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的记录不算机密。它被摊开在每一个相关部门的档案室里,任人查阅。
只是,后世的目光永远聚焦于光芒万丈的神兵利器与英雄传奇,至于那些被时代的车轮碾过的,无足轻重的尘埃,自然就被史官的如椽巨笔几笔带过,沉入书纸纤维的底部。
石矶说的,都是实话。
于是,他们下了鬼司。
云瑾所谓的人脉,并非什么高位判官,只是一位在鬼司文书库房任职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文书,和一位因性情过于耿直常年坐冷板凳的闲散老判。
这都是他当年刚上任做“小红线仙”跑腿时,在基层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情分。天庭庞大而森严,但真正维持它日常运转的,也是这些容易被忽视的“小人物”。
过程比想象的更快。不到半天,两人便回到了他们在缘尽科的办公室,带回来的消息却令人失望。
“查不到。”墨玄关上门,言简意赅。
这段历史鬼司的人帮不上忙。
杀死碧云的震天箭,是轩辕黄帝留下的神兵,专为封神大业而现世。它造成的死亡,并非普通的凡间杀戮,而是带有“天命”性质的劫数。这种死于“天命任务”过程中的魂魄,处理权已经超出了地府的常规流程。
商周大战,所有重要或不重要人物的魂魄,其第一归宿都不是地府,而是被引向封神台 。姜子牙的职责就是守护封神台,接引这些魂魄,最后统一封神。
封神期间,地府的功能几乎完全被封神台取代,整个轮回系统为封神榜让路了。
所以,碧云和彩云的魂魄,极有可能在离体的瞬间,就被封神榜的力量所牵引,去往了封神台,成为了那“三百六十五路正神”庞大魂魄储备库中的一部分。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去查封神台的档案。
墨玄与云瑾权限不足,如果强行调阅,必定惊动上层。
突破口又是云瑾提出来的。他说:“别着急,我有人脉。”
早年在红线科实习历练时,云瑾曾与一位当时还是山神,如今已升任为“传递功曹”的旧识有些交情。
又因为他性格活泼,经常出外勤摸鱼,常在各殿宇间走动,与几位负责兜率宫外围洒扫的黄巾力士混了个脸熟,偶尔会带新奇玩意儿给他们。
并不是吹嘘,他确实挺有人脉的,不过都不是大人物就是了。但正是这些小人物,他们如同这庞大天廷的毛细血管,知晓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他们没有直接去封神台,那太显眼。而是以“叙旧”为名,将那位传递功曹和正在轮休的黄巾力士约到天河畔的僻静回廊,提着一壶从月老那儿顺来的桂花酿。
墨玄和云瑾与凭栏而立,望着脚下奔涌的星辉天河。
他们不敢多喝,带着目的的心沉甸甸的,伴随着不祥的预感。
功曹和黄巾力士已然酣醉,搂着肩坐在亭子里。
云瑾走过去,状似无意地提起:
“最近核查项目,月老非说之前牵的缘又不对了,还被缘尽科的人针对……”
墨玄闻言冲他挑眉,眼神传递无声的疑问。
功曹和力士已经习惯听他吐槽姻缘局的工作,斟满酒水,笑着摇摇头。
“说是两个童子,叫做碧云、彩云,好像是当年石矶娘娘座下。按例,魂魄应该是在封神台录名。我哪知道什么时候牵上的封神时期的缘啊,这项目我都没经手过,锅就背我身上了。”
云瑾侧身打量功曹和力士的动作太明显,被玄墨一把拉回座位坐正。
功曹捻着胡须,沉吟半晌,摇头道:
“封神榜名录,三教圣人亲定,铁板钉钉,据我所知没有这两个童子。名册上无名的,那就是根本上不得封神台。”
黄巾力士灌下一口酒,压低了声音对云瑾道:“你问这个,俺们每日洒扫,只知那台子森严得很。但俺听老力士说过一嘴,有些魂魄力量太弱,上了台子,也凝不成‘神形’,反而像是……像是被那封神榜本身给‘化’了去,补了别处。封神也是有门槛的。”
“化了去……补了别处?”
云瑾手一抖,酒壶差点脱手。他与墨玄隔空对望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寒意。
像碧云、彩云这样无足轻重的童子、门人,他们连上封神榜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的魂魄力量微薄,可能直接被封神榜这个巨大的系统吸收,化作了维持其运转的“养料”,或者成为其他更重要的神祇神位凝聚成形的基石之一。”
也可能连被接引的价值都没有,直接就在骷髅山当场消散,回归于天地灵气之中,彻底失去了轮回和存在的机会。
酒喝得不知其味,云瑾觉得心中烦闷又生出愧疚。胸口像是被巨石压出,喘不上气。
这股憋闷让云瑾彻夜未眠,石矶作为顽石无法落下的泪水,云瑾流了一整夜。
接连几天,云瑾都无精打采。工位上那些写好的、关于石矶事件的报告文书,就那样堆在角落,迟迟没有递交月老。
他知道这不合规矩,但一想到递交之后,此事便如同被盖上“已结案”的印章,彻底封存,而那两个童子将永远被遗忘在那份冰冷的公文里,他的手指就重若千钧。
墨玄将一杯温热的仙茗放在他堆满文书的桌上。
“你已经努力过了。”他的声音是一贯的平稳,但比平时柔和。
云瑾摇摇头,把整张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埋进那堆带着墨香和无力感的纸张中,一声不吭。
他听见身旁椅子被轻轻推开的声响,听见衣料摩挲的声音。
是墨玄站起身,利落地穿上了那件挺括的制式外套,动作带起了办公桌旁一小阵干净而微凉的风。
“走吧。”
云瑾从臂弯里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脸上带着未散尽的迷茫和沮丧,他不明所以。
但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跟上了墨玄的脚步。
直到看清无数因果的光带在虚空中无声流淌,如同一条条命运的星河,云瑾才反应过来他真的来到了三生石面前。
三生石所在的秘境,万籁俱寂,这里是天庭重地,他们没有进入的权限。
这是墨玄头一次,未提流程,不论规章,只沉默地带着云瑾潜入。
站在那面记载着天地万物所有“缘”的痕迹的巨大石壁前,浩瀚的信息洪流仿佛能吞噬一切,世间万物只要存在过,天地一定会记得。
云瑾看着墨玄凝重的侧脸,以及他眼中映出的、那片无垠的星海痕迹,霎时明白了:
不是偷取法宝,而是要强行取走两道缘痕,将其凝练,归还给那个在等待的顽石。
云瑾屏住呼吸,看着墨玄指尖亮起前所未有的、极为凝练的仙光,那光芒不像平日探查时温和,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危险的锋利。他并指直接探入那流转的光河之中,仙光摩擦,迸发出细碎而刺眼的星火。
终于,他的手指猛地定格,仿佛抓住了什么无形之物,缓缓向外牵引。
随着他的动作,两缕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光丝,被他从浩瀚的光河中艰难地剥离出来。它们轻若无物,一口气就能吹散,却闪烁着纯净而温暖的光泽。
墨玄双手虚托,将那两缕颤抖的缘痕包裹。仙力如丝如缕地缠绕、编织、稳固。光芒在他掌心缓缓凝聚、塑形。
最终,呈现在他掌心的,并非魂魄,而是两枚泪滴形状的、温润的晶石。
一枚内部仿佛封存着清晨的露水,另一枚则流转着晚霞的暖光。它们没有意识,没有生命。
他捧着这由缘痕凝成的、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结晶,转身看向云瑾,眼神复杂,更有一种坚定。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
他们将残酷的真相带回了骷髅山。
石矶听完,没有崩溃,也没有愤怒。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最后一丝支撑她的东西也消失了,她正在缓慢地变回一块真正的,没有生命的顽石。
墨玄走上前,把手中的晶石轻轻放在石矶身前。
“如果他们尚存一丝轮回机缘,或在天地间还有未尽的痕迹,”墨玄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空洞的洞穴里回响,“晶石会生出感应,指引他们再回来。”
石矶的目光终于动了。她凝视着那两枚晶石,没有立刻去碰。许久,她才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将晶石拢入掌心,紧紧贴在自己再也不会跳动的心口。
“其实,”她的声音嘶哑,像碎石在摩擦,“我早就知道了。”
石矶抬起头,眼神平静。
“我早知道他们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探查不到,搜寻不到,我心里早就明白了。”
“我只是想替他们要一个公道和一份可能。” 她不再说话,只是蜷缩着,将额头抵住紧握晶石的拳头。
云瑾和墨玄沉默了,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们。这个“公道”,石矶自己讨不来,而他们俩,区区两个仙君,更是无能为力。
天穹之上,云海翻涌,将所有的爱恨与不甘都温柔地也残酷地遮蔽其下。
一道简讯传入正踏云而行的墨玄与云瑾手中。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恭候二位。”——月老。
云瑾顿感大事不妙,直觉告诉他月老知道了他们违规的事情。
月老办公室灵脉地暖烘得云瑾额头冒汗,手指摩挲着衣摆。
月老背对着他们,正打理着一条极其复杂的、泛着金光的红线。
“三生石那边的值守功曹非常敬业,你们前脚刚走,后脚就举报到我这里了。”
他缓缓站起身,平日里慈和的眉眼此刻一片清明,目光落在墨玄身上。
“墨玄,你一直知规守矩。告诉我,强取缘痕,逆乱因果,该怎么办?”
云瑾心头一紧,正要上前,墨玄却已抢先一步,“我接受所有责罚。”
“是我主导的!”云瑾猛地抬头,急切道,“是我逼他帮我,月老您罚我!”
月老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扫过,最终叹了口气, “责罚?如果不是我提前为你们遮掩,现在来问话的,就不是我,而是司法天神了!”
“这个委托到此为止,三生石的事情,绩效扣减,下不为例。”
月老挥挥手把两人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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