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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日月映星辉

“殿下!您这是——”

亦安的惊呼与尉迟毅的喊声同时炸响。

沈凌恒闻声抬头,瞳孔骤然一缩。

浩渺台高悬于万丈苍穹,历来是皇室试炼之地,其周所布的噬**阵,更号称“永世不破”,吞噬过无数大能。而此刻,那道白金身影竟如履平地般凌空踏足其上!

太子的银发在夕晖中流转着刺目的光晕,他仅是抬指,轻描淡写地划过虚空——

“咔嚓——”

结界破碎的脆响惊起了满庭飞鸟。沈凌恒看得分明,那些崩解的上古符文并未消散,而是化作点点温顺的金芒,如百川归海,悄无声息地消融在太子的指尖。

尉迟毅早已忘了畏高,蓝瞳瞪得滚圆。他兄长正立于浩渺台中央,三瓣桃花印记在额间灼灼生辉,整个人宛如一柄出鞘的绝世神兵。

“看好了。”尉迟卿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漫天呼啸的罡风。他足尖轻点,白金袍角翻涌如云海,“这才是真正的御风诀。”

霎时间,整座浩渺台的气流都随着他袖摆的轨迹旋转凝聚。沈凌恒看着那道身影在夕阳下翩若惊鸿,忽然想起北境那个古老的传说——真正的龙裔起舞时,连天地法则都要为之让路。

尉迟卿立于浩渺台之巅,银发如月华流泻,在残阳下竟泛着清冷的光泽。白衣猎猎间,他臂弯里挟着个扑腾的小团子——尉迟毅涨红了脸,龙角都泛起粉色,活像只被拎住后颈的幼猫。

“再乱动。”太子殿下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比北境寒铁还冷,“就把你扔下去喂鲤鱼。”

小皇子顿时僵住,连尾巴尖都绷直了。他偷偷往下瞥了眼——浩渺台此刻看起来只有巴掌大,云絮正在脚下飘荡。这个认知让他龙鳞都要炸起来,本能地攥紧了兄长衣襟。

沈凌恒在台下看得分明。太子看似冷峻,揽着幼弟的那只手却始终稳若磐石,另一只手结印的姿势更是标准的护体诀。最有趣的是,尉迟卿雪色广袖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皱痕,显然是某个小混蛋慌乱中抓出来的。

“皇、皇兄……”尉迟毅声音打着颤,却还强撑着嘴硬,“我……我自己能……”

“哦?”尉迟卿眉梢微挑,三瓣桃花印忽然流光溢彩。下一秒,他竟真的松了手——

“哇啊!”小皇子惨叫还没出口,就发现自己正稳稳立在云气凝成的阶梯上。远处传来太子清冷的嗓音:“御风诀的要诀,是想着你要去的地方,而非脚下虚空。”

沈凌恒望着云端那对身影,忽然轻笑出声。原来天家训弟,与寻常人家也无甚不同。只是这位太子殿下教导的方式……着实惊世骇俗了些。

尉迟卿手臂一收,又将那扑腾的小团子捞回怀中。尉迟毅顿时僵住了——自册封大典以来,何曾与这位清冷如月的兄长有过这般亲近?即便是上次遇袭时,太子也不过是隔着衣袖牵了他的手。

“聒噪。”

太子殿下蹙眉时,眉间三瓣桃花印微微泛光。尉迟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可转念一想——分明是这人突然揪着自己后领拎上云端,打断试炼不说,还像拎猫崽似的对待自己!

“你……”小皇子鼓起勇气瞪圆了雾蓝瞳,却在撞进那片紫罗兰色的眼眸时骤然失语。近在咫尺的容颜清绝如霜雪,长睫投下的阴影里藏着星河流转。更恼人的是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像是初春第一枝绽雪的樱花,搅得他满腔怒气都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沈凌恒在台下看得真切。那小祖宗方才还张牙舞爪,此刻抓着太子衣襟的爪子却悄悄收起了尖甲,连炸开的龙鳞都服帖了几分。活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崽,明明气得尾巴直抖,偏生又贪恋温暖的怀抱。

“再瞪。”尉迟卿忽然低头,银发扫过小皇子通红的脸颊,“就把你扔去喂混沌。”

明明是威胁的话,却因着这个俯身的动作,显出几分难得的亲昵。尉迟毅呆住了,连要反驳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一双圆溜溜的雾蓝猫瞳,映着兄长眼底稍纵即逝的笑意。

霎时间,漫天樱花被骤起的狂风卷成漩涡,粉白花瓣如雨纷扬。尉迟毅猛然回神,正对上那双寒潭般的紫眸——那里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方才刹那的温柔只是幻觉。

“你——!”小皇子羞恼交加,猛地推向兄长胸口。这一推用了十足力气,反作用力却让他自己踉跄着向后倒去。

尉迟卿身形纹丝未动,雪色衣袂在风中静垂如初。待那团子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太子殿下忽然松手——改抱为拎,像提着不听话的猫崽般将人悬在了半空。

尉迟毅被吊在百丈高处,雾蓝色的眼眸里凝着未散的震惊。飘摇的衣带下,他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这次他发誓,再也不要原谅这个讨厌的四哥了!

观礼台上,沈凌恒的护腕咔嗒轻响。侍从亦安手中的食盒应声落地。两人望着在空中轻轻晃悠的小团子,又看向天边早已化作银芒的身影,难得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

“……”

而此时,太子殿下正拎着弟弟的后领踏云而行。尉迟毅只觉耳畔风声呼啸,衣袍翻飞如云,不知在苍穹中穿行了多久。待到他脚尖终于触到实地,双腿一软,整个人便跌坐了下去。

待他喘息稍定,颤巍巍睁开眼时——

刹那间金光暴涨,璀璨得仿佛将九霄烈日都拽到了眼前。那光芒如流水般包裹住尉迟卿修长的身影,在少年轮廓上镀了一层神性的辉光。忽然一声清越的啼鸣划破长空,似凤唳九霄,又似古龙低吟,带着亘古的威压震得四周灵力都在战栗。

尉迟毅的猫儿瞳骤然收缩。血脉深处传来本能的震颤,那是来自远古的压制,让他不由自主想要俯首称臣。透过刺目的金芒,他隐约看见兄长背后展开一对流光溢彩的羽翼——每根翎羽都似鎏金锻造,边缘流转着日冕般的赤焰。

“这、这是……”尉迟毅喉头发紧,还未理清思绪,便见金光中踏出一道身影。

尉迟卿凌空而立,银发在狂风中如星河倾泻。他身后隐约有华美羽翼的虚影舒展,每片翎羽都流转着古老符文。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无尽苍穹,他就这般站在天地之间,朝他伸出一只如玉雕琢的手。

“过来。”

两个字,却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尉迟毅一时怔忡,未能领会兄长的意图。他仰头望着那道悬于虚空的身影——少年衣袂翻飞如流云,伸出的手掌在暮色中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分明是要自己过去的意思。

可这万丈高空……

“我、我又不会飞!”小皇子急得眼角都泛起粉色,攥着衣摆的手指节发白。山风掠过悬崖,带来几声隐约的狼嚎,更让他后背发凉。

尉迟卿闻言,紫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转身时银发扫过腰间玉佩:“那便在此赏景罢。”话音未落,足尖已凝起一点金芒。

“等等!”尉迟毅慌忙扑到崖边,险些被突出的山石绊倒。暮色中群山如蛰伏的巨兽,远处传来不知名禽类的凄厉啼鸣。“分明是你把我掳来这鬼地方……”声音里已带上几分哭腔,“怎能……”

“哦?”尉迟卿的身影明明已在数十丈外,清冷的声音却如耳语般清晰传来,“我说过,只要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银发在暮色中流转着寒光,“包括将你弃之——”

话音未落,山崖间骤然卷起凛冽罡风。尉迟毅的龙鳞瞬间炸开,他太清楚这位兄长的性子了。太子殿下生来便是九重天上的明月,既是人间至尊,又是百鸟朝凤的存在。灵力冠绝当世,容貌倾绝古今。那些常人穷极一生都触碰不到的天材地宝,于他不过是随手可得的玩物。想要南海鲛绡,自有千帆竞发;欲取北境寒玉,便是万骑驰骋。

小皇子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雨夜——若不是那场变故,这位兄长本该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如今这份近乎残酷的果决,何尝不是命运刻下的印记?

尉迟毅望着那抹即将消失在暮色中的雪色背影,眼眶迅速泛红。兄长不要他了?这个认知比脚下的万丈深渊更让他恐惧。

“我……我……”喉头像被什么堵住,委屈和恐慌交织,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怕什么。”太子殿下蓦然回首,银发在残阳中划出凌厉的弧光。他足尖轻点虚空,身后是吞噬一切的深渊,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你体内流着真龙血脉,化形时可腾云驾雾,遨游四海。”

他微微偏头,紫眸斜睨下来,其下的冰霜足以将人的血液冻结。

“如今,却连这小小沟渠都不敢越?”

“沟渠?!”尉迟毅瞪圆了雾蓝猫瞳。这近万丈的深渊,在他口中竟成了抬脚可越的浅沟?少年凌空而立的身影在暮色中宛若神祇,下颚线条如寒刃出鞘,凤眸里如凝万年不化的霜雪。那般姿态,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

小皇子的心跳突然变得又急又重,胸口像是揣了只扑棱的雏鸟。他望着那道身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兄长,是真正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人。

“我……”尉迟毅深吸一口气,龙鳞在皮下若隐若现。他忽然发现,那些盘踞多年的恐惧,在此刻的震撼前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尉迟毅踌躇之际,崖边枯木丛中突然窜出几头青面獠牙的恶狼。那些畜生绿莹莹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烁着凶光,涎水顺着森白獠牙滴落,正呈包围之势缓缓逼近。

“皇、皇兄……”小皇子踉跄后退,龙鳞不受控制地炸开。就在他仓皇望向尉迟卿的瞬间,一头巨狼猛然扑来!

“啊——!”

慌乱中尉迟毅左脚绊右脚,整个人向后仰去。失重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挥舞的双手只抓到几缕山风,背后是吞噬一切的万丈深渊。凄厉的惨叫惊起满山飞鸟,扑棱棱的羽翼遮蔽了半边天空。

身影在急速变小,风声灌满了耳朵,可预想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到来,只有仿佛永无止境的下坠。

尉迟卿:“…………”

银发太子悬立虚空,看着那团小小的身影在视野里越变越小,直至没入崖下的云霭之中。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幼弟以如此滑稽的方式坠崖。他原以为至少要经历一番天人交战,没想到……

崖边的头狼正俯身探查深渊,喉咙里发出不甘的低吼。突然,一道金芒如流星划过——那畜生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庞大的身躯便爆成一团血雾。其余恶狼还未反应过来,就闻到风中弥漫的恐怖威压,顿时哀嚎着四散奔逃。

而此刻的尉迟毅——

“哇啊啊啊——!!”

小皇子的惨叫在山谷间回荡,下坠的狂风刮得他睁不开眼。他感觉自己像一片飘零的叶子,在漫长的坠落中,最初的恐惧竟渐渐被一种茫然的空白取代。

狂风呼啸,尉迟卿的银发在风中狂舞,如星河倾泻。他静立虚空的身影仿佛与天地同寂,唯有衣袂翻卷时露出的指尖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一秒,两秒……对于悬浮于空的观察者而言,这沉默的等待近乎一种凌迟。他紫罗兰色的眼眸倒映着空寂的深渊,其下是无人能窥见的、一丝极淡的焦灼。

“还不化龙吗。”

冰冷的话语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在尉迟毅耳边炸响。

太子殿下的身影早已化作遥不可及的黑点,可那句话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

时间在坠落中被无限拉长。下坠的失重感让五脏六腑都揪作一团,风声撕扯着他的听觉,仿佛过去了一瞬,又仿佛过去了整整一个轮回。但更刺痛的是胸腔里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小皇子眼前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宫人窃窃私语说他空有龙血却畏高,兄长居高临下称这深渊不过小小沟渠,还有那些暗处指指点笑的视线……被人指着鼻子骂是条不会飞的废龙,这种羞辱感比坠崖更让他难以忍受。

“我不是……”尉迟毅在狂风中闭上眼,龙鳞下的血脉开始沸腾。他不是什么废物,他是雷帝之子,是真正的龙裔!

风声忽然变得遥远,耳畔响起血脉深处的古老吟唱。尉迟毅不再挣扎,任由身躯融入呼啸的气流。恍惚间,他仿佛触摸到了风中的另一重韵律——那是属于龙族的,翱翔九天的记忆。

他不再是与重力对抗,而是成为风的一部分,成为这虚空的一部分。

“扑通——”

巨大的水花在深渊下绽开,打破了谷底持续已久的死寂。蔚蓝的、冰凉的海水温柔地包裹住下坠的身影,无数气泡如珍珠般上升。他的身体继续下沉,光线在头顶逐渐收敛,周遭陷入一片幽暗的宁静。在幽深的水底,一抹蓝色的光芒正在缓缓苏醒……

那光芒起初如萤火微弱,随即,如同深海之心被点燃,稳定地、有力地搏动起来。

尉迟卿闭目凝立,银白睫羽在冷玉般的面容上投下浅淡阴翳。自那声落水的回响消散后,崖畔便只剩下风声。他维持着这个姿态,如同一尊入定的神像,在寂静中丈量着时间。山风掠过时,几缕发丝拂过他的唇角,又转瞬即逝,恍若幻觉。直到那水底的光芒,透过深邃的黑暗,清晰地映照在他闭合的眼睑之上,那长睫才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轰——!”

深渊之下传来的破水声震耳欲聋,仿佛积蓄了太久的力量在此刻轰然爆发。漫天水珠如碎玉飞溅,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一道清越龙吟响彻云霄,惊得群山震颤。

只见一尾蓝鳞巨龙破浪而出,龙鬃间还缀着晶莹水珠。他庞大的身躯在空中舒展开,带起一阵饱含水汽的、带着湖底寒意的风。他身后,峭壁上横生的梨树应声绽放,雪白花瓣如雨纷扬,与龙鳞上的水光交相辉映。

一直静立的尉迟卿,身形终于微动,瞬移至龙首之侧。他指尖抚过湿润的龙鬃,声音里带着几分清冷,那清冷之下,却似有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气息: “比我预想的要晚些。”

蓝龙金瞳闪烁,巨大的龙尾带着一丝迟疑,又带着无法抑制的亲昵,突然一卷,将少年拦腰缠住。尉迟卿动作微滞,终是没有挣开,掌心轻抚过冰凉鳞片。谁知龙身突然僵硬,不自觉地收紧——

“唔。”太子殿下眉头轻蹙。腰间传来的压迫感虽不致命,却已越界。他指尖凝起一点金芒,在龙鳞上轻轻一叩。

“吟……”尉迟毅如梦初醒,慌忙松开力道,龙身微微伏低,金瞳忐忑地观察兄长神色。龙尾不安地拍打着空气,溅起细碎水花。

尉迟卿垂眸整理被弄皱的衣襟,雪白袖口沾了几滴龙鳞上的水珠。待他再抬眼时,蓝龙已经乖巧地伏低龙首,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走吧。”太子殿下终是没说什么,指尖轻抬,君卿剑应召而出,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清冷弧光。他踏剑而立,衣袂翻飞如流云,仿佛下一刻便要融入天际。

蓝龙却纹丝不动,灯笼大的金瞳直勾勾盯着他,龙须在风中轻轻颤动,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或许是今日兄长的态度难得温和,尉迟毅竟壮着胆子开口,龙吟声混着风声,显得闷闷的,却又透着一股执拗的雀跃:

“太子哥哥也化凤形嘛!我们一起飞回去!!”

尉迟卿身形微顿,那踏在剑上的足尖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紫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被晚霞烫了一下,又迅速沉入深潭。他静默片刻,终是别过脸去,只留给尉迟毅一个清绝冷硬的侧影,薄唇抿成一道冷淡的直线。

“……”

这沉默比拒绝更让人难堪。

蓝龙困惑地歪了歪巨大的头颅,鳞片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那光仿佛也黯淡了几分。

突然,君卿剑光华大盛,载着那道白衣身影倏忽远去,快得没有一丝留恋。只余一缕清冷嗓音,如同冰线,清晰地穿透云雾,飘散在风里:“自己飞回来。”

尉迟毅怔了怔,巨大的金瞳里光采霎时熄灭,龙尾失落地拍碎一片浮云。牠缓缓游入云海,望着前方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消失的剑光,忽觉那道身影仿佛永远遥不可及——无论他如何奋力追赶,始终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这认知比高空更让他眩晕。

云絮如瀑,偶有仙鹤掠过。尉迟卿立于剑上,银发与雪色发带交织飞舞。他听着身后那笨拙的、远远跟着的破空之声,不动声色地掐了个诀,剑速悄然放缓三分。周遭流云倒退的速度,微不可察地迟滞了。

正暗自神伤的蓝龙突然昂首,金瞳骤亮——风中飘来一缕熟悉的冷香,如早春初绽的樱花,精准地牵住了他的神魂。定睛望去,那道本以为追不上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

龙吟顿时欢快起来,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尉迟毅甩开云雾急急追上。这一次,他终于看清兄长唇角那转瞬即逝的、如同云隙漏下金光般的弧度,还有袖中未散尽的、为他而亮的缓行诀光华。

九重宫阙内,沈凌恒负手立于浩渺台上,玄甲浸染着暖融融的落日余晖。见天际一道清冷剑光破云而来,其后方却跟着条将云海搅得天翻地覆的蓝鳞巨龙,不由挑眉,朗声笑道:“这是哪儿来的小龙崽子?好生威风!”

“沈将军!是我啊是我啊!” 巨龙闻声,一个俯冲便压了下来,龙须带着云间湿气,险些扫到将军脸上,那双熔金般的巨瞳里盛满了纯粹的雀跃。

沈凌恒抱拳,故作恍然,眼底的笑意却满得快要溢出来:“原是七殿下。” 他抬眼望向空中那仍在兴奋转圈的龙影,声如洪钟,“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这一声传开,浩渺台四周侍立的宫人齐刷刷跪倒,发自内心的欢呼声震彻云霄: “恭喜小殿下化龙大成!”

“吟——!” 尉迟毅激动得龙吟都变了调,在空中连翻三个跟头。巨大的龙尾不慎扫过樱树枝头,搅得漫天落英纷扬如雨。偏生他乐极忘形,一个猛子扎下来时,修长的龙身竟笨拙地扭成了麻花状,险些在空中自个儿打了个死结。

尉迟卿早已飘然落地,君卿剑化作一抹流光没入袖中。见那傻龙还在云里丑态百出地扑腾,太子殿下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让那兴奋过头的龙影猛地僵在半空:

“下来。”

蓝鳞巨龙立刻委委屈屈地收敛声势,降落高度,落地时金光一闪,便化作个发髻散乱、锦衣微皱的少年。尉迟毅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几步冲到兄长面前,急急求证:“皇兄!我方才飞得可好?”

沈凌恒看着小皇子袖口沾满的碎樱,又瞥见太子清冷雪白的衣襟上,不知何时竟也蹭上了一道浅浅的龙涎水痕。他会心一笑,忽然觉得这暮春傍晚的风,拂过宫墙时,也带上了几分难得的温柔。

尉迟卿目光扫过幼弟亮晶晶的眸子,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微微颔首。银发在他转身时掠过一抹清冷的流光,语气虽淡,却比往日少了几分难以靠近的疏离:

“你自行回去。我去寻父皇。”

“嗯!太子哥哥慢走——”尉迟毅笑得眉眼弯弯,连声音都浸着蜜糖般的雀跃尾音,朝着那道离去的雪色身影用力挥手。直到白衣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的暮色里,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指尖还无意识地缠绕着几缕未曾散去的云气。

亦安捧着那件沾满龙涎的狼狈外袍上前,轻声询问:“小殿下,可要先行回宫更衣?”

尉迟毅闻言,那双龙化后愈显璀璨的金瞳在渐浓的暮色中倏然一亮,一个念头如同烟火般迸发出来:“快去!把皇兄他们都请来我宫里!”他激动地抓住亦安的手臂,“就说到我寝宫看宝贝!我得了天大的宝贝!”

“这……”侍从看着小主子袖口沾染的樱花碎瓣,想起方才云端那条欢腾打滚的傻龙,再低头瞧瞧这件战损般的外袍,忽然福至心灵,了然一笑:“是,属下明白,这就去请诸位殿下。”

晚风送来阵阵醉人的花香,尉迟毅快活地蹦跳着转了个圈,发间一对晶莹的龙角不自觉地冒出,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下闪着细碎而骄傲的金光。他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个捂得温热的、皱巴巴的油纸包——里面赫然是今早他偷偷藏起来,准备独自品尝的桂花糖糕。

“还好没摔碎……”小皇子宝贝似的用指尖轻轻拂去糖糕上的碎屑,将它重新包好贴身收起,随即哼着不成调却满是欢欣的小曲,踏着轻快的步子朝寝宫跑去。沿途宫灯次第亮起,温暖的光晕将他奔跑的影子在玉阶上拉得很长很长,再也不是往日里那般伶仃模样。

宫墙的另一端,月华初升。

尉迟卿步履如风,并未回头。宫灯流转的光华在他银发上跳跃,却化不开那身与生俱来的清冷光泽。煜宁殿外值守的宫人远远望见那道身影,便已无声跪伏,朱漆殿门在他面前沉重而无声地洞开,吞没了那抹孤绝的背影,也将远处的欢声笑语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殿内烛火摇曳,封绝正执笔在宣纸上挥毫,尉迟枫则倚在案边研墨。听见脚步声,二人同时抬头,凌厉的眉目在见到来人时瞬间柔和。

“卿儿。”

少年踏着满殿烛光走近,紫眸在琉璃灯下显得格外剔透:“父皇,叔父——”

封绝搁下狼毫,鎏金袖口在案上铺开一片华光:“正要去寻你。”目光掠过少年肩头未散的云雾,“小七那边……”

“已化龙。”尉迟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父皇与叔父在商议何事?”

尉迟枫执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他含笑的眉眼:“在给小毅择表字。”案上宣纸密密麻麻列着数十个墨字,从“怀瑾”、“云起”到“沉舟”,皆被朱笔圈画过。

“皇兄他……”尉迟卿话音未落,尉迟枫已会意:“时序送祝王出宫了。”忽见兄长眸光微动,又补了句,“说是要讨教南境的枪法。”

封绝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卿儿来选如何?”修长手指将宣纸往前推了半寸,“那孩子若知是你定的字……”

“怕是连梦中也要化龙腾跃三回。”尉迟枫轻笑。烛花爆响中,他看见侄儿耳尖泛起极淡的粉色。

尉迟卿垂眸凝视那些字迹,银发从肩头滑落。良久,他忽然执起朱笔,在雪白宣纸上落下铁画银钩的两字——

与此同时,小皇子的寝宫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尉迟烈一把按住弟弟的脑袋使劲揉搓,直把尉迟毅揉得吱哇乱叫:“三哥!头发要秃了!”

“好小子!”尉迟烈大笑着松手,白玉似的俊美脸庞在宫灯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快给你三哥看看,化龙后有没有我一半威风?”

尉迟毅捂着被揉乱的发髻跳开两步,做了个鬼脸:“三哥惯会消遣人!”话音未落就见尉迟烈撸起袖子扑来,吓得他连忙往尉迟锐身后躲。

“七弟,”一向跳脱的五皇子笑着挡在两人中间,“我们都想看看你的龙形。”

就连素来寡言的尉迟衡也轻轻点头,琉璃般的烟青色眸子难得泛起好奇的光彩。

“这里可施展不开,”尉迟锐笑着推开雕花木门,引着众人来到月色清朗的庭园,“让我们好好见识一下。”

见众人期待的目光汇聚而来,尉迟毅走到庭院中央,闭目凝神,深吸一口气。下一刻,磅礴的灵压以他为中心轰然荡开!狂风骤起,吹得众人衣袂翻飞,银杏叶如金雨纷落。汹涌的云雾自他足下奔腾而出,瞬间笼罩了大半个庭院,道道雷蛇在云层中游走,发出低沉轰鸣。

待云雾稍稍散去,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一条幽蓝巨龙盘踞在庭院之中,其形巍峨,远非殿内所能容纳。龙身绵延如山峦,高逾数丈,每一片鳞甲都大如盾牌,其上流转着深邃的暗紫色雷纹,在月光下折射出金属般的冷硬光泽。晶莹剔透的龙角仿佛冰晶铸就,直指苍穹。当它那双熔金般的巨瞳缓缓扫过众人时,带着亘古的威严。最慑人的是那对龙爪,寒光凛冽,仿佛只需轻轻一握,便能将亭台楼阁碾为齑粉。

整座皇宫仿佛都在这庞然巨物前寂静了一瞬。夜风拂过,只余龙息带起的低沉嗡鸣在空气中震荡。

庭院中,月光如水银泻地。

“竟是蓝色的?!”

尉迟锐一个踉跄,险些从汉白玉栏杆上翻落。他手指颤抖地指向巨龙,声线都变了调。

尉迟衡素来平静的面容罕见地浮现惊愕,薄唇微张却说不出话,琉璃般的眸子映照着龙鳞上流转的幽蓝光华。

尉迟烈直接抱臂嗤笑:“真丑。怎么化了龙还是一条小丑龙?”

蓝龙闻言猛地弓起身躯,幽蓝鳞片在月色下骤然迸发出炫目光华。它喷出一股带着细碎电光的鼻息,金瞳危险地眯起:“哪丑了?!”龙吟震得庭院枝叶簌簌作响,“五皇兄你评评理!”

被点名的尉迟锐稳住身形,挠了挠头:“呃……”他望着眼前这条流光溢彩的巨龙,斟酌道:“倒也说不上丑,就是……”手指无意识比划着,“太……耀眼了。”

确实不丑——恰恰相反,这条龙美得近乎妖异。每一片鳞甲都如极地寒冰雕琢,内里却流转着深海般的幽蓝;龙鬃似月华凝成的银丝,就连爪尖都泛着寒星般的光泽。可正是这份精致到极致的美感,让见惯了尉迟毅顽劣模样的兄长们一时难以适应。

“活像从极光里诞生的精灵。”尉迟烈抱臂站在回廊下,玄色衣摆被龙息带起的风吹得猎猎作响,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条华美的龙与那个总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小魔王联系起来。

尉迟锐下意识地点头附和,红珊瑚珠晃出一道流光:“像寒露海的鲛人。”

蓝龙委屈地甩动龙尾,沉重的尾梢扫过青石板,带倒了一整排宫灯。琉璃灯罩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尉迟烈放下抱臂的双手,挑眉问道:“你没看过自己的模样吗?”

看着兄长们古怪的神色,尉迟毅心中那股初化龙的喜悦渐渐被不安取代。他确实从未亲眼见过自己的真身——难道真的如此不堪入目?

正当他焦躁地用龙爪刨着地面,在青石板上留下深深划痕时,尉迟衡突然抬手结印。霎时间,庭院中灵流涌动,青藤破土而出,在空中交织成架;远处石坛中的清水凌空飞来,在藤蔓间凝结成一面数十丈高的明镜。水面平静如璃,清晰地映照出蓝龙修长的身影。

“做得漂亮。”尉迟烈吹了声口哨。

尉迟衡神色淡然:“尚可。”

尉迟毅迫不及待地游到镜前,却在看清镜中影像的瞬间彻底僵住了——

镜中的龙身修长优雅,每一片幽蓝鳞甲都如深海宝石般剔透,内里流转着神秘的暗紫纹路。龙鬃似月华凝成的银丝,龙角晶莹剔透如寒冰雕琢。这哪里是想象中威风凛凛的巨龙,分明是一条精致得近乎妖异的……鲛龙?

他那双熔金般的竖瞳因震惊而微微收缩。

庭院中,月光如水,将一切笼罩在朦胧清辉之下。

蓝龙茫然地转动身躯,镜中的影像也随之流转。不同于长兄尉迟衍化龙时的金芒万丈,也不似尉迟衡蛟身的水墨山河气韵,更没有尉迟烈麒麟真身的烈焰滔天。这条蓝龙美得惊心动魄,却与尉迟毅想象中的威武龙形相去甚远。

“怎么会……”龙尾无意识地拍打着青石板,震得庭院中的石灯微微颤动。尉迟毅突然想起幼时听过的海妖传说——那些用歌声诱惑船夫的深海鲛人,不正是披着这般幽蓝的鳞甲?

“大皇兄——!”

尉迟毅大受打击,瞬间化回人形,像只受伤的幼兽般扑向刚穿过月门踏入庭院的尉迟衍。后者稳稳接住他,温润的眉宇间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怪不得四哥不愿意和我一起飞……”小皇子把脸埋在大皇子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委屈。

“噗——”尉迟烈突然爆发出震天笑声,“你居然想让太子殿下化出凤形陪你飞?”他笑得前仰后合,鎏金护腕在月光下闪烁,“绝了!真绝了!”

庭院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闷笑声。尉迟衍轻抚着幼弟的后背,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远处太子的寝宫方向。他几乎能想象出,当清冷如雪的太子弟弟听到这个天真烂漫的请求时,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会出现怎样精彩的表情。

“阿卿怎会嫌弃你?”大皇子柔声安慰,指尖轻拂过小孩发间还未完全收起的晶莹龙角,“你如今尚是幼龙,待再长些年岁,鳞甲自然会更加威武。”他顿了顿,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的幽蓝龙影,“况且……”

“况且太子哥哥定是喜欢的。”尉迟锐突然插话,琥珀眸中闪着狡黠的光,“你何时见他允许旁人近身?今日却肯让你缠着飞回来。”

尉迟毅猛地抬头,眼眶还红着:“你们净哄我!”他攥紧尉迟衍的衣袖,声音却渐渐弱下去,“他分明是觉得我……配不上与他并肩……”

尉迟衍微微睁大了眼睛,温润如玉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幼弟会如此固执。

“啊呀……”尉迟锐轻叹一声,琥珀色眸子里满是无奈。

可无论兄长们如何劝说,尉迟毅就像只缩进壳里的小龟,盘腿坐在青石板上死活不肯抬头。他死死揪着衣摆,把上好的云锦抓得皱皱巴巴,显然已经钻进了牛角尖。

尉迟烈懒洋洋地倚在朱漆栏杆上,玄色衣袍垂落,看着幼弟这副模样忍不住勾起唇角:“这小倔驴……”

“罢了。”尉迟衍摇摇头,如玉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眉心。夜风拂过,带着庭院中凌霄花的淡淡香气。他知道,现在除非太子亲自来哄,否则谁也说不动这个闹脾气的小家伙。

庭院内一时寂静,只余尉迟毅压抑的抽噎声。他越想越委屈——好不容易克服恐惧化龙成功,非但没得到赞赏,反被兄长们调侃龙身不够威武,连最在意的四哥都疑似嫌弃。这些念头在他心里反复撕扯,泪珠砸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水迹。

尉迟衡裹着雪白裘衣,静静倚在廊下的朱红柱旁,闻言只是淡淡一瞥,便又合目养神。宫灯在他精致的侧颜投下斑驳光影,长睫低垂,掩去了所有情绪。

正当院内陷入僵持,一道慵懒含笑的嗓音自月洞门外传来:

“哟,今儿吹的什么风,竟把兄弟们都聚齐了?”

话音未落,另一道清冷声线随之响起,如冰泉击玉:“怎么回事?”这声询问虽淡,目光却已落在那个蜷坐在地的委屈身影上。

众人回首,只见两道修长身影踏月而来。尉迟衍眼中漾起温和笑意:“阿渊,阿卿。”

“二皇兄,太子哥哥。”尉迟锐与尉迟衡同时行礼。

来者正是二皇子尉迟渊与太子尉迟卿。前者一袭枫红长袍,墨发轻束,腰间白玉箫流转温润光泽;后者雪衣银发,眉间那抹桃花印在月色下灼灼生辉,清冷得不似凡尘客。

尉迟卿微微颔首回礼,紫眸转向尉迟衍时带着询问:“皇兄?”

庭院中,月光与灯影交织,将众人的身影拉得悠长。

尉迟衍但笑不语。尉迟渊已饶有兴致地蹲到幼弟跟前,枫红衣摆拂过青石板:“我们小七这是闹的哪一出?”

“还能为什么,”尉迟烈倚着汉白玉栏杆嗤笑,“不就是没能如愿跟他四哥双宿双飞,在这儿使小性子么。”

正欲走向尉迟衍的太子闻言脚步一顿,紫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错愕——此事怎又牵连到他?

尉迟烈对上太子询问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恰在此时,廊下的宫灯爆开一朵明亮的灯花,映得尉迟毅发间若隐若现的龙角泛起流转的金红光泽。

“哦?”尉迟渊眼中闪过兴味,折扇轻敲掌心,“快仔细说说。”

尉迟衍含笑牵过太子的手,将人引至幼弟跟前:“小毅认定你嫌他龙身不够威武,这才不愿与他同游九天……”话音未尽,却见尉迟卿紫眸微动,已然明了这出闹剧的缘由。

地上那团小小的身影此刻正悄悄抬眼偷瞄,被太子清冷的目光逮个正着后,立即赌气般别过脸去。尉迟卿从鼻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

蠢。

简直愚不可及。

这般想着,他眉宇间那抹嫌弃便再明显不过。尉迟毅见状,嘴角一瘪,金瞳里瞬间水光潋滟。

“你哭一个试试。”太子殿下语气平淡无波,却让那将落未落的泪珠硬生生凝在睫上。小皇子脸涨得通红,湿漉漉的猫眼里写满委屈,偏又不敢真哭出来,只得用力咬着下唇。

尉迟锐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尉迟渊摇着折扇,与尉迟烈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院中一时只闻灯花偶尔的噼啪声,映得众人神色各异。

尉迟卿微微蹙眉,银发在清辉下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泽。他实在不解眼前这个小哭包为何突然爆发:“你究竟在委屈什么?”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引线。尉迟毅猛地抬头,龙角都因情绪激动而泛起莹润红光:“我不要你这个四哥了!”声音先是拔得极高,尾音却陡然破碎,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拼命用袖子擦着眼睛,却越擦越多:“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哭!”抽噎着连话都说不连贯,“我又没犯规矩……我哭还不行了?!”

尉迟卿:“……”

最令人无奈的是,这小家伙一边喊着不要哥哥了,一边却无意识地往他这边蹭。尉迟衍忍俊不禁,连忙用袖子掩住上扬的嘴角。

尉迟衡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琉璃般的眸子静静注视着这一幕,藏在雪白裘衣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出息。”尉迟烈别过脸笑骂一声,鎏金护腕在月下闪过一道微光。他虽嘴上嫌弃,目光却已没了方才看戏的闲情,时不时往那哭得发抖的幼弟身上瞟。

月光如练,静静笼罩着庭院,将青石板路映照得泛起朦胧银辉。夜风拂过,几瓣迟落的樱花从偏殿檐角旋舞而下,悄然飘落在对峙的两人之间。

尉迟渊慵懒地倚在红枫树下,红衣半敞,领口松垮地露出线条流畅的胸膛。他执扇轻摇,凤眸中流转着毫不掩饰的兴味:“确实出息。”

“七弟这哭功,怕是比寒露海的潮信还厉害些。”尉迟锐在一旁小声嘀咕。

尉迟卿垂眸,看着眼前哭得不能自已的小家伙。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猫眼此刻红肿着,泪水像永不停歇的泉涌,不断从指缝间溢出。静立片刻,他终于还是上前,衣袂拂过落花,单膝点地蹲下身来。

瓷白修长的手指略显生硬地拭过那张湿漉漉的小脸,本想抹去泪痕,却因力道不当,反将人柔嫩的眼角揉得更红。尉迟毅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睫羽轻颤,随即像是被打开了某个开关,哭得更加汹涌,单薄的肩膀不住抖动,几乎要喘不上气。

“……须行。”

尉迟卿极轻地叹了一声,终于唤出了那个早已备下的表字。这声叹息融在清冷的月色里,竟染上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温柔。

恰在此时,夜风忽起,卷起满地落英纷飞而过。太子银白的发丝与小皇子乌黑的鬓发在风中短暂交缠,宛若命运不经意间勾勒出的一笔水墨,随即又悄然分离。

月光将相峙的两人笼罩在温柔的清辉里。

尉迟毅听到这陌生的称呼,一时怔住,连抽泣都忘了,睁着湿漉漉的金瞳茫然望向兄长。

尉迟卿紫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低声道:“你的表字。”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我的……表字?”小皇子下意识地重复,嗓音还带着哭过后的绵软鼻音,像裹了蜜糖。

“嗯。”

太子殿下忽然抬手,指尖在半空悬停一瞬,最终轻轻落在他泛红的额间,极快地一弹。这个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让尉迟毅彻底呆住,连挂在睫毛上的泪珠都忘了眨去。

下一瞬,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腕,稳稳地将他还有些发软的身子从地上拉了起来。尉迟卿宽大的衣袖带着清冷的暗香,拂过他泪痕未干的脸颊。小皇子踉跄着站直,这才发觉自己那对晶莹的龙角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此刻正不偏不倚地轻抵在兄长腰侧的玉带上。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紧密地交融在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

尉迟衍见幼弟在太子的安抚下渐渐止了哭泣,眼中泛起欣慰的柔光:“小毅,你可知龙族天性喜好收集世间奇珍?而阿卿身为凤凰,亦有类似的习性,尤爱那些流光溢彩的精致之物。”他话音微顿,目光掠过尉迟毅身上那些在月下流转着幽蓝暗紫光华的鳞片,“你这身龙鳞,瑰丽如幻夜极光,正是阿卿最欣赏的品相。若与你真身相处久了,只怕他会按捺不住,想取你一片最美的鳞来珍藏……”

最后一个音落,月光仿佛也凝滞了片刻。

尉迟卿闻言淡淡抬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清辉落在他银白的睫羽上,镀了一层近乎透明的霜色,其下的紫眸却愈发深邃瑰丽。

尉迟毅吸了吸鼻子,带着未散的哭腔,不假思索道:“四哥若想要,我拔给他便是……”

话音未落,庭院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尉迟衍温润的笑容凝固在唇角,尉迟衡指间把玩的一片银杏叶无声飘落。

“你什么都不懂。”尉迟烈突然冷下脸,鎏金护腕在汉白玉栏杆上磕出沉闷的声响。

“为什么?”尉迟毅茫然地环顾四周,不明白为何兄长们的神色骤然变得如此凝重。

尉迟锐轻叹,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复杂:“看来你是真不知晓。”

“夫子的课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尉迟烈嗤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

尉迟毅急得龙角又不受控地冒了出来,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送鳞片?”他求助般望向尉迟卿,却见太子殿下紫眸幽深如潭,正静静凝视着他腕间因情绪波动而若隐若现的龙纹。

尉迟衍轻轻按住幼弟的发顶,温厚的掌心传来平和的灵力,如春风般抚慰着他紊乱的心绪。大皇子的声音如月下溪流,在寂静的庭院中缓缓流淌:

“龙的颈下三寸,生有一片逆鳞,是全身灵脉汇聚之处,亦是龙族最坚硬也最脆弱的命门。”他指尖虚虚点在尉迟毅的咽喉下方,语气温和却沉重,“触之必怒,拔之……必痛彻神魂。即便是你自己动手,亦如同剜心剔骨,其痛难以言喻。”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寂静的庭院中。

尉迟衍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龙族至情至性,甘愿拔鳞相赠者,古往今来不过寥寥。这不仅是将最珍贵的鳞片赠予他人,更是将性命交托——”

话音未落,尉迟毅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淡淡的铁锈味也不松口。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猫儿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往无前的执拗,直直望向始终沉默的尉迟卿。

可尉迟毅恍若未闻。他猛地挣开尉迟衍的手,踉跄着扑到太子跟前,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一把抓起尉迟卿的手,用力按在自己颈下那片微微发烫的鳞片上。

“那又如何!”积压的委屈、不被理解的酸楚,以及一种豁出一切的冲动,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尉迟毅嗓音破碎,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执拗,“若是四哥想要——”

话音未落,一股巨力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疼得他瞬间失声。

尉迟卿扣着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太子殿下向来古井无波的紫眸深处,仿佛有冰川在崩裂,在撞击,翻涌着从未示于人前的惊涛。

“住口。”

那两个字,裹挟着北境万古不化的寒气,劈头盖脸地砸来。

他抬手,轻轻覆上尉迟毅的双眼。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少年纤长的睫毛不安颤动,如受惊的蝶翼。

“……须行愿将鳞片赠我,哪怕只是动过这般念头,”太子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下来,如初春融化的雪水,淙淙流过心田,“我便很欢喜了。”

月光穿过指缝,在尉迟毅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兄长并非真的想要他的逆鳞——就像凤凰绝不会轻易让人触碰自己的翎羽一样。那份看似清冷的珍惜,其重量,丝毫不逊于他方才豁出一切的冲动。

“四哥……”尉迟毅喉头哽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所有的委屈、挣扎和不安,都在这一声呼唤中融化成了难以言喻的依赖与安心。

他原以为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笨拙的讨好,在兄长眼中不过是孩童的无知玩闹。那些藏不住的仰慕与追随,换来的总是一句雪水般清冷的“胡闹”。

可此刻,掌心传来的温度却明明白白告诉他——原来那些冰冷的话语之下,藏着的是一颗会为他动容的心。

尉迟卿收回手时,一片樱花恰好落在尉迟毅发间。太子的指尖在空中几不可察地一顿,终究没有拂去那抹浅粉。他转身离去,银发如月华流泻,轻轻扫过小皇子通红的脸颊,留下一缕冷香,若有似无。

一直旁观的尉迟烈看够了戏,这才懒洋洋地踱步过来。他忽然伸手,重重掐住尉迟毅的脸颊,力道之大,连指节都泛出白色。

“趁早把这念头给我烂在肚子里。”他声音阴森,眼底却带着笑,“否则三哥天天喂你吃蕺菜,吃到你哭都哭不出来。”

这威胁立竿见影。尉迟毅疼得眼里泪光乱转,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出声,只一个劲地点头。瓷白的肌肤上,鲜红指印赫然浮现,格外刺目。

尉迟卿脚步微滞。

他并未回头,却清晰地感受到掌心残留的、属于少年泪水的湿热触感。他倏然抬眸,望向仍掐着弟弟不放的尉迟烈,一双紫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不悦。

“阿烈,”尉迟衍温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不赞同,“好好说便是,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尉迟烈浑不在意地挑眉,指节反而在尉迟毅泛红的颊上又蹭了一下,引来少年一声细微的抽气。“不疼,怎么长记性?”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静立一旁的太子,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

尉迟衍正要再劝,枫树下那道倚着的身影已懒懒起身。尉迟渊舒展腰肢的动作带着猫儿般的优雅,凤眼流转间自带一段风流:“大哥何必苛责三弟?小毅这倔性子,不吃些苦头,怎会懂事?”

见尉迟衍摇头,他轻笑着,手中折扇“唰”地一收,精准地点向太子方向:“况且……咱们的小夜樱,不也深谙此道么?”

目光瞬间聚焦于尉迟卿身上。

太子殿下正垂眸凝视着自己微湿的掌心,那里曾沾染了少年滚烫的泪痕。银白色的睫羽低垂,掩去了紫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他静默如深海,唯有夜风掠过时,袖中那柄君卿剑发出几不可闻的轻鸣,如冰层下的暗流。

尉迟衍原本确实好奇,太子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让尉迟毅在短短时间内克服畏高,成功化龙。但此刻,看着四弟静默的侧颜与掌中未干的泪迹,他忽然了然——以这位弟弟的性子,过程想必决谈不上温和。思及此,他心底微叹,体贴地不再追问。

尉迟毅瞥见太子殿下凝视掌心的模样,那专注的姿态仿佛在审视什么稀世珍宝——可那分明只是他的眼泪。这个认知让少年瞬间从耳尖红到了脖颈。正羞窘得无地自容时,一阵清风恰好拂面而来,仿佛为他灼热的皮肤带来一丝慰藉。

“四哥——”

一道明快的身影恰在此时闯入这片微妙的氛围。尉迟锐像只欢快的金雀儿蹦跶过来,耳垂上的金饰随着动作晃出细碎流光,“你方才唤七弟‘须行’,可是你为他取的表字?”

他话音未落,尉迟毅便觉颊上一阵清凉。侧头看去,竟是尉迟衡不知何时已静立身旁,指尖凝着清冽山泉,正轻柔地为他冷敷着那片刺目的红痕。六皇子秀丽的面容近在咫尺,琉璃般澄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怔忡的模样。

方才浩渺台上,太子殿下决然离去的背影再度浮现脑海。尉迟毅心下一动,忍不住小声追问:“四哥……这表字,是您和父皇一起商定的吗?”

几道目光再度投向那道雪色身影。尉迟卿正抬手拂去肩头一片银杏,金黄的叶片在他指尖无声碎裂,化作点点流金随风飘散。

“是与父皇商讨过,”太子抬眸,紫瞳在月色下清冽如覆寒霜,“但字,是我择的。”

“‘须行’……”尉迟渊轻笑着品咂这两个字,手中折扇“唰”地展开,掩去半张俊颜,只露出一双意味深长的凤眼,“当真是……直白得很的期许。”他眼波流转,笑意更深,“看来我们小夜樱,是嫌小毅太爱哭鼻子了?”

尉迟毅脸颊霎时烧得滚烫,方才强忍的泪意又涌上眼眶。他慌忙垂首,却听见头顶落下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一只微凉的手托起了他的下巴。

不知何时,尉迟卿已去而复返,站在他面前。太子殿下指尖轻抬,为他拭去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既名‘须行’,” 他的声音比夜露更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在他心上,“便该有龙翔九天的气魄。”

银发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如月华流泻,轻轻扫过尉迟须行泛红的耳尖,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再哭,” 那清冷的声音里,似乎含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无奈与调侃,“就真成了只会泣珠的鲛人了。”

这句难得的调侃让尉迟毅破涕为笑。他慌忙用袖子擦脸,一时情急,竟又把那双晶莹龙角蹭了出来。金瞳在月下熠熠生辉,倒真像是深海鲛人泣出的明珠。

连一向戏谑的尉迟烈都敛了神色,鎏金护腕在清辉下泛着冷光:“小子,可别辜负了你四哥这番心意。”

“嗯!”尉迟毅——不,此刻起该是尉迟须行了——那双已恢复雾蓝的眸子亮得惊人,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从今往后,兄长们都要唤我表字!”

尉迟锐第一个响应,红珊瑚耳坠随着他点头的动作轻晃:“好的须行——”

“瞧七弟这架势,”尉迟渊折扇轻摇,凤眼含笑,“怕是要逢人便炫耀这个表字了。”

小心思被当场戳穿,尉迟须行羞得耳尖滴血,“嗖”地躲到尉迟卿身后,把发烫的脸颊埋进兄长雪白的衣袍里。

太子殿下的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他垂眸看着腰间多出来的这个“挂件”——小孩方才哭得厉害,脸上泪痕未干,衣襟也蹭得凌乱。若是此刻将人拎开……

紫眸中闪过一丝迟疑。最终,他只是轻轻拂袖,任由那只小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带。

夜风适时拂过,摇落满庭银杏。几片金蝶般的叶子翩跹而下,恰好覆在两人交叠的衣袂上,仿佛为这静谧的一刻镀上了温柔的辉光。

尉迟衍望着银杏树下这一幕,唇边笑意渐深。他分明看见,四弟负在身后的手正不着痕迹地护着那个躲躲藏藏的小家伙,修长手指虚拢在尉迟须行腰侧,谨防他踩到衣摆跌倒。

殿前忽然安静下来,唯有金叶落地的簌簌声。这时,尉迟衡清冽的嗓音划破了这片静谧:

“……臣弟也想要太子哥哥赐字。”

尉迟烈闻言嗤笑出声,鎏金护腕在月下泛着冷光:“长兄如父,怎么不找你大哥讨?”

尉迟衍却只是含笑摇头,目光温和地掠过这群弟弟。看着他们不自觉地围绕在四弟身旁,仿佛繁花逐月,他眼中满是欣慰。

尉迟衡全然不理会三哥的调侃。那双水墨渲染般的眸子固执地凝望着尉迟卿,薄唇轻抿:“不可以吗?”声线比山涧清泉更澄澈动人。

尉迟须行也忍不住从兄长身后探出脑袋,猫儿眼里漾着无声的恳求。此刻这对兄弟出奇地相似——同样执着的眼神,同样微扬的下巴,连不自觉地攥紧衣角的小动作都如出一辙。

“小夜樱还是一如既往地招人疼啊。”尉迟渊的折扇在掌心轻敲,凤眼流转间带着几分玩味,“不过这般缠着他……”

尉迟卿缓缓抬眸,紫瞳对上尉迟衡澄澈的目光。静默在月色中流淌,半晌,他轻声道:“我以为……你会更想要国师赐字。”

“要你。”少年几乎是立刻反驳,又急急补充,“名字是国师予的,表字……想要太子哥哥定夺。”向来清冷的声线此刻裂开一道细缝,流露出罕见的急切,如同冰封的湖面突然透出底下的涟漪。

月光穿过摇曳的树影,在众人衣袂间洒下斑驳的光点。尉迟卿垂落的银发仿佛流淌的星河,几缕不经意拂过尉迟衡的肩头。太子忽然抬手,指尖轻触六皇子衣襟上那丛青竹绣纹:

“既如此……”他的声音比银杏飘落还轻,“待我想想。”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尉迟衡眼中瞬间漾开星光。水墨般的少年第一次舒展笑颜,宛如月下冰泉骤然解冻。

树下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真是稀奇。”尉迟烈抱臂倚着枫树,鎏金护腕在叶缝漏下的月光中闪着微光。

尉迟渊用折扇轻接住一片飘落的银杏:“能在国师座下小古板脸上见到这般神色,当真百年难遇。”

“什么难遇?”尉迟锐眨着琥珀色的眸子,红珊瑚耳坠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映着月色的冷光。

尉迟卿却依旧平静。于他而言,弟弟向兄长求取表字本是天经地义——更何况他们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生子。他只是不曾料到,这个由国师亲手教养、向来最重礼法的六弟,竟会舍弃师尊而选择向他开口。

记忆中,尉迟衡总是静默如一幅水墨丹青。宫宴时脊背挺得笔直,在国师府廊下相遇,也只会规规矩矩地行礼唤一声“太子殿下”。从不似尉迟须行会扑上来拽他衣袖,更不会像此刻这般——用那双水墨渲染的眸子固执地望着他,连藏在袖中的指尖都因紧张而微微蜷起。

庭院中夜风轻拂,吹动尉迟衡雪白的裘衣。衣摆上绣着的青竹在月光下微微摇曳,恍若被赋予了生命。

尉迟卿抬眸望向庭院中央那面数十丈高的水镜,指尖轻弹,一道灵力如流星般没入镜面。霎时间金光流转,镜中藤蔓疯长,竟在虚空中绽开大片凌霄花。橙红的花朵如火如荼,在皎洁月光下熠熠生辉。

“微末而起,生生不息。”太子清冷的声音伴着若有若无的花香传来,“百折不挠,终得永安。”银发拂过他眉间那抹桃花印记,“便择'叶初'二字。”

尉迟衡浑身一震。烟青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镜中怒放的凌霄,那攀援而上的姿态,恰似他这些年在国师座下默默修行的日日夜夜。少年白玉般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好字。”尉迟渊折扇轻合,凤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尉迟锐托着下巴,红珊瑚耳坠晃出遗憾的弧度:“若四哥早醒一年,我的表字说不定也能……”

“现在讨个小名也来得及。”尉迟烈坏笑着打断,玄色衣袖扫落枝头几片花瓣。

尉迟渊无奈摇头:“你们啊……”话音未落,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从尉迟卿身后探出。

“就是!不许为难四哥!”尉迟须行鼓着脸嚷嚷,下一秒就被尉迟渊伸手揉乱了精心梳理的发髻。少年惊呼着躲闪,却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衣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好被太子不动声色地扶住。

庭院中,夜风裹挟着凌霄花的清香轻轻盘旋。

“最闹腾的就是你。”尉迟渊笑着弹了下少年额前冒出的晶莹龙角,“方才不知是谁哭得……”

小皇子慌忙踮脚去捂他的嘴,动作间却见始终静默的尉迟衡突然上前一步。少年在漫天凌霄花雨中郑重行礼,雪白裘衣上的青竹纹路在风中微微颤动:

“叶初……”他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这场梦境,“谢太子哥哥赐字。”

一滴水珠悄然坠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无人说破那究竟是花瓣上的夜露,还是少年压抑多年的泪。尉迟卿静静注视着这个向来清冷的弟弟,忽然抬手,为他拂去肩头一片并不存在的落花。

这个轻柔的动作,让满庭凌霄在月下开得愈发灼灼。

尉迟锐挑了挑眉梢,红珊瑚耳坠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七弟这般厚此薄彼可不好。”

尉迟须行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我哪有……”

尉迟卿静立花雨之中,银发在夜风里轻扬。确如尉迟渊所言,他虽素来喜欢为心爱之物命名,但若被人刻意央求,反倒失了兴致。不过……他的目光掠过尉迟锐那头灿烂的金发——“小忻”这个称呼,其实早已在他心底酝酿多时。

尉迟衍始终含笑注视着弟弟们嬉闹,目光最终停留在太子清冷的侧颜。少年眉间那抹桃花印记在皎洁月光下愈发鲜明,让他不禁想起多年前,那个在皑皑白雪中执剑而立的稚嫩身影。

“父皇——!”

尉迟毅那双雾蓝色的眼眸倏地亮起,连晶莹的龙角都因兴奋而不自觉显现。他像只欢快的小雀般,几乎要蹦跳起来。

众人闻声回首,只见封绝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银杏掩映的月门下。帝王玄色龙袍上,金线绣制的龙纹在清冷月华下流光溢彩,仿佛随时会腾空而起,却都不及他此刻眼底那抹深邃的温柔。

“父皇。”

少年们齐声行礼,嗓音如珠落玉盘,各有千秋。

尉迟衍温润如春水潺潺,尉迟渊风流似风中柳烟,尉迟烈炽热若破晓朝阳,尉迟锐明朗似山间琉璃,尉迟衡清冷胜雪中寒梅,尉迟毅灵动如林间溪泉。而静立其中的尉迟卿——银发紫眸的少年只是微微颔首,却已如皓月临空,令周遭群星皆敛了光芒。

封绝的目光越过众人,最终深深地、久久地,凝注在太子身上。

帝王冷峻的眉宇间,经年不化的冰雪悄然消融,化作一片难以言喻的、近乎珍重的柔和。

他比谁都清楚,眼前这片他梦寐以求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温暖景象,其核心并非他自己这个帝王,也非长子的温厚,而是源于那个看似最是清冷疏离的孩子。

就像漫长寒冬过后,第一缕悄然而至的春风,在无人察觉时,已温柔地、坚定地,融化了覆盖在所有人心头的冻土。

正是这种底色——表面风雅之下潜藏着能致命的暗流,温情脉脉中掺杂着试探与算计——才让太子所做的一切,显得如此珍贵和不易。

他不是在创造一个虚假的、全然和平的乌托邦。他做的,其实是重塑了一种秩序,设定了一条底线:

兄弟间的玩笑可以开,争斗可以有,但不能逾越那条“致命”的红线。

他像一棵月下的巨树,既允许藤蔓依偎缠绕,也以自身的威严划定界限,让所有的竞争和摩擦,都被约束在“家人”的范畴之内。

所以,我们能看到尉迟烈会掐疼弟弟的脸,尉迟渊会用折扇敲打龙角,他们会互相调侃、争宠、甚至有些小小的欺负……但这些行为的终点,不再是“你死我活”,而是“到此为止”。

就像之前说过的,血浓于水的亲情神话背后——当代手足关系的明暗交错。

是太子殿下,我们的小凤凰,用自己的方式,将一群可能走向对立和厮杀的皇子,重新“定义”为了真正的兄弟。他给了他们一个可以安心打闹、不必担心付出生命代价的“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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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日月映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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