰火倏地掠过尉迟衡发顶,青玉发绳化作飞灰的刹那,一根鎏金凤翎绳自火光中诞生,尾端缀着涅槃火凝成的明珠。
尉迟毅蹦起来够那发绳:“六哥会发光了!”
封绝的龙气屏障挡住伸向葡萄的爪子:“伤者忌生冷。”帝王屈指弹飞葡萄,正落进玉衡的酒盏。
太子金冠垂珠轻晃,正要开口,忽见尉迟衡从袖中捧出一盏冰晶凤凰灯。花蕊间跳动的星火,分明是——
“用心头血温养九年的本命魂灯?!”玉衡的星盘骤然银芒暴起,二十八宿疯狂轮转。这盏灯若碎,献灯者必……
尉迟卿指尖的凤凰火骤然摇曳。
“四哥当年涅槃时……”尉迟衡将灯轻轻推过案几,烟青色眸子里映着跃动的星火,“阿衡就想着……若把这命灯分你一半……”
话音未落,涅槃火突然将他整个人温柔包裹。太子不知何时已瞬移至他身后,带着薄怒的凤凰火正源源不断反哺回献灯者体内:“胡闹!”
惊蛰阁陷入片刻寂静。
直到尉迟渊的折扇“啪”地展开:“这下可好……”扇面掩住上扬的唇角,“咱们小凤凰……学会护巢了。”
窗外,第二朵寒梅应声绽放。
尉迟锐眨了眨眼,金色鬈发随着动作扬起耀眼的弧光。他忽然灵巧地跃到太子面前,琥珀色的眸子亮得像是熔了朝阳:“四哥,我比六弟更像小太阳!”
赤金发绳随风飞扬,耳垂珊瑚珠叮咚相撞,仿佛把朝霞穿成了璎珞。
尉迟卿尚未开口,尉迟渊的折扇已“啪”地轻敲在那头金发上:“你顶多算个……”扇面翻转,朱砂题字那面正对少年气鼓鼓的脸,“炸毛的金丝雀。”
满座哄笑间,五皇子突然从怀中掏出琉璃罐,“咚”地落在青玉案上。罐中囚着十二只发光的青鸟,撞得瓶壁叮咚作响——正是摘星阁豢养的报晓灵禽。
“我把整条银河都偷来啦!”少年得意地晃着罐子,光斑在太子银发间跳跃,“比六弟的小灯笼亮……呜哇!”
尉迟衡忽然屈指轻叩琉璃壁。所有青鸟顿时齐刷刷转向太子,羽光汇聚成束,在银发上织就一顶流动的光冠——像是为清冷的月亮,系上了温柔的星环。
封绝拎起小金毛的后领,将人按在身侧龙纹席上:“嗯,是太阳。”帝王广袖拂过果盘,翡翠葡萄瞬间化作金桔,“所以……”
“该吃这个才应景。”
尉迟锐盯着黄澄澄的金桔,方才还神气活现的鬈发顿时蔫了下来,活像被骤雨打湿的向日葵。他委屈巴巴地望向太子,却见君卿剑鞘忽然横在眼前——
鞘上静静卧着颗裹满糖霜的金桔蜜饯。
“四哥……”琥珀色的眸子瞬间被点亮。
“安静,”银发太子别过脸去,耳尖微红,“吃糖。”
惊蛰阁外,第三朵寒梅悄然绽放。玉衡的星盘忽然自动归位,二十八宿泛起温柔的莹蓝光晕——星官在命簿上轻轻落下一笔:
癸卯年腊月廿三,诸凤归巢,大吉。
东侧青玉案旁,尉迟衍执壶的手微微一顿。大皇子素来温润的眉目此刻如春水初融,玉扳指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光晕:“小六这些年……”指尖轻轻拂过尉迟衡发间金翎绳,“总算得偿所愿了。”
向来如新雪般清冷的六皇子,此刻竟透出几分稚气的欢喜。烟青色眸子映着满室暖光,比琉璃盏中的松醪酒更莹澈:“嗯,比星盘里推演的……”指尖无意识缠绕着发绳末端那颗涅槃明珠,“更鲜活。”
比那些藏在鲛绡枕下的画稿,比偷听宫人描述后勾勒的轮廓,比寒夜里反复摩挲过的每一道想象中的温度——
都真切千万倍。
“哗啦——”
尉迟毅突然从兄长袖中扯出一卷画轴,画轴“哗啦”一声铺展开来,如雪浪漫过青砖。上百幅银发少年的画像流淌而出——执剑踏雪的英姿、灯下阅卷的侧影,还有张揣手打盹的团子图。虽全凭宫人零碎描述想象而成,却连睫羽轻扬的弧度都勾勒得一丝不差。
太子紫眸中的星辉蓦然凝住。
他俯身拾起角落那张泛黄的画稿:梧桐树下小憩的自己肩头垂落青鸾尾羽,而树影深处蜷着个抱膝的瘦小身影,画角题着稚拙字迹:
“愿四哥梦甜。”
暖阁霎时静得出奇。连最闹腾的尉迟锐都红了眼眶,金灿灿的脑袋轻轻抵在六弟肩头。封绝龙纹袖忽展,将满地画稿尽数卷起——
“父皇?”
帝王不语,只将其中一幅悬于宫灯旁。画中太子银发高束九凤冠,鲛珠垂旒流转幽光。朱墙丹柱的阴影里,半幅烟青衣袖若隐若现,似有暗香萦绕。
“原来……”尉迟卿指尖轻抚画上题字,那笔迹虽工整仍透出稚气:
“愿为四哥阶前雪,映得冕旒三分明。”
尉迟衡突然掩唇剧咳,指缝间渗出血点——是催动本命魂灯的反噬。太子掌心凤凰火倏燃,却见六皇子笑着摇头,烟青袖中滑落一物:
“四哥看……”
竟是块雕着歪扭凤凰的蜜糖,糖霜里还混着未化的药粉。
“阿衡每年……都备了生辰礼。”
封绝玄色氅衣拂过地面时,漏刻正好转过亥时。帝王亲手为太子系紧剑绦,又将暖玉鹤氅披在尉迟衡肩头:“既然病根已除……”
“明日寅时三刻,元和殿点卯。”
尉迟衍执壶斟酒,琥珀液精准注满七盏琉璃杯:“那儿臣……”玉扳指轻叩案几,“就先带小六认认六部廊柱的纹样。”
窗外雪落千重,殿内却暖如暮春。尉迟渊眼尾朱砂痣倏然一亮,描金折扇“唰”地掩住半张面容:“包括……”扇骨忽地指向正悄悄探向葡萄的银发太子,“这位殿下么?”
满座呼吸一滞。
谁不知雷帝将这颗明珠娇养在栖凤宫,特允他“见君不拜、逢诏不朝”?便是三公九卿的奏本,凡涉储君,皆需经十二道金匣方能上达天听。
“太子除外。”
封绝从容剥开紫晶葡萄,果肉“嗒”地落入缠枝莲纹玉盏。龙纹袖轻拂,将那甜润的果子推至尉迟卿面前。
“偏心!”尉迟锐的金发炸开,珊瑚耳坠叮当乱响,“四哥的凤凰火分明……”
帝王眼风掠过,小金毛顿时缩成团,只余细弱嘟囔:“……都能烧穿元和殿的瓦当了……”
尉迟衡忽以袖掩唇,烟青袖中滑出本鎏金册子。展开竟是幅生动的朝臣百态图——礼部尚书袖中藏蜜饯,督察院左都御史靴底垫软枕,连星官每日卜卦用几枚铜钱都录得详尽。
“臣弟……”
苍白指尖抚过册页批注,忽被君卿剑鞘轻按。太子紫眸中星辉流转,凤凰火“嗤”地在扉页烙下展翼纹:
“辰时初刻,朱雀门。”
九凤冠垂珠随动作轻晃,在尉迟衡眼前漾开碎金光晕:“我带你……”银发拂过册上某处新墨——“刑部尚书惧内”旁,赫然画着只偷笑的凤凰雏鸟。
“去认全这些软肋。”
封绝指间葡萄倏然迸汁。帝王望着那群摩拳擦掌的龙子凤雏,忽觉明日早朝的玉笏……
怕是要被凤凰火燎出几个焦痕。
“殿下,不可。”
玉衡发间星砂无风自动,流光轻旋。国师指尖叩响星盘,万千光影浮空显现——
御史大夫偷望太子侧颜时,额角撞上蟠龙柱的闷响犹在;兵部尚书与户部侍郎争夺巡防权,玉笏当庭齐飞;去岁冬至大典,三司长官为谁替储君执伞,竟在丹墀滚作一团……
“上月您过翰林院。”星盘“咔”地定格奏章——朱批“烬天元年”竟被写作“太子元年”。
摄政王玄玉扳指轻叩案几:“前日某只凤凰往武库……”星盘映出玄甲卫为争值守权,撞塌半面玄武岩墙的尘烟。
尉迟衍扶额叹息:“祝王大婚那日……”星盘转向朱雀大街——满城红妆中,姑娘们簪着新制凤翎钗,口中议论的皆是储君冠上东海珠。
太子银睫微颤,君卿剑穗无意识绕上指尖。正要开口,唇间忽得一甜——
封绝不知何时剥好了松子糖,正轻抵在他齿间。玄色龙袖一卷,将人带入鎏金宝座:“所以……”帝王拂去太子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凤凰儿还是留在雪鸳殿。”
“画你的画。”
“尝你的葡萄。”
“等朕散朝。”
尉迟渊指间第十把湘妃竹扇应声而断:“这哪是储君……”殷红朱砂痣在灯下灼灼生辉,“分明是倾国的祸水。”
尉迟烈闷雷似地应了一声,玄铁护额随点头滑至鼻梁。这位曾单骑破阵的骁将,此刻竟心有余悸:“四弟若临朝……”
他抚过新换的犀皮护腕——上次太子观武,他那套“苍龙摆尾”最终演成了“玄甲投湖”——
“文官们叩首的力道……”
“怕是要将汉玉砖……”
“叩出凤凰纹。”
满堂顿时笑浪翻涌。尉迟毅笑得跌进六哥怀中,袖里机关雀“啾”地窜上穹顶,炸开个歪扭的凤形流光;尉迟渊的扇骨彻底散落,玛瑙扇坠“嗒”地没入酒液;连玉衡的星盘都嗡鸣震颤,抖落漫天星砂。
太子紫眸微眯,指尖“嗤”地腾起三尺金焰。
尉迟烈连人带甲后仰,撞翻整张青玉案:“四弟明鉴!末将这是赞颂!”玄甲上还沾着倾覆的金桔——
封绝从容推来新果盘。
满盛着青翠欲滴的酸葡萄。
尉迟卿银睫轻扬,烛火在紫眸里淬出星河。他指尖缓缓推过那盘翡翠般的青果,金线广袖在案几铺开流云暗纹——
明晃晃写着“赏你的”三字真言。
尉迟烈的玄铁护手悬在半空,喉结艰难滚动。终究抵不过满座灼灼目光,咬牙磕破碧玉果皮——
“咔。”
三皇子英挺面容瞬间皱如残卷,酸得连玄甲接缝都迸出火星。尉迟渊“唰”地展新得的缂丝扇,朱砂痣映着对方扭曲的脸:“三弟,凤君赐福……”扇面掩住上扬的唇角,“需得滴水不漏地承恩呐。”
尉迟毅猫儿似的窜上前,雾蓝眼眸里漾着狡黠的光:“三哥——”尾音拖得九曲回环,“可还甘甜?”
“咳……”尉迟衡推来一盏琥珀蜜水,琉璃盏底沉着两片去核的金桔。只是微颤的肩头,终究泄露了主人藏不住的笑意。
封绝指腹轻抚龙纹剑鞘,望着他的小凤凰骄矜扬首。银发间明珠流苏轻摇,在帝王深眸里漾开细碎涟漪——
连施罚都像在施恩。
暖阁外,第四朵寒梅悄然绽放。玉衡星盘忽然倾泻一缕星辉,正落在太子案前遗落的葡萄籽上——
那种子竟瞬间抽芽展枝,在青玉案头绽出冰晶雕琢般的凤凰花。
玉衡广袖如流云拂过,一碟剔净核的朱樱无声滑至太子手边。星砂凝露的果浆在琉璃盏中流转,每颗樱桃都如浸透霞光的玛瑙——正是占星台那株受三百年星辰滋养的灵树所结。
“殿下请用这个。”
清泠嗓音似檐角风铃,尾音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软。
尉迟卿紫眸微动,指尖刚触到樱桃鲜亮的表皮,忽被玄色龙纹袖笼罩。封绝就着少年的手衔走朱果,唇瓣擦过莹白指尖:“核都没剔净。”
“铮——”
玉衡星盘骤然迸出凛冽银芒。
“咔嚓!”
尉迟渊指间第十把缂丝扇骨应声而断。
尉迟衡烟青色的眸子微微睁大——国师以星力滋养的灵果,父皇竟这般挑剔……
却见大皇子含笑斟茶,三皇子埋头饮蜜水,五皇子正悄悄数着樱桃数目。尉迟毅轻扯六哥衣袖,低语:“上回四哥批奏折用的朱砂笔,父皇都收进乾坤袖了……”
玉衡面无表情地屈指一勾,剩余朱樱齐齐浮空,“嗒嗒”落入太子玉碟,半颗未留。
封绝龙眸微眯,指尖龙气隐现。
银发太子适时咬破一颗樱桃,甜润汁水染红唇瓣。他抬眸时,紫眸里流转着罕见的狡黠:
“……甜得很。”
惊蛰阁忽然静得能听见雪落梅梢的轻响。
尉迟衡低头掩住微扬的唇角,腕间银铃却泄出一丝清音——
原来高华如月的四哥,也会这般……恃宠而骄。
暖阁外,第五朵寒梅悄然绽放。玉衡的星盘上,象征帝星的紫微垣旁,那枚新生的凤凰星官正洒落糖霜似的辉光,将周遭六颗小星都染成绯色。
尉迟枫指尖轻抚白玉酒盏,眼底浮起几分无奈笑意。
——当年是谁拿着小太子奶声奶气的“要玉衡哥哥当太子妃”的童言,在雪鸳殿里调侃国师?如今真动了心思,倒像守着一斛明珠的龙,连星辉都要拦在门外。
“国师。”摄政王推过一盏冰晶盏,紫玉般的杨梅在寒雾中沉浮,“南疆新贡的。”
果肉剔透,衬得玉衡指尖如凝霜雪。
封绝龙纹袖骤然翻卷——
“当啷!”
杨梅盏与樱桃碟相撞,溅起的汁水在太子袖口绽开红梅。尉迟卿垂眸瞥过衣袂,又抬眼望了望父皇。
忽地——
“嗤。”
凤凰火自指尖窜起,慢条斯理燎过锦缎。火舌卷处,连水痕都蒸成雾霭,在帝王眼前凝成个歪歪扭扭的……
爱心焰纹。
满座死寂。
“咔嚓!”
尉迟渊的第十一把湘妃竹扇终告寿终正寝。
尉迟烈爆出洪钟般的笑声,震得案上金桔乱滚。慌忙捂嘴时,半颗酸葡萄滑入喉中——
“咳!咳咳!”
三皇子呛得眼角泛泪,玄甲缝隙迸出点点火星,却仍强忍咳声,整张脸憋得如同他身上战袍般鲜红。
尉迟渊以残扇半掩朱砂痣:“三弟,四弟这凤凰火……”扇骨忽地指向空中飘浮的爱心,“烤地瓜可还够用?”
尉迟毅早已笑倒在六哥膝上,雾蓝眸子水光潋滟:“三哥好像……噗……吞了火雷的玄甲龟……”
玉衡广袖轻拂,一盏星露无声滑至尉迟烈面前。只是那琉璃色液体中,分明沉着几粒催咳的星砂——
“润肺。”国师语声平静,眼角却掠过一丝银辉。
三皇子仰头痛饮,顿时咳得地动山摇。
封绝金眸微眯,忽然屈指弹出一缕龙气——
那飘浮的爱心焰纹“啪”地散作星火,转而凝成只张牙舞爪的小龙,一口衔住凤凰尾羽。
暖阁外,第六朵寒梅应声绽放。玉衡的星盘上,象征帝星的紫微垣骤然华光大盛,将那颗总爱游移的凤凰星官……
稳稳圈进了自己的轨迹。
尉迟卿眼尾轻扬,紫眸流转着危险的光泽。凤凰火“嗤”地在案几烙下金痕,将二皇子那袭招摇的红衣映得愈发浓艳——
衣领松散垂落肘间,露出大片如玉肌肤。本该凌厉的凤目因那颗朱砂痣平添七分风流,眼波流转间,连惊蛰阁的鎏金灯影都黯然失色。
“说我是祸水……”太子指尖火苗窜高,在尉迟渊衣摆投下跃动的光影,“二哥才是……”
“望尘莫及。”
“啪嗒。”
残扇落地的声响格外清晰。满座目光灼灼——
确实。
去年春猎,这位爷策马过长街,掷果盈车的盛况至今仍是茶楼说书人的热门段子;上元夜他斜倚画舫,沿岸姑娘掷来的香囊险些将河道填平;更别说三日前,边关女将回朝述职,为多瞧二皇子一眼,硬是在宫门外多绕了三圈……
尉迟渊倏然倾身,朱砂痣几乎贴上太子耳廓。银发被他绕在指间缠了三转,吐息间漫着松醪酒的醇香:“四弟啊……”
“祸水这词……”
“生来就是为你我这般人备的。”
“咔嚓!”
龙纹扶手在帝王掌中化为齑粉。
二皇子却恍若未觉,指尖顺着银发滑至少年颈后。那颗朱砂痣此刻艳得欲滴,在太子玉白的耳畔漾出蛊惑的光:“我们小夜樱……”
“真是大不一样了。”
声线压得极低,含三分笑,藏七分叹。
“初醒时……”
“冷得像广寒宫落的霜。”
而今却会睨人冷哼,会推酸葡萄报复,连凤凰火都敢扭作羞人形状——纵使此刻耳尖已红得灼眼。
尉迟卿骤然扣住二皇子手腕,涅槃火“噌”地窜上红衣广袖——却在触及肌肤时化作暖流,只将那颗朱砂痣烘得愈发妖娆。
“二哥……”
太子眼尾飞红,明明羞恼得指尖轻颤,偏要端着清冷声线:“再闹……”
“便将你塞进太液池……”
“喂玄武。”
封绝望着小凤凰炸毛的模样,忽觉满庭灯火都明艳起来。帝王屈指轻叩案几,震落半盏残酒——
琥珀酒液在青玉砖上蜿蜒,恰似凤凰星官新生的尾羽,鲜活明亮。
暖阁外,第七朵寒梅悄然绽放。玉衡星盘上,象征帝星的紫微垣华光大盛,而那颗总爱游移的凤凰星官……
正曳着璀璨尾焰,在众星间划出绚烂轨迹。
“哇啊——!”
尉迟锐的金发与尉迟毅的惊呼同时炸开,珊瑚耳坠与机关雀齐齐乱颤。两兄弟一个拍案一个跺脚,连音调都分毫不差:“四哥最好看!”
尉迟衡静坐如常,烟青色的眸底却漾开涟漪,指尖无意识抚过腕间金翎绳——凤凰火残存的暖意正透过明珠渗入经脉,连常年冰凉的指节都泛起暖意。
太子殿下耳尖的绯色霎时漫至领口。银发少年倏地收拢五指,九凤冠垂珠碰撞出细碎清响,在玉白面容上投下摇曳光斑。偏生腰背挺得笔直,紫眸强作镇定地扫过全场:
“……成何体统。”
清泠的声线被未褪的红晕浸得温软,恰似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凛冽中透出灼灼生机。
封绝玄色龙袖忽然铺展如夜幕,将少年半笼在身影里:“朕的凤凰儿……”
“自是冠绝九州。”
帝王指尖轻叩琉璃盏,盏中樱桃忽然凌空飞起,在太子银发间凝成顶绯色珠冠——霞光映雪般明艳,连惊蛰阁的鎏金灯影都为之黯然。
“咔嚓!”
尉迟渊的第十二把缂丝扇终归难逃宿命。
玉衡冰蓝色的眸子微动,恍若极地冰川映照初阳。星砂自他袖底无声流淌,在青玉案上绽开一朵晶莹雪昙——
花瓣舒展的刹那,恰巧笼住太子未褪薄红的耳尖。
“殿下……”
国师清冷的嗓音竟化开三分春意:“胜星辉万千。”
“铿!”
龙纹剑鞘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封绝眸色沉如寒潭,却见太子指尖忽地窜起凤凰火——
那朵星砂雪昙被金红火焰温柔包裹,转而化作流光没入尉迟衡心口。病弱少年苍白的脸颊倏然透出血色,恍若冰枝绽蕾。
“玉衡。”
尉迟卿紫眸里跳动着狡黠的火苗,涅槃火调皮地绕国师墨发旋了一圈:“雪霁之后……”
“该赏樱了。”
夜风拂过窗棂,占星台那株百年樱树“啪”地绽开初蕊。绯红花瓣飘入暖阁,正落在太子未饮的琉璃盏中,漾开圈圈涟漪——
倒映出满堂星月同辉,与银发少年眸中流转的韶光。
玉衡广袖垂落若静雪,冰蓝色眸子与太子紫眸一触即分。
——众目睽睽之下,国师银发间的星砂纹丝未动,太子指尖的凤凰火亦安稳如常。
却无人得见那电光石火间,星芒与火焰在虚空中勾连出的密纹:
“东岭琉璃塔。”
“子时。”
“银狐相候。”
尉迟卿睫羽低垂,君卿剑鞘上三声轻叩如雨落芭蕉——
“可。”
封绝的龙纹剑鞘突然“铿”然长鸣。帝王金眸如电扫过,却见太子执壶斟茶,玉衡垂眸校准星盘,仿佛方才不过清风过隙。
唯尉迟衡攥紧心口衣料——凤凰火治愈的余温此刻灼得炙人,似要燃透那幅绣着星纹的里衣。
“嗒。”
尉迟枫的玉扳指轻叩冰裂纹酒盏,蓝衫狐裘上银绣雪狐倏地睁眼。那对琉璃珠似的眼瞳与主人一同映着满座暗涌——摄政王冷峻眉宇间霜雪微融,指尖摩挲着狐裘暗袋中半枚焦黑凤羽:
“皇兄。”他忽而倾身,冰裂盏中酒液晃出太子与国师的倒影,“您说……”
“小凤凰的爪子……”
“先挠破哪处宫墙的琉璃瓦?”
“咔嚓!”
封绝掌下青玉案绽开细纹,冻作冰珠的葡萄应声迸裂。
而此时——
太子殿下正襟危坐,九凤冠垂珠在灯下流转迷离光晕,恰掩住紫眸里跃动的星火;玉衡的星盘“无意”扫过穹顶,将“子时三刻雷雨”的星象悄然拂作“月朗星稀”;尉迟枫颈间雪狐蓬松了尾尖,银毫掠过尉迟衡腕间银铃——
“叮咚。”
清越铃响中,病弱少年猛然按住心口。凤凰火残余的热度与铃音共振,在他经脉里燃起一句无声的邀约。
惊蛰阁外,占星台的百年樱树无风自动,抖落一地绯云。第一片花瓣飘入暖阁,正落在太子未饮的茶汤中——
浮沉间,依稀映出琉璃塔的轮廓,与一抹银狐残影。
尉迟衍的白玉扳指在盏沿轻转,漾开圈琥珀光晕。大皇子温润眉目低垂,似观茶沫浮沉,又似看一局早已落定的棋。
“翻墙?”
春风化雨般的嗓音,却让满座气息骤凝。
他忽从袖中展开卷泛黄的鲛绡帛——画中小太子正踮脚趴在星台琉璃窗外,肉乎乎的手努力够向窗内的星砂瓶。年轻的国师静立月光未及的暗处,指尖星辉成溪,悄悄将琉璃瓶推近窗边。
帛角朱砂印,赫然是十二年前……
涅槃夜前夕。
“我们阿卿……”尉迟衍徐徐卷起画帛,笑眼掠过骤然凝滞的帝王与国师,“自会走路起……”玉扳指“嗒”地轻叩太子案头,“就爱追着星砂跑。”
“喀嚓!”
封绝掌中越窑盏绽出冰纹。
玉衡冰蓝色眸子微漾,似有星子坠入寒渊。那些被涅槃火焚尽的过往——小太子拽着他星袍软软唤“哥哥”,踮脚往他唇间塞粘牙的杏花糖,甚至涅槃前夜偷偷藏进他袖中的平安结——
皆成识海中永冻的荒原。
可那又如何?
星盘“嗡”地转出新象:子时琉璃塔顶并肩观星,辰时御花园**看流霞,岁岁年年星砂长伴……
“殿下。”
国师忽然将一枚冰晶星钥放入太子掌心。那纹路竟与幼时太子把玩的星砂瓶锁孔全然相合:“星台万卷……”
清冷嗓音破天荒染上温度:“随时为君启。”
暮色渐浓,惊蛰阁内灯火流转。尉迟卿紫眸中星辉一闪,凤凰火倏地缠绕住冰晶星钥,在掌心凝成一团温暖的光球。瞥见父皇沉凝的面色,那光球又悄然收敛,少年娴熟地将钥匙藏入袖中暗袋——行云流水的动作,俨然早已重复过无数次。
尉迟枫颈间的雪狐忽然“呜”地轻鸣,银尾扫过御案。狐尾过处,碎裂的冰葡竟复原如初,只是每颗果肉上都多了一道细细的金纹——凝神看去,竟是“明月照归途”五字微雕。
封绝龙纹袖下的指节微微收紧,却见太子默默推来一盏新沏的茶。九凤冠垂珠摇曳间,少年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画了个圆——正是幼时父子约定的“归家”暗记。
帝王掌间寒意渐消,忽而屈指轻弹尉迟衍额心:“你教的?”
大皇子笑而不答,只将画轴从容收拢。轴尾隐约露出一角朱批,依稀是稚童笔迹:“玉衡的星星,比糖甜。”
暖阁外,古樱簌簌摇落满树飞花。绯色烟霞里,第八朵寒梅悄然绽放——恰似当年那个踮脚趴在星台窗外的奶团子,终于触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星辰。
玉衡指尖抚过星盘边缘的灼痕——那是三岁太子初次玩火留下的印记。忽然被君卿剑鞘轻轻一触,暖意顺着青铜纹路漫入掌心。
尉迟卿不知何时已立在他身侧,九凤冠垂珠在两人之间漾出细碎星河。少年银发如月华流泻,紫眸里盛着漫天星辰:
“如今的樱桃……”
指尖凤凰火“嗤”地凝成晶莹糖块,正是当年那黏糊糊的杏花糖模样,“比星砂甜。”
何须回望荒原冻土。
他们自有绵长岁月,去铺就更加璀璨的星途。
“哗啦——”
封绝的龙纹大氅骤然展开如夜。帝王一手拎起太子后领,像提溜幼时偷溜的小凤凰般将人悬空;另一手抛给玉衡满罐星砂,琉璃罐身还带着乾坤袖中的龙气余温:
“要借太子观星……”
玄色袖摆拂过时,分明将君卿剑往国师方向推近半寸:“丑时末前……”
鎏金漏刻恰在此时敲响子时初刻的清音,帝王咬字沉凝:
“完璧归赵。”
尉迟卿在空中轻挣两下,忽然从袖中抖出那枚冰晶星钥。凤凰火“噌”地窜起,在御案上空绽开一行流光金字:
“儿臣丑时便回。”
末尾还画了个歪扭的爱心,火苗噗噗跃动。
满座寂然中,尉迟枫的雪狐“嗖”地窜上房梁。摄政王从容展开发黄的宣纸——正是幼年太子歪歪扭扭的“玉衡哥哥”字帖,如今被某人摹写了千百遍,连笔锋转折都如出一辙。
“皇兄啊……”
蓝衫亲王指尖轻扬,字帖翩然落至御案。朱批旁新添的行草墨迹未干:
“父皇的葡萄,也比往昔甜。”
封绝握着字帖的指节微微发白,却见太子忽然从龙纹袖中摸出颗金桔,讨好般放进他掌心。
——甜不甜尚未可知,但这确确实实……
是帝王昨日亲手剥开的那颗。
暖阁外,第九朵寒梅应声绽放。玉衡的星盘上,象征太子的星辰正沿着新轨缓缓运行,而属于帝星的紫微垣……
终究为它留出了整片夜空。
满庭灯影忽的一晃。
尉迟枫颈间雪狐抖落细碎莹雪,琉璃眼瞳里映出满堂熙攘——帝王拎着扑腾的银发太子,国师怀抱星砂罐,三皇子呛咳未止,双生子笑作一团。
雪狐忽然仰颈,发出清越如铃的鸣声。
——前尘旧事,终作雪消融。
——往后岁月,当如星长明。
鎏金漏刻声声轻响,惊蛰阁的灯影将众人身影拉得悠长。少年太子翩然落地,银发间仍萦绕着帝王袖底的龙涎香;玉衡怀中的星砂罐泛着暖意,似有凤凰火在其中跃动;尉迟衡腕间银铃自鸣,与星盘同振出清音。
封绝缓缓收手。
帝王静立目送,见他的小凤凰整敛衣冠,紫眸中星火不熄,转身向星台走去。九凤冠垂珠在夜色中曳出流光的轨迹,恰似凤凰掠过守望的天幕时,遗落人间的那道华彩。
暖阁外,第十朵寒梅无声绽开。
玉衡的星盘上,万千星轨终归其位。
——属于他们的长卷,此刻方才铺展。
待家宴的暖光渐隐,皎月已悬于琉璃塔尖。
尉迟卿踏着星砂凝成的小径徐徐登临,银发如九天银河倾泻。九凤冠的明珠在夜色中渐黯,唯剩那双映着星子的紫眸,亮得夺尽天地风华。
玉衡静立塔下第七级玉阶,霜色星袍被夜风拂作流转的云霭。身后万千星辰辉光流转,为他的身影描上朦胧清辉,恍若谪仙步月而来。见太子衣袂拂过最后一阶,广袖忽如云霞舒卷——
月华如练,倏然凝作星芒流转的昙花。花蕊间踏出雪色九尾天狐,耳尖与尾梢点缀着星砂晕染的蓝辉,每一步都漾开粼粼光漪。
白狐优雅地踱至太子身前,九尾如扇展开。流丽的尾梢拂过少年腕间金凤纹,在银发周畔绕出璀璨星环——
恰似为明月加冕。
尉迟卿眼睫轻颤,素来清冷的眉目倏然生动。他俯身伸手,指尖轻触狐耳。凤凰火在相触的刹那绽出金辉,与星砂蓝晕交融成绮丽霞光。
“嗒。”
蓬松的狐尾轻轻卷上他手腕,天狐仰首,冰蓝兽瞳里清晰映出少年太子难得一见的稚气神情。玉衡的嗓音自星辉深处传来,清冷中浸着温软:
“殿下……”
“这份压岁礼……”
“可还称心?”
琉璃塔顶忽有流萤般的星砂簌簌飘落,在二人衣袂间织就璀璨星河。太子银发无风自动,与狐尾星辉缠绕出细碎光雨——
恰似多年前那个踮脚够着星砂瓶的奶团子,终于在今夜,将整片星空接入了掌心。
少年忽然展颜而笑,凤凰火自指尖跃起,化作漫天流萤与星砂共舞。他俯身额间轻抵九尾天狐,三瓣桃花霜纹与狐耳星砂交融出朦胧光晕。
“比想象的……”
“更欢喜。”
声如雪落,指尖抚过狐耳星痕。夜风拂乱银发与雪毛,在月下织就一片星辉流淌。
“嘭——”
星砂如烟轻绽,玉衡真身显现。国师修长手指轻托太子下颌,冰蓝眼眸近在咫尺。尉迟卿忽然抚上他眼尾星纹:
“你果然是……”
“九天最美的星辰。”
天边惊雷骤落,封绝的龙气碾碎半阙流云。帝王玄袍翻飞踏月而至,众生剑鸣震彻星穹。
玉衡星盘骤亮,流光结界将太子护在身后:“陛下,臣不过……”
“在教殿下观星。”
尉迟卿从国师肩后探出半张脸,紫眸盛满无辜:“父皇,儿臣在习紫微斗数。”——指尖却在背后将玉衡的墨发悄悄绕成同心结,星砂流苏缠绵三转。
太子尚未通晓情爱,只知玉衡的星砂比糖甜,银狐的皮毛比云软。他任性缠绕那缕墨发,却不解其中缱绻——
但帝王懂。
封绝龙纹剑鞘“铿”地破开结界,玄色广袖如夜垂落。掌心覆住太子后颈,恰将那段缠绵发结碾碎:
“凤凰儿,回宫。”
九天雪色,岂容他人沾染?
尉迟卿蹙眉不肯松手,星砂流苏在两人之间绷如银弦:“丑时未……”
“明日大朝会。”封绝打断他,龙气已裹住少年,“由你受万国朝贺。”
此招百试百灵。太子紫眸倏亮,连银狐都忘了抚,乖顺任他牵走。只在踏碎虚空前蓦然回首——
玉衡仍立月下,冰蓝眼眸如融化的极光。星盘轻转间,一缕星砂悄然缠上太子腕间金凤纹:
“殿下,星辉永驻。”
封绝骤然收拢掌心。
这小凤凰,怕是真的要宠得星月无光了。
原来——
太子初醒时轻触摄政王狐裘微蹙的眉尖,把玩二皇子所献银狐玉雕时意兴阑珊的神色,乃至今夜初见星砂天狐时骤然璀璨的紫眸……
皆有迹可循。
他要的从来不是凡尘俗物。
而是那尊立于星盘之巅,九尾可揽九天银河,眸色比极光更彻骨的——玉衡本相。
“不愧是……”悄然现身的尉迟枫望着被龙气卷远的银发少年,雪狐在他颈间蹭出轻叹:“我们凤凰儿。”
纵使情丝未解,懵懂追寻的——
也是这尘世最清绝的一缕星魂。
玉衡广袖垂落,星砂在掌心凝作三瓣桃花。那纹路与太子眉间印记如出一辙,只花蕊处跃动着金红火苗——正是少年指尖残留的凤凰余温。
国师冰蓝眸中泛起微澜,将桃花轻轻按入心口。星砂融进血脉的刹那,整座琉璃塔华光大盛,塔身浮出凤凰与天狐相逐的星图——
恰似当年那个奶团子,踮脚在星台窗外描画的涂鸦。
回程云辇上,凤凰火凝成的流苏灯在风中轻摇。尉迟卿忽然仰脸,紫眸里映着未散的星辉:“父皇怎知我在琉璃塔?”
封绝龙纹袖下的指节微微一收。
——他自然不会说,自太子步出宫门那刻,乾坤袖中的追星鉴便已亮起。更不会承认,望着鉴中两人并肩的身影,自己捏碎了整方龙纹玉镇纸。
“星砂气。”帝王面不改色地淡声道,指尖拂过少年衣襟沾染的星辉,“三里外都闻得见。”
太子低头轻嗅袖口,九凤冠垂珠扫过帝王手背。忽而展颜一笑:“那父皇身上……”银发少年倏地凑近,鼻尖几乎触到玄色龙纹,“尽是栖凤宫的沉水香。”
——分明是守着追星鉴,寸步未离。
封绝眸色一沉,倏地将人揽入怀中。龙气裹挟着两人冲破云层,惊起漫天星辉如雨。帝王轻咬少年耳尖,声线混着夜风拂来:
“再闹……”
“明日早朝便由你念尽所有贺表。”
尉迟卿立刻乖顺,却悄悄从袖中抖落一撮星砂。莹蓝微光在云辇后连缀成线,恰是句“明日还来”的星纹——
尚未成形,已被龙气碾作碎芒。
帝王垂眸望着怀中假寐的小凤凰,终是轻叹。
这九天星辰,终究是……
撷不尽了。
宫檐冰棱正滴落最后一声冬韵。惊蛰阁的暖光犹在眼前,栖凤宫的梧桐却已抽了新芽,嫩绿梢头立着只金翎雀,歪头梳理被凤凰火烘暖的羽毛。
尉迟卿斜倚云母窗边,指尖“嗤”地跃起火苗。褪色的桃符在涅槃火中翻卷,化作小火凤振翅而起,翼尖掠过庭前残雪时,融出个歪扭的爱心。
“殿下。”润绥抱着半人高的描金拜帖欲言又止,“清和使臣今晨又……”
君卿剑鞘金光一闪——
“哗啦啦!”
三十八幅贵女画像天女散花般扑向演武场。尉迟烈的枪尖正挽至“苍龙摆尾”末式,玄甲一震,寒芒捅穿了最后块完整的青玉砖——
三皇子盯着砖缝间卡住的画像,画中贵女惊惶的神情与他如出一辙。
煜宁殿内,封绝的朱笔忽在奏折上曳出长痕。帝王抬眸时,恰见那只被凤凰火喂得圆润的金翎雀,“啪”地往星盘上吐落樱桃核。
龙案最上方,清和国的鎏金求和书墨迹尚新:
“愿以溯溪公主配储君……”
朱批力透纸背:
“滚。”
末笔甩出的墨点,正溅在边关急报“玄甲军新增演武场预算”字样上。帝王骤然捏碎手中狼毫,龙气震得满殿窗棂嗡鸣不绝——
栖凤宫方向翩然飞来一只火凤,衔着翠色梧桐枝轻落案头。枝上缠着张字条,少年太子的笔迹墨韵淋漓:
“父皇,砖钱从儿臣岁俸扣。”
落款处画着只笑眼弯弯的凤凰团子。
封绝掌中龙气倏然化柔。帝王提笔在字条背面添上“准奏”二字,指节轻弹——
嫩枝携着朱批飞回栖凤宫,不偏不倚插进尉迟卿展卷的《山海经》间。银发太子望着书页间突然萌发的绿意,紫眸星辉微漾,忽并指为刃——
“嗤!”
凤凰火将新芽淬成碧玉簪,转而簪入正端茶入内的润绥云鬓间。
“赏你的。”太子殿下垂眸翻页,“总好过日日抱着画像当门神。”
宫墙外,最后一片积雪悄然消融。玉衡的星盘上,象征太子的星辰正循着崭新的轨迹运行,而紫微垣始终与之保持着恰好的距离——
既许他振翅九天,又为他守望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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