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生物钟敲醒了浅眠的年轻人。
陆询舟起身,混沌的思绪趋于清晰后她习惯性地侧首看了眼枕边侧卧熟睡的女人。
忽然地,她发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细节。
李安衾背对着她,没有靠进她的怀中。
这很正常,我们已经离婚了。
从今以后,我与她会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陆询舟低眸,食指和中指并在一处,下意识欲撩起女人鬓间垂落至脸侧的发丝,然而,指尖却在触碰到它们的前一秒猛地收了回去。
该起床了。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张妈八点半前不用来上工,这是陆询舟的要求,她想在临走前为母女二人留下一顿早饭
这也仅仅是一顿早饭。
洗漱、换衣、做饭、用膳,一气呵成,一如既往,她没有在任何一项日常事务中多浪费一分钟,也未有少使用一秒钟。昨日整理好的行李箱和背包放在客卧,陆询舟拎上包,推着行李,缓步走出客卧。
夏末的白昼已经出现了晚至的趋势,陆询舟走到玄关换鞋时,红日依旧躲在地平线的后头,整个世界依旧是朦朦胧胧的黑色。
她未有察觉,合上惺忪的眼眸,娴熟地将两只运动鞋的鞋带重系了一遍。
系好了。
该走了。
“妈咪。”
一道软糯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陆询舟蓦然回首,看见五岁的女儿穿着紫色睡裙,抱着球形机器人小礼,怯生生地站在距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
“晞晞怎么起这么早?”陆询舟若无其事地柔声问道。
“你就是不要我和妈妈了,对吗?”
陆询舟笑着摇摇头,起身走向女儿,又俯身将小孩松掉的扣子系好:“回去好好睡觉,妈咪没有不要你们,妈咪只是去……拯救地球了。”
很拙劣的谎言。
可李未晞还是说服自己相信了。
她从小礼的自动收纳盒里取出一个漂亮的水晶球,水晶球里安静地站着两大一小一猫一机的卡通泥人——尽管泥人的塑发生疏,可陆询舟还是认出了这是她们一家五口。
“我和妈妈做的,现在送给妈咪,”李未晞将水晶球捧到妈咪面前,“拯救地球固然重要,可妈咪不准忘记我和妈妈——还有布丁和小礼!孤单的时候就摇一摇水晶球,我们会在雪中对妈咪你笑哦。”
陆询舟接过水晶球,将它郑重其事地放进背包中的小收纳盒里。
再回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中多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妈咪不会忘记的。”
永远不会、也不可能忘记。
.
按照既定计划,陆询舟在六点四十五分准时登上停在太和云邸外的接应轿车,与此同时,整座京州市密密麻麻的交通脉络中又有二百九十九辆不同型号不同色彩的轿车在六点四十五这个时间节点前后争相发动引擎,一同驶往一个共同方向——
京州西郊机场。
西郊机场坐落于颐和园之南、香山之东,不仅是首都最古老的机场,亦是距离市区最近的空中要冲。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专用机场,它也即将成为参与“天穹计划”的工程师们此行的起点。
上交完行李后,三百名中级工程师们陆陆续续地在数名军官的带领下前往机场的候机厅。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军官们在清点完人数后通过无线对讲机向上级汇报完毕,随后便开启分组环节,六十人为一大组,十人为一小队,共五大组、三十队。
军方为各类科研工作人员定制的机密行程皆已完美错开时间或地点,根据上级安排,参与“天穹计划”的中级工程师们此行将于今日十点整起飞,分批乘坐三架次改装运-20飞往新疆阿拉塔里木,并于四个小时后落地阿拉塔里木机场的隔离区域,由保密单位车辆接驳,中途换乘一次,车队途径三个补给站,通过多层哨卡,最终抵达此行的目的地。
距离登机还有一个多小时,行李和背包又不在身,人群中有热情者已经开始互相熟识聊天。陆询舟平日待人接物一贯遵从家母的教诲(卿许晏),言和色夷、儒雅随和,她与人交谈时颇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既不内敛,也不开朗,令人同她相处起来如沐春风,下意识也会有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同陆询舟分到同一队的除了三名万科的中工以外还有六名来自不同单位的中工,十人轮流自我介绍了一圈下来,陆询舟已经对其余六人有了初步印象。
上午9:28。
候机厅的灯光并不刺眼,它们均匀地洒落在排列整齐的座椅上。陆询舟坐在靠窗的位置,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停机坪上几架军绿色涂装的运输机,它们的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硬朗。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登机牌,上面只印着简单的数字编号和条形码,没有任何航班信息。
候机厅里的交谈声依旧如像潮水般起伏。陆询舟注意到不远处,几位全副武装的的军官们站在入口处神情严肃地交流着什么。
陆询舟没有继续参与众人的讨论。她望着窗外,一架小型通勤飞机正在滑行,发动机的轰鸣隔着玻璃传来,变成低沉的嗡鸣。下一秒,广播里传来字正腔圆的通知。
“全体人员注意,现在开始登机。”
原本守候在旁的军人们迅速行动起来,纷纷引导各小组列队,有序走出候机厅。
偌大的机场上,八月末的热风裹挟着航空燃油的气息扑面而来。陆询舟眯起眼睛,看到三架运-20已经打开尾部舱门,像巨兽张开大口。空军部队的地勤人员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他们的橙色马甲在灰色水泥地上格外醒目。
登机梯前,一名军官手持扫描仪,逐一核对每个人的身份芯片。轮到陆询舟时,扫描仪发出清脆的“滴”声,军官点头示意她可以登机。
机舱内部与民航客机截然不同。没有舒适的座椅,取而代之的是沿舱壁两侧排列的军用折叠椅。顶部裸露的管线和高悬的应急灯给人一种粗犷的工业感。陆询舟找到标有自己编号的位置坐下,安全带是厚重的军用款式,金属扣环贴在手心上传来冰凉的温度。
随着最后一名人员登机,尾部舱门缓缓关闭。机舱内的照明灯切换成了柔和的灯光。广播里传来飞行员的声音。
“亲爱的各位同志,本次飞行时间约四小时,飞行高度八千米,途中可能会有气流颠簸……”
发动机的轰鸣逐渐增强,陆询舟感到一阵推力将她压向椅背。透过舱壁上的小圆窗,她看到地面正在迅速远离。
昔日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京州市如今成了云雾下的蚂蚁王国,陆询舟静静地透过机窗俯瞰着大地,直到城市的轮廓在云层中渐渐模糊,最终被完全遮蔽。
那时,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站在今日回想过去,自己十五岁随亲姑母卿许晏入户首都,此后数年,她客寓异乡,求学索问,成家立业。除去每年春节回乡探望亲朋好友的那数十日以外,她似乎已在京州生活了将近十年。
如今即将离开了这片承载了她将近十年人生的土壤,一棵浓郁的乡愁之芽在这个静谧的早晨于陆询舟心中迸发,日后也定将在思念的滋养下长成参天大树。
陆询舟将头抵在机窗边,淡淡的目光却似是能割开漫漫云涛,窥见其下属于京州的车水马龙和滚滚红尘。
或许是掉书袋了吧,她失笑着,脑海中浮现出一首还算贴合此刻的唐诗。
客舍并州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京州,京州。
京州。
京。州。
她,永远是我的第二故乡。
.
母女俩吃完早饭张妈刚好来上工,李未晞出门去上课外班,李安衾则着一身墨绿色的睡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用笔记本电脑办公,一边收听央视的早间新闻。
“昨日,蕉城时代新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与厦门市政府签署战略合作协议,将在厦门投资建设新能源产业项目,进一步推动当地绿色经济转型升级。”
“根据协议,蕉城时代计划在厦门投资建设电池研发、制造及上下游配套项目,涵盖新能源电池、储能系统等多个领域。该项目将充分利用厦门区位优势和产业基础,打造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新能源产业集群。 ”
李安衾抬眸,看向电视上正在被采访的项目负责人,身着行政夹克的男子推了推眼镜,语气笃定道:
“此次合作将有力推动厦门新能源产业链的完善,为地方经济发展注入新动能,同时也为实现‘双碳’目标提供重要支撑。”
她低眸,将目光移回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唇角扬起一点讥讽的弧度。天盛高层微信群中,李玱越俎代庖代表父亲艾特所有人明日下午务必到达总部开会的消息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如同一个笑话一样令她感到有趣。
在商场不够果断永远是一家企业致命的弱点。
原本天盛高层亦打算让万科能源在厦门投资布局,只惜老狐狸们深思熟虑,少狐狸们犹豫不决,导致他们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让竞争对手抢先一步占领了闽粤与东南沿海对外新能源市场的制高点。
李安衾忙完临时的工作后,生活助理发来消息,说是扩香石到了,可以直接送到家里吗。女人眸色微动,回复了一句“可以”。半个小时后,一位身着西装的女保镖在玄关套好鞋套后,毕恭毕敬地将一箱物什抱至李安衾身侧。
“李总,放哪?”
李安衾头也不抬,一面平静地撑着下颚审核公司文件,一面淡淡道:“放主卧门口。”
保镖离开后不久便到了饭点,女儿在外用餐,家在惟余她和张妈两人。
在张妈眼中,李安衾算是那种三餐都好做的雇主,素食主义者,只求饭菜清淡简单、营养均衡,最好一点油沫都不要有。她的饮食习惯就像她本人清冷寡淡的性子一样,简单明了,却又令人匪夷所思。
饭后李安衾回主卧休息,门口那一箱扩香石也被带进房间。
“咔嗒”一声,房门锁紧,李安衾又将通往阳台的玻璃推拉门用厚重的窗帘掩住,她在这封闭的房间中终于得到了一个令自己无所顾忌的事情。
陆询舟临行前只从衣柜拿走了几件常穿又耐脏的短袖裤子和一些贴身衣物。李安衾将陆询舟衣柜中剩下的衣物一摞摞抱出,近乎虔诚地闻了闻其上的味道。
询舟身上的味道就她那个人一样,清冽如初雪,就连味道也是淡淡的。她迷恋主人的一切,先前为了避免戒断后的痛苦,她宁愿选择违背医嘱加深性I瘾,也要在陆询舟的衣柜中放置类似气味的扩香石,加浓原本淡淡的气味。
而雷森温德的白苔扩香石拥有最贴合陆询舟体香和气质的香味,是极致干净的皂感麝香,融合了杜松子的微辛凉意和雪松的清冷木质,如同刚洗净的纯棉白衬衫晾晒在雪后清新的空气中,干净纯粹、温和贴肤,毫无侵略性。
李安衾将湿透的那点布料脱掉,夹好玩具,将陆询舟的白衬衫揉皱夹在腿间。
闷热的夏末,在炙热阳光的照射下,京州市处于疯狂流逝的时间中,而冷气充足的卧室内,时间被挤在断断续续的呻I吟和喘气声中,于低温压缩中近乎凝固。
卧室的挂钟发出轻微地“哒哒”声,秒针在赛跑中一次又一次地超过分针,无人在意慢吞吞的时针,挂钟内精密的机械齿轮有序地转动,时针慢慢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数字。
在孤独和黑暗圈出的一方天地里,一切的一切在一瞬间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伴随着水声和愈大的哭音,凝固的时间在升温的爱欲中逐渐溶化,伴随着开始发热的时间,时针感到自己的转速开始加快,在年复一年工作的轨道上它第一次发觉,自己居然可转那么快。
嗒。
嗒。
嗒——
“这表坏了吧?”
朝闻道眉间微蹙,将手腕上的手表取下,悬在面前仔细端量。
陆询舟正逐字逐句研读飞机折叠桌上自带的全英版大部头专业书《Generation IV Nuclear Reactors》,闻声抬头看向身侧的同事,语气半开玩笑道:“这年头连瑞士表都开始偷工减料了?”
朝闻道“嗐”了一声,自嘲道:“广州钟表市场买的百达翡丽复刻表啦,顶级高仿,以假乱真,可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朝姐,你掉书袋啦。”
“哦。”
“可话说回来,这还挺新奇的,”朝闻道指了指表盘上的时针,“小舟,你说奇不奇怪?我戴了那么多年表,头一回见到机械故障是时针走得比分针秒针还快的。哎,太稀奇了!”
陆询舟没凑近看,只是扶了扶眼镜,低头翻了一页手中的专业书,无奈一笑道:“我一门外汉,哪懂这些,若要用我知道的领域解释,我这搞应用物理俗人倒是能越俎代庖,讲点理论物理。”
朝闻道晃晃手中的表,乐呵呵道:“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如今所处的条件也没那么极端。狭广义相对论、量子芝诺效应、非线性动力学,还有拓扑缺陷——诶,这表又好了。”
陆询舟一边用黑笔在专业书边上的草稿本做推演,一边淡然一笑道:“那就是机械故障喽。”
朝闻道点头:“高仿表嘛,都这样,虚荣的代价呐。”
此后的时间缓慢流逝着。陆询舟偶尔看看表,更多时候是专心啃书,当飞机开始下降时,云层变得稀薄,下方出现了连绵的褐色山脉,像大地的皱纹。
“请各同志位系好安全带,我们即将降落。”
飞机广播再次响起。
着陆过程很平稳。运-20的轮胎接触跑道时只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舱门打开,刺眼的阳光和干燥的热风一同涌入。她眯起眼睛,看到机场上整齐地听着数十辆军用越野车,车队旁还站着数名穿迷彩服随时候命的士兵。
“这里应该就是起飞前那位空军上校所言的阿拉塔里木机场。”
陆询舟起身时听见身后的一名工程师如是道。
“不过我们肯定不是在民用区。”
确实,这里看不到任何民航设施,只有单调的水泥地面和远处低矮的军用建筑。陆询舟跟着队伍走下舷梯,热浪立刻包围了她。西北的阳光似乎比京州更加直接,更加不留情面。
每个大组、每个小队均按照序号排好队,乌泱泱的人群在烈日的暴晒下躁动着,没带伞也没蹭到伞的人不到几分钟便大汗淋漓,早有先见之明的陆询舟此刻眼戴墨镜,身着短袖T恤,外头套件防晒衣,此刻撑着把大遮阳伞,左右各挤了一名女同事,三人正聊着天,直到不远处响起她们队的编号。
“25号小队到这边集合!”
一名皮肤黝黑的陆军军官举着牌子喊道。陆询舟和她的队友们走向指定的区域,那里已经停着两辆墨绿色的越野车。
被检查完毕的行李已经被提前运达,整齐地码放在另一片区域。陆询舟领到了自己的行李箱,经过又一轮安检后,被引导上车。陆询舟和朝问道、汤美嘉、陈婉玉、杜青燃共五个女同志同坐一辆军用越野车,车内空调开得很足,与外界形成鲜明对比。陆询舟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的地勤人员忙碌。
“接下来是六小时车程。”
坐在副驾驶的女少尉回头提醒道。
“中途会有两个补给站。山地戈壁道路比较崎岖,如果有晕车的话可以跟我要晕车贴和呕吐袋。车里也有卫生巾,车里都是女同志,有需要直接开口就行。”
大家听罢纷纷谢过少尉,并纷纷表态自己没事。
车辆启动,驶离机场。
一路上,老练的司机女兵和健谈亲切的少尉同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陆询舟没有参与众人的聊天,而是悄悄翻出包装的雪花水晶球。她静静地摇了摇,西北毒辣的阳光自车窗洒入,水晶球在金灿灿的阳光中闪闪发光,年轻的工程师看着昔日一家五口的泥人像在漫天大雪中永远都笑盈盈的模样,心头忽然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绝对理智,扰乱心神的东西被塞回背包。陆询舟开始倚窗而望,看着窗外的景色从军事管制区变为荒凉的戈壁滩。整齐有序的车队驶上戈壁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公路。
那时,这只车队于遮天盖地的炎热和光亮中犹如沙漠瀚海中行径的蚂蚁军团,渺小却不可忽视。
陆询舟知道,从越野驶入戈壁的这一刻起,她们正式进入了——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下一章公主的情节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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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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