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萤石台灯的光亮，应暄将镜面对准自己，里头的人微拧着眉，那一颗鼻尖痣像小墨点一样沾着。
“你叫莫瑄，是格蕴公爵府的继承人，对么？”
天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点，夜风流下来，照着镜子的男人额前刘海时不时晃动。
[嗯。是我。]
应暄呼吸停顿了一下，他抬起手去触碰那颗小痣。
“叩、叩、叩…”
“叩、叩…”
手指悬在半空，应暄立刻转过头看向玻璃门，这一片区域他没有点灯，只能借着月光依稀观测出一块黑影。
应暄：你觉得我要开门吗
哦，他又忘了，系统不在。
那声音持续了一会，便消失了，但五分钟过后，敲门声再次响起。
门终是开了。
寡淡的光线镀上那人的脸，詹文一身灰色西装，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的瓷盘。他说：“莫四公子，这是今日的晚点。”
瓷盘被呈到应暄面前，正中央有一块白色糕点，高颈杯上盛着黑红交加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酒香，旁边立着一个插着吸管的瓶子，瓶子外壁凝着细密的小水珠。
应暄只拿了瓶子。
“您慢用。我是管家助理詹文，有需要的话，您叫我便可。”他笑了一下，离开。
这座漂亮的小居室再次恢复安静，应暄垂眸，感受手掌冰凉的触感，他想起上回在松露园喝到的，有着甜味的冰露滑入咽喉，他沉默盯着湛蓝色的液体，它的味道与自己在地球时常喝的饮料极为相似。
[谢谢你给我机会，让我再能看到他]
[可以喝的，他不会伤害你]
微弱的男声仿佛隔着几个世界的距离，在应暄耳边缥缈而过。
瓶口被拆开，一双手推开窗，无名的白色花被冰凉浇透全身，很快便歪斜。
[…你不相信我也很正常，但你可以相信他]
半晌，应暄说：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静坐着，等待了一会，那声音又不见了，轻飘飘的去自如，仿佛从未出现过。
应暄已经在这座公爵府呆了两个星期，在这段时间里，脑海中没了系统0395的声音，却又多了那个缥缈的男声，但都只是停留不多时，那道声音会问问应暄格蕴公爵府的近况，府内人的近况，偶尔也会告诉他自己过去是如何应对这些人，分别以什么样的态度，然后便又消失不见。
总之，这对于应暄来说算是很不错的帮助，只不过，自从那道声音承认自己的身份，一个疑惑开始盘旋在应暄的心中，迟迟没有宣之于口。
原身是刚被定为继承人不久，因此并没有过多公务要处理，他每天假装闲来无事，在府里到处逛逛，大概摸索清楚了府里的布局。
公爵府坐落于一片宽广平原之上，从正门而入直通的便是正堂，正堂左侧一带靠北的是继承人的居所金幕院，也就是应暄现在所住的地方，靠南的是一座荒废的居住园，过去曾是大公子与二公子住的地方。正堂右侧是会议厅，长辈们以及莫四公子住在靠南一侧的金水苑。
这一天，应暄眼前久违的浮现那块泛着蓝光的任务屏幕。
应暄：0395？？
一个泛着白光的虚影在眼前闪过。
应暄不由得眯起眼。
幻觉？
“蓓加斯萝灵府的琴顾，他手里掌握着丰富的格洛血，这种针对于吸血鬼的毒剂，格蕴目前储备不足，有引进新源的需求，你去见见，尽量谈拢。”
很遗憾，脑海中没有任何回应，那白影也不再出现了。
莫荣递来一些资料，眉头一皱，语气忽然冷了下去，“莫瑄，你在听我说话么？”
应暄回过神，接过资料拿在手里。
“作为格蕴的继承人，出去代表的是整个公爵府的脸面，你必须小心谨慎，事事周密！”
应暄随手翻了一页资料便收进公文包里，他低垂着眉眼，顺从回道：“明白。父亲。”
到了公爵府门口，已经有府内的随行专车停靠在路边，车身整体呈灰褐色，车头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银面人像。
打开车门，坐上后座，应暄对司机说：“先开去玫苏庄园。”
司机一愣，道：“四公子，今日的目的地是蓓加斯。”
应暄抬起眼皮，重复道：“先去玫苏庄园。”
“可是…公爵已经为您安排好了行程。”
应暄望着窗边的景色，提醒道：“你是格蕴公爵府纪承人的专属司机。”
“陆和的贴身重物落在那里了，我需要替他取回。”
“这，这让管家派佣人去寻便是了，您不必亲自…”
应暄目光幽幽的透过后视镜盯着司机的眼睛，一字一顿：“…贴身重物，若寻不到，你当担待得起么？”
司机缩着脖子，那眼神似深海里冒出的尖刀，他霎时浑身上下打了个冷颤：“是、是…”
这时，远方的车道上传来一阵轰鸣的汽笛声，伴随着沙土的飞扬，一辆黑车急急驶来，应暄迅速降下车窗，手指抵着车门上的纹路，不过很快又放下。
应暄先是从车门上的标志看，捕捉到一抹瘦金，给人带来伶俐又奢华的感觉，错不了，这就是茨佛渥的车。等视线攀到车窗时，应暄发现车窗紧锁，只留下一片乌黑的反光面。
“开快点。”
玫苏庄园便是上回应暄在副本世界的降临点，当日订婚宴设下的装饰还未撤完，应暄独自一人走在长廊，枯藤已经不见了，空气中仍弥漫着霉菌味，比上次更浓，像是什么潮湿发霉的东西被突然挖出来，甚至衬托得油漆味都淡了些许。
路过宴会大厅，一个面生管家正拿着通讯设备忙碌，见到应暄时愣了一下，粗粗地赔笑。
松露园内空空荡荡，应暄走的很快，余光中瞥见一个精致的礼盒孤零零的躺在一张高腿椅，经历过风吹日晒，它的外包装显得有些黯淡。
应暄抬起腿，抓着木板翻过白色栅栏。
到了。玫瑰海。
和风滚滚袭来，金色的阳光垂落，每片花瓣都勾勒出瑰丽的红晕。穿着应酬标配的黑色西装，应暄站在吊床旁边，安静眺望着。
玫瑰漫山遍野，几乎填满了整个视野。唯有一小块的空地没有玫瑰，上面立着一道杆子，顺杆而下，有一块遮光布，虚虚遮掩着一个狭小的空间。
恰巧这时风突然大的咆哮了起来，遮光布被掀起一角，露出灰黑色的东西，看起来质地坚硬。
男人穿着黑西装，领带歪了，露出内衬。
他神色慌乱，我丢失了魂魄一样，胸腔大幅度起伏着，踉踉跄跄的跳进花海里。
脚突然被石子撞了一下，男人突然跌在花香馥郁之中，脚踝处渗出血，他看都没看一眼，拳头撑着地再次爬起来。
终于到了，暖黄色的光线镀在他的脸上，反而使脸看起来更冷，他一脸惨白着，抱着那块硌人的灰黑色硬物。
晶莹的光亮无声闪过日夜兼程留下的黑眼圈，他的手指僵硬的抓着，指腹几乎要磨出血来。
嗓音是哑的，吐出的悲痛令游曳的风都潸然泪下，“五年前那一枪之后，你都能活的好好的，不是命很大吗。”
“一共就两个一级兵，交手过那么多次，你怎么可能打不过。”
一双瘦的几乎见骨的手，无力的掀开遮光布，男人眼角泛着红，黑色的瞳孔深深的看着，这块，墓碑。以及自己不愿看到的姓名。
风刮的好急，应下自己随口编织的荒唐约定之后，便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个人也很匆忙。
“吸血鬼，索人命，你的目的达到了。”男人颤抖的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
流过水痕的脸颊被风刃刮得生疼，鼻腔堵塞。他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可置信，可是偏偏世事无常，命运给他安排的牵引也足够残忍。
男人握刀靠近墓碑，碑面上刻着字。
视线模糊不清，应暄努力睁着眼睛去看。
“你在这里做什么？”
神经突然发紧，抽动，应暄眼前黑了几秒，再睁开眼时，余光中瞥到一双皮鞋，视线往上，莫浛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应暄心重重跳了一下，他没想到会在玫苏庄园碰见那个自称自己三哥的男人，调整好情绪后，他淡淡说出准备好的借口。
莫浛走近了一步，笑得不明所以，“哦？”
“可我怎么记得，宴会当天，他好像没有来过这里。”
应暄试探：“你知道。”
莫浛歪歪头：“开场之前，他一直呆在候厅室，我也在。”
完了。
“……”应暄一时半会头有点痛，吸了一口气。
想要演好戏真的不容易。算了。应暄想，现在这种情况总比在格蕴正堂时面对那群人要来的好。
望着无尽的玫瑰海，应暄又想，但如果想要顺利通过副本，只能靠所谓的演戏的话，那么他个人认为创造出这个副本的人毫无新意。
见应暄沉默，莫浛“啧”了一声，不紧不慢的走近，蹲下，就在应暄认为对方准备揭穿有着明显漏洞的借口之时，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力量带起来。
莫浛似乎满意的拍了一下手，又退开，风又刮了起来，滚滚风声在耳边兜着圈旋转，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一小片灰黑色之中，又问了一遍，
“你刚才在做什么？”
应暄微愣，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心一紧，刚才他走进了这具身体的回忆，恍恍惚惚的就来到了这里。
这座墓是个突破副本的关键线索，过于珍贵，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份隐患，还未等他回答，莫浛忽然凑过去看，应暄立刻抬手。
电光火石间，应暄拉紧了遮光布，整个人挡在其前面。莫浛饶有兴味的说：“你在逃避。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应暄说：“跟你有关系吗。”
“你是继承人，我有权利替整个格蕴监督你。”
“喵。”
一声猫叫声响起，打破了玫瑰海之中僵硬的冰点，不远不近，应暄下意识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莫浛见状，蓦地伸手，一把掀开遮光布。
灰黑色的墓碑彻底暴露在天光之下，应暄站在原地，下意识去看碑面上的字，他刚才在莫瑄的回忆中一直看却怎么也看不清的字。
“无名碑？”莫浛手指一顿，他看向应暄，“谁的？”
应暄冷声：“与你无关。”
莫浛突然间了然，轻笑着说：“你母亲的？”
母亲。捕捉到这两个字眼，应暄回想起刚来格蕴之时看见到的贵妇，言语温柔但他听得不适，应暄垂下眸来，莫瑄曾经跟他说过，他生母是上一任的格蕴公爵夫人，但如果是生母的话，为何会有那一句：
吸血鬼，索人命。
格蕴公爵府，始终秉持人性为首要，对吸血鬼深恶痛绝，因此，格蕴公爵府的每一个人，上次至家主，下至佣仆，都是纯种人类。在他们的理念中，一旦被吸血鬼染指，便是彻彻底底的死罪。对于公爵府夫人这个身份，应暄认为没有这个可能。
安静了几分钟，莫浛当他默认了，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不过…”他勾起唇角，“敢在莅恩的庄园里悼念格蕴的前家主夫人，你胆子挺大。”
这一瞬间，应暄眼前忽然跳出那块久违的水蓝色屏幕：
莅恩公爵府，综合实力仅次于茨佛渥，曾经统一过七大庄园将近一个世纪，但近二十年逐渐世微，后来因资源问题与茨佛渥签署条约，成为茨佛渥附属势力。近期，莅恩公爵独女曼依将与茨佛渥公爵长子陆希以联姻。
应暄愣了几秒，立刻呼叫：0395？
……！
有些许熟悉的白光在眼前闪过，光线暗淡后，便是那个模糊的白色身影，视线又突然被拉远，拉回时一片玫瑰花瓣被风吹起，飘落在脚下的墓碑上。
应暄不信邪，又喊了一遍，这回没有白光，有的是没有的回应。
…
“行了，你也不必防我如此紧，呵呵…”莫浛转过身，露出未被刘海遮挡的侧脸，语气不屑，“我不会因为你去怨恨一个素昧相识的人。”
应暄抬眼时，莫浛已经转过身走远了好几步。
等到脚步声隐没于风中，他重新蹲下来，大拇指摩挲着碑面，莫浛无意间使他的理由变充分，如果回格蕴被莫荣问话他便可以自圆其说。
视线下移，应暄手指一顿，碑面上浮动着模糊不清的字迹，利器割挖后遗留的凹陷使其更加难以辨认，不仔细看的话，真的还以为只是无名碑，但原身的记忆不会说谎，应暄站了起来，他现在需要知道碑上的究竟刻了什么字。
遮光布被重新拉好，应暄看了它一眼，原路返回。鞋子刚跨进宴会厅的门槛，一道皮鞋踏地声从一处圆拱门传来。
“你是谁？没有通报就敢擅自进我家庄园？”那是一个皮革风衣的棕发男人，约莫二十岁。应暄看了他一眼，觉得有点面熟，正要开口，那男人又接着说：“你跟陆和什么关系？”
话题转的太快，应暄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安静了几秒后第三次给出理由：“他有重要东西落这里了，我替他……”
“既然是丢东西了怎么不通知我们庄园啊，你当那么多仆人是来吃白饭的，茨佛渥也不至于落魄到需要派什么野鸡野鸭来捡东西吧。”男人神色轻蔑。“把莅恩当什么了…”
应暄淡淡的说：“大致的方位只有我和他记得。”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就点燃了眼前人肚子里的炸药，“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你怎么配？”
应暄轻描淡写的说：“你不知道么，近期他跟格蕴的继承人联姻了。我就……”
男人双手抱胸，轻哼一声，再次打断他的话。应暄神色有点僵，皱眉，这个人似乎很喜欢打断别人说话。
“那是自然，不过，格蕴那位没见过，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你呢，你这种野鸡怎么勾搭上陆和的。”
“……”
“…曼樾。”又一道声音从背后冷不丁的响起。
一个穿着米白色长裙的女子神色不悦地从拱门那头出来，森眉挺鼻，柔和的眉眼此刻皱起来。她先是来到应暄面前颔首行了个简礼，随后把男人扯过来，语气不容分说：“道歉。”
曼樾眼珠子瞪大，炸药再一次暴炸：“曼依姐姐，你要我给野鸡，道歉？”
曼依冷冷地看他：“我都听到了。把你接回来，不是为了让你给莅恩丢脸的。”
曼樾突然间怂了下来，瞳孔被惊恐占领，双唇发抖，哀求道：“……我知道错了。我、我道歉。我不想再回那个鬼地方！真的会疯的！”他转过头，急促地对应暄说：“对不起！”随后逃命似的飞奔。
曼依看向应暄：“抱歉，曼樾不懂事说话冲撞了你。我还记得你。上次我与希以的订婚宴上，你跟陆和在一起。”
应暄笑了一下，客套了两句后，便说：“我还有事，便不打扰了。”
他正要转身离开，却没想到曼依突然叫住他。“……稍等。”曼依上前半步，从容地说：“莫公子，还请池序园一叙。”
池序园位于庄园的内区，以立面式建筑为主，采用统一的浅棕色调，这一带逐渐出现了湖与河，栖于精致的人工园林景观之下。
这一块区域与方才那些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难怪莅恩和茨佛渥会选择在这里举办订婚宴。两人一前一后安静走着，应暄忽然说：“曼依小姐，玫苏庄园的风景真不错。”
曼依笑了笑：“……是的，我当初也是看重了这一点才决定把地点设在这里，不过太匆忙了，庄园原先是废弃了太久，重新布置翻新的工程还未完工，如果莫公子感兴趣的话，完工之时可以来庄园一趟，我带你逛一逛。”
“荣幸之至。”
应暄指尖一动，不经意的问：“听说，松露园附近有一处花海，那里可修缮好了？”
曼依摇头，顿时眉头紧锁，有些苦恼，“并未，遇到了一些麻烦，比较棘手。”口袋里的灰色小通讯器发出呜呜的振动，她掏出来看了一眼，又放回。
应暄紧接着问：“什么麻烦？”
“嗯……”曼依思考了一下，“玫苏庄园原本不是隶属于莅恩的，而是一个老庄园主私人所有，庄园主过世之后，庄园便逐渐荒废，莅恩打算出价收购原庄园，便派人寻庄园主的子女，双方都交易的很顺利，但庄园重修的时候，部分年纪大的佣人不愿意离开，怎么劝说都无果，也不情愿告知原因。所以在这里折腾了一段时间。”
穿过一条走廊，她推开门，“花海也是，他们总是守在门口不让我们的佣人进去清扫。”
应暄看着眼前的露天玻璃厅，一面墙上挂整齐的小锅炉，锅盖被蒸汽顶动，发出咕噜咕噜的气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他说：“我可以去看看花海吗。或许能帮上忙。”
曼依顿了顿，犹豫地看了应暄一眼，“莫公子，那是一片玫瑰花海，我记得你不喜欢。”
应暄不说话了。根据当初0395给的信息，莫瑄不喜欢玫瑰花，甚至可以说得上厌恶。陆和送过他玫瑰，却被他踩碎。那既然如此，莫瑄又为什么会孤身一人来到那片花海？
问题会不会出现在陆和送的那束花上呢。
曼依能知道这个，那也可能知道那束花的去向，甚至有可能她当时就在送花现场。
应暄没有否认，只是问：“那束玫瑰花，去哪里了？”
曼依一愣，没想到应暄会突然问这个，“被陆和带走了，事情过去一个月了，我不确定这在不在茨佛渥。”
应暄暗松口气，有机会。“多谢告知。”他转移话题，“曼依小姐今日所谓何事？”
曼依垂着眼，领着应暄来到厅中一处白石圆桌前，拉开高脚木椅，“请坐。”
她绕到对面坐下，“想问问莫公子一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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