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老葛一副看上去时日无多的样子。
在我妈终于答应救老葛的这段日子,我除了每日连续不断地更新小说,就剩下为再一次去阁楼做准备了——更加频繁地跑去图书馆查阅计划中的资料,并开始敦促琼学习一些必须要增加的技能。
首先是手动档位的驾车。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萌生这个想法,就是应了老葛那句话——技多不压身吧,冥冥之中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像我们这个年龄或者更小一些的孩子,很多都不知道什么才是“手动档位”——在小镇,驾车根本就不是一个什么需要掌握的技能,从我小的时候起,镇子上那些五颜六色的“车型机器人”就满街道跑了。
小镇的自动档汽车可不是自动档,而是完完全全的智能化汽车,你只需要语音告诉它目的地,就可以睡一觉、等待到达目的地后它唤醒你了。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人愿意乘坐智能化汽车,人们认为“金贵的命”断不可以随随便便交给一个机器人。
除非是路途太远、从小镇一侧赶往完全调角的另一侧——年少时代的我们从小都用“跑”的,而现在的儿童和少年,则有了更为先进的“走路机器人”——那种站上去缓缓移动的物件,边看风景边看书边打招呼,可比汽车安全多了。
但我妈商医生一直坚持说:穿球鞋和奔跑,都能让你健康,简。
所以即使对于从小体弱的琼,奔跑也不是一件难事,不过就是快与慢的问题罢了——我忘了,现在的琼有时候奔跑起来,我根本追不上。
琼掌握人工档位驾驶的这件事,我们当然是使尽了浑身解术。
镇上没有了小火车之后,不再有外运来的书籍,学校的知识储备里似乎关于“武器”啊、“驾车技术”啊这一类的知识也微乎其微,大概是对于“天堂”以及“世界尽头”这种地方,这些与人类的“危险”搭边的东西是绝不应该与“天堂”搭边的吧。
琼还是在他的两种人格中来回切换着,但无论如何,我现在坐在他“人工驾驶”的车里,已经基本可以闭目养神了。
车开到城堡外的大门口时,我看着他踩住离合,然后刹车。
“你从哪找来的这辆车,琼,我见过的人工智能车都不可以手动驾驶的,刚萌生这个念头的时候,甚至觉得是自己在锻造天方夜谭。”
“当然是我爸的车库了。我家有老爷车,好几辆,全部都是手自一体的真正的汽车,简,那才是真正的汽车。这辆是我整个翻新之后才得以开出来的,我小时候它们就搁置在那里。”
“你还会翻新?”
“你提出手动档位驾车啊,我不翻新,你到哪里去找车?总有办法。”
“看来,男人在这方面总归是比女人快。”
“不一定,只不过是比较快而已。而你也是不一样的女人,简,你只要想学驾驶,也很快的。”
他侧过头对我笑笑,那种眼神……感觉像极了以前篮球明星看迪子时候的眼神。我突然一阵脸红。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聪明。你准备好了没有,琼。”我望着静悄悄的城堡对他说。转移话题也许能化解尴尬,毕竟,车已经开到了大门口。
他抬头看看阁楼,眯了眯眼睛,“我想,可能还需要几天。”
“卡在什么地方了?”
“卡在眼力训练上了。”
“我没听懂。”
“我这么给你解释吧,你看到的大铁锁上的动物,其实不止你看到的那么多。事实上,每一只动物里,都隐藏着九宫格里每一个‘宫’里的若干数字,这就需要好眼力才能看出来了。当这些数字你全部找到之后,还需要按照你给的密码书里的讯息,知道他们位于九个方位中的哪一个格子,那么,所有其余应该添上的数字,就应该是密码了。”
他几乎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主张。
我望着他,鬼使神差地走了神。假如有一天只剩下这一种人格的话,我不知道会不会怀念那个说话结结巴巴的琼。
这一副表情,笃定、自信、深沉而不外露。
这完完全全就是篮球明星的沉稳笃定啊——那时候他的这种沉稳不仅仅表现在说话上,更表现在精湛的球技上,学校里的女孩子除了为看他打球,基本都不会有人去篮球场的看台上坐一坐。每一场比赛只要有他,看台上几乎都坐满了女孩子,啦啦队也是空前绝后地队伍壮大,经常嗨到爆翻天。
而拉拉队的队长,正是经常会做大鬼脸的迪子。
那时候多少女孩子羡慕迪子啊。被这样一个男生宠溺着的感受,又有谁是不想试一试的。而当时学校里的同龄人群体,简直就是篮球明星的天下,所以他傲慢得无以复加。
也幸好他傲慢,除了迪子,他对别的女生看都懒得看一眼。迪子也因此从未感受到来自同性的一点点威胁——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切小姐总是说我“酷酷的”,我哪里酷得过他,他才是真正的“酷不可挡”。
切小姐还说过,现在的小镇似乎没有爱情了,她说那些男人对于她就只是**。
我相信她说的,对于爱情,二十五岁的我仍一无所知。
而这一刻的感受,我想,我可能只是好感——对,只是好感,或者叫做“钦佩”一类的情愫吧。
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想要给自己的情绪或者情感下一个定义的话,脑海里的词语比比皆是——我知道那一定不会是爱情。
和琼一起步入老葛房间的时候,看到他正给自己准备晚餐。
我上前一步,仔细端详着他手里的晚餐,“老葛,你这么快就好了吗?”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怎么有点泛着蓝色啊?你这是什么东西?”琼感到不解,刚刚好说出了我吞回来没说的话。
我和目前这个奇奇怪怪的琼,真是越来越有默契。
“他今天是那一位?”老葛趁着琼观察他的晚餐的功夫,指了指他。
老葛的话,只有我能听懂,我轻轻点点头。
终于看到了老葛慈祥的笑容,心里算是一颗石头落了地。
琼又闻了闻,“一股奇怪的味道。”
老葛笑了,“哈哈,老年人的食品喽,你妈下午给我送来的,我现在每隔一天都要吃一顿这个,都是商医生亲自送过来,你看,我这不是好多了!”
他伸展开双臂,又做了个下腰的动作。
“我妈?!”我妈会亲自来给老葛送饭,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简,商医生挺好的,每次体检都对我格外照顾。”琼补充了一句。
我想起和琼并排躺着的那天,想起商医生和小护士神秘的对话,忍了忍,还是把想要说的话吞了下去。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会经常“吞回想说出的话”,好像这些话不遏制住的话,就一定会有一些什么事情会前功尽弃。
人成熟后的其中一个标志是不是“有能力吞回想说出的话”?
“只要你好了就行,老葛,我真怕你……”我对老葛的担忧倒是真情实意的。
“怕我死了啊?哈哈,哪就那么容易死呢。简,”老葛突然收了笑容,“我是替你爸爸守护你的,将来有一天我守护不了你了……”他忽然看了看琼,“会有人愿意继续守护你。”
我和琼对望。老葛的意味深长令人发慌。
“你是不是不应该再去那里。”我想起金字塔。
老葛望了望琼,没有马上回答。
“琼不是外人,老葛。”
“你说哪里?我没离开过城堡呀。”我看着他,一时间不敢断定,他究竟是怕琼知道金字塔的秘密,还是故意在撒谎给我听,还是……他真的没有再去。
我和琼坐下,看着老葛一口一口吃掉那泛着很浅很淡蓝色的 “晚餐”,他的咀嚼规律而有力,看样子,再也不会有“咳血”这种事发生了。
商医生一定在里面配置了药物,不然,老葛怎么会好得这么快。
可是那泛着淡淡蓝色的晚餐,还是引起了我的不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简。”
送我回家的路上,琼一边开车,一边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轻轻拍了几下。
这几下突如其来的接触,让我很紧张。
“那种淡蓝色的药物,是吗?我也在城堡见过。”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手一抖,旋即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悄悄偷眼看了一下他。他目不斜视,只是看着挡风玻璃前面的路。
“我爸就是输入这种药物五天后离开的,琼。”这个时刻说出他的名字,忽然觉得很别扭。
我知道琼的躯壳里,此时并不是琼,而是那个多年前在大姜的餐厅外面告诉我关于“舅舅”秘密的人。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我面对的根本不是琼。
“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在输入这种药物几天之后离开的。确切地说,不管是何种方式离开,活的,还是马上要死的,在离开之前,都是要输入这种淡蓝色药物的。”
“从来没有人痊愈之后离开城堡?”
“至少我没有看过。”
“那些坐‘海文号’离开的,为什么不早一点点送他们离开呢,说不定有生还的希望。”
“因为蓝色的药物还没发挥作用,所以不得不等。”
“什么作用?那些是加速死亡的药物吗?”
“不,是加速失忆。”
我想起我爸最后被弄走之前,连我都不再认得的事实。
不想再追问,只觉得心里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得透不过气来。
44
“你又是怎么知道那种蓝色药物的?”终于快要把车开到家门口的时候,我还是决定解开心里的谜团,哪怕只是一小部分。
我感觉心里、脑袋里承载的秘密,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如果没有眼前这个人的帮助,我怕是要死在这些没有答案的秘密里了。
“我爸如果不是知道了那么多,也不会离开,而我,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了这些,应该……也还是我自己吧。”
他的话让我如坠深渊。
“那你可不可以说明白一点,你到底是谁?!”
他放回档位,熄火,把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像是鼓足了勇气,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简,你希望我是谁?”
一直到透过玻璃窗看他驾车渐渐驶离了视线,我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真庆幸今晚他不结巴。
真庆幸“两个琼”可以记忆库共享,不然,我怎么会知道我爸离开之前的那几天里,白衣天使一次次告知“院长说的”让我爸必须输入的那淡蓝色的液体,到底是什么。
那也是我妈配制的药水吗?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为什么琼的两面可以共享一个记忆库,可是之前明显不能。
之前当琼是“琼”的时候,他很明显对于另一面的记忆是零——这才是双重人格的典型表现。
但现在,我真的弄不懂了。
他的体内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他的体内输出来进入我体内的,会不会也是某种“双重因子”之类的东西?然后我也会变成这样?!
如果不是从小玩儿到大,换一个人如此近距离接触他,看着他活生生切换来切换去,早崩溃了罢!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琼的父母为什么那么淡定?!而我妈——商医生,会察觉不到这种变化?!
如果说琼本来也没什么朋友、没什么社交的话,发现这一点的人可能确实不多,也说不定有的人就是觉得成年之后的琼变得开朗了而已——可是难道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满腹狐疑?!
我进屋径直走到书桌前习惯性地先打开电脑,又寻找录音笔准备记录下今天的事情作为素材。
满桌子找不到录音笔,正奇怪,看见多萝西叼着录音笔站在房门口,小可爱的眼神分明在向我挑衅。
多萝西的眼神里永远变幻着不同的暗示,我不知道世间的狗会不会都是这样,可我的多萝西是的。我知道,它只要一想跟我在屋里来回追逐着玩儿,就是这样一副表情,就是这样一个手段——叼住我的什么东西,一直跑一直跑。
我从来没有拿它当作“一条狗”——事实上它已经在漫长的十一年中,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多萝西,我来了哦——”我猫下腰把两只手伸出去,做出一副想要抓它的样子。
它一个扭身,毫不犹豫地冲向地下室。十一岁的多萝西,竟然仍能如此敏捷——我开始怀疑书上说的都是假的。
“多萝西!跟你说了多少回不要去那里,都是土!你的小脚会脏的!”
再怎么用力喊,它头都不回。
等我赶到地下室的时候,多萝西已经叼着录音笔趴在了我爸那个大包上面。
“多萝西!你又不听话!那个大包很脏的!”
我已经很久不再打开我爸这个大包。有些一碰就会心里疼痛的东西,也许慢慢克制住不去碰,会好很多。
我过去一把抱起多萝西,它嘴里的录音笔立刻掉到地上。
我摩挲着它的四只小脚,想要替它蹭掉一些灰尘,却听到多萝西急促地“呜呜”起来。
“你要干什么?”
多萝西挣扎着要从我怀里跳到地上,我不得不把它放下。
重新又趴到那个大包上面的多萝西,竟然用小爪子一直扒那个拉链。
多萝西的“通人性”,倒是和我在遇到它之前从书里读来的一样,其实我们从小就知道有“狗”这种动物,听说它们是人类的朋友,会和主人建立深厚的感情,但是因为寿命没有很长,失去狗的主人,都是很心痛、很心痛。
有时候我特别怕那一刻的到来。好在,多萝西陪伴了我十一年了,一点都没有衰老的迹象。
我拉开拉链,多萝西终于不再“呜呜”。
“你想要我拉开是吗?想要什么,多萝西?”我一样一样地从大包里拿出我爸的东西:用过的一盒牙刷、格子围巾、几件衬衫……
“你看,都是爸用过的东西啊,没有什么是属于你们狗类的用品啊,多萝西,你是不以前和我舅舅在一起的时候,也认识我爸?我爸是个特别好特别温暖的人,你是不是也想我爸了啊……”我只有和多萝西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这样废话连篇。
多萝西显然有点着急,重新又“呜呜”起来。
“难不成你是要这口红吗?”我翻出里面那只口红,心里涌起一阵心酸。
这管口红的秘密也随着我爸去了。我永远无从知道我爸的遗物里面为什么会有一管口红。
多萝西更加大声地“呜呜”,最后索性自己钻进那大包,用小爪子拼命地扒拉起来。
“多萝西!这是我爸的东西!你不要破坏了!”我一把把它抱了出来。
它嘴里竟然叼住了一个笔记本。
我一边从它的嘴里拿出那一个边角已经被叼湿了的本子,一边不敢相信地看着多萝西。
它这是要暗示我什么吗?
多萝西真的——只是一条狗吗?
我一把抱住多萝西,想要看清楚它的眼神里会不会有什么特别寓意,它竟然挣脱我,自己跑出了地下室。
应该只不过就是一条狗——因为它不会进行交流,除了“呜呜”。
我打开那个笔记本。
从头快要翻到尾,都没有发现任何我能读得懂的文字。
有点惭愧——我爸离开十一年了,我竟然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这几个笔记本,虽然不可能看懂,可总归也是遗物。
我在大包里重又翻找,还有另外的几本,既然多萝西让我看——好吧,听它的。
晚上半卧在床上的时候,我用录音笔把今天的情况简单做了个记录。
多萝西好像累了,整个身体四脚朝天,趴在我伸出去的两条腿上。我的腿经常会被它压麻,但是却从来舍不得抽回来惊扰了它憨憨的梦。
自从那次录音笔里传来多萝西像小孩子般哭泣的“呜呜”声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它发出那种异样的声音,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的耳朵又出现了幻听,或者,录音笔出了问题。
我放下录音笔,重新翻看我爸的几个笔记本。
这里面都是各种符号,是那种无论怎样努力都不会看得懂的文字。
我想起很多年以前篮球明星说过的话“你爸是医生的时候,你妈只不过就是个助手”,这么多年,每每试探着聊起这个话题,我妈都会故意岔开。
“TTX292”——忽然觉得好眼熟。
这是那次我和琼潜入实验室、在系统里看到的一个符号吗?我记不太清楚了,当时只是为了查黄色药物的名称,那里有很多字母加数字的组合符号,当然记不清。
我对着电脑说了一句“找出琼”——电脑按照指令出现了琼的对话框。
“琼,你……在吗?”老实说,有一丝犹豫,是因为今晚他走的时候,说了那句蹊跷的话。
“在。”他没有用语音,而是用了打字。
这种方式,就一定是那个我从小就认识的琼了。
打字——当然是不会结巴的了。他从来都不用语音的,除非——他不是他本人。
去实验室的那个晚上,琼是哪个琼?
“好了,简,回家,洗热水澡,上床睡觉。”——这是他那天晚上和我分手之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琼从来没有让我如此温暖过。
“琼,你是否记得那晚我们在实验室看到过的符号?TTX292,有没有印象?”
沉默了几分钟后,我收到屏幕上的两个字,“记得。”
“记得功效吗?”我知道这个问题多半是徒劳,那么多,那么复杂,他怎么可能记得。
“潜稳记忆,或者歪曲记忆。”
“具体指?”
“将不同来源的记忆混淆不清,相互颠倒,把过去听到或者看到的,甚至是梦中体验过的事物的回忆,都认为是实际体验过的事情。”
我吃惊的不是琼的记忆力,而是这几行字。
三个小时后仍辗转反侧。
从回忆我爸离开前的最后那五天,到老葛这一段的前后变化……床都快要让我来回翻身翻腾塌了。
洗澡——忽然很想知道那次洗澡的时候,到底是哪个琼站在外面看到了我。
十只手指按在键盘上,我犹豫了半天。
因为实在有些难以启齿,还是决定用输入而不是用语音,我来回措辞着,打上,再删除,再打上,再删除。
“你还在吗?”
“在。”
“那晚我洗澡,是你站在窗外吗?”
“我没有。”
验证了猜测的时候,竟然有一种耳根发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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