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并未开口，脚下却顿然间疾风徐徐，九儿看不清他的两条腿到底迈了多少步，可下一秒，铺子的门匙就落入了男子手里。
他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钥匙，发现就在刚才靠近她的那一瞬，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的内力。
“更有意思了。”
九儿从未见过步伐如此轻盈飘逸之人，她的脑子空白了少顷，旋即又恢复了理智，不知道是见到江湖人士的兴奋还是感到危险逼近的恐惧，九儿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压制住略微颤抖的声线，稳步向掌柜台处退去，将掌柜台那一包裹的铜钱护在身后，压低声音说道：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她此刻已经基本确认这个不速之客是个江湖人。可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不会行欺男霸女，恃强凌弱之事。于是她也摆出一个毫不退让的架势。
只可惜这是九儿心中的江湖。
“哈哈哈哈哈哈！”男子朗声长笑，声震林樾，他的视线抽回实现，目光定格到眼前女孩的身上——她脸上有风吹雨打的痕迹，身形并不算高，两双眸子却又黑又亮。
中原同龄的姑娘大多身上都早已流露出一些女子成年后的气息，而这个姑娘身上却少了些圆润或者说气血感，多了几分凌厉，北边山区到底不似中原那膏腴之地，水草丰美、穰穰满家。
但有句话她说对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男子下山前师父也告诉了自己这么一句话，可到底是什么样的规矩，师父却没有再说下去。他思索了一番，抬眼正对上九儿萤火般的眸子，揶揄道：
“姑娘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知道什么是真的江湖吗？”
九儿眉间的厉色些许化开，思绪又被拉到了那夜夜梦中。她心中丰盈，尽管不曾真的踏足武林，但仍旧能说出一番自己的道理：
“我心中的江湖，应该是如山之丘壑，能容天下溪谷，人人都是为心中真正的道义拔剑。”
“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飞扬的狂笑。
“有意思，我门中人还从没有你这样的说法。”男子长吁出一口气，摇了摇头笑道，“原本是想着把你师父逼出来，但就凭你这几句话，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九儿心中对未知的惊惧稍减去了几分，男子的反应也许说明他并非来者不善，会不会又是和江湖上那个凛风传闻有关？九儿顾不及多想什么，师父和大哥近日都不在谷里，只有自己和弟弟两个人若想凭武力是不可能对付这个江湖人的，只好先决定拖住他，等药王祭典后再把他打发掉。
“再过两天是药王祭典，我们铺子往年掌事繁多，你这样直接当掌柜是当不好的，不妨我收你做几日徒弟，药王祭典过后，你再决定要不要盘铺子。”
至于那铺子钥匙……让阿弟来改掉门装换个新的就好了，他从小就有一双天工巧手，这些铺子里的木件器件从来都是由他来装配，一把新钥匙不在话下。
“我当这祁州是什么荒山野岭，没想到还有这种趣人，”男子心想，听说药王祭典是祁州民间一年一度的盛事，没准昨日那个奇怪的冯师傅和林氏族人也会到场，届时兴许能找出凛风派的踪迹。
“一言为定。”
九儿听闻男子答应下来了，眼神中滑过一丝灵动，就这样平白无故收你做徒弟可太便宜你了，祁药老铺里藏了个拳脚功夫这么利索的江湖人？那我的小命不久拿捏在你手里了，她上前一步道：
“不过可提前说好，我当你师父，你可不准对师父动武。”她用眼神暗示了几下男子衣袍下，那个咔哒作响的地方。
男子笑而不语，二话不说便掀开袍子，下面掉出满地“飞蝗石”。
果然……这家伙藏了暗器，还是这种从南边山里顺来的鹅卵石……九儿心里大概猜到了男子的来头，约莫也就是大哥口中中原那边的气宗了吧，否则谁能单单用气就能操控这一手的飞蝗石呢？
“姑娘还没问在下是何等人呢。”
男子晃悠到九儿眼前，故意俯下身去，戏谑地抬眼看着九儿。
九儿沉默，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子甚是聒噪，先是砸钱说要当铺子，接着又是偷钥匙又是用武功挑衅自己，现在又开始吊着她胃口。“谁想知道这个家伙姓什名谁……”九儿心里这样想着，但嘴上还是淡淡地说出一句，
“我并不想知道你叫什么，虽说向往江湖，但若你所行之事于祁州百姓有害，我也绝不会对你留情。”
“天啊，姑娘自身难保，还有心思顾及祁州百姓，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姑娘会武功吗？”
九儿看了一眼男子的面容——俊朗舒阔，面若冠玉。
……是个贵气有福的好面相，可怎么偏偏说起话来这么刺耳……九儿心里隐隐骂道。
自身难保这件事对九儿来说并不可怕，更何况她原本就从头到尾都没有感到害怕过，虽然眼前这个人个子比自己高，武艺也远在自己之上，片刻间可能都能要了自己这条小命，但有一点：他看起来实在不是很聪明，而且还有点喜欢臭显摆。
九儿姑且把他看作了一个初出茅庐、还沉不住气的贵公子哥，想来收下做一阵子徒弟也无伤大雅，铺子原本没有秘密，更何况眼前这位公子哥，这娇恣模样可能撑不了那么久，就会觉得当学徒太累了。
男子看九儿不语，便知现在从此人嘴里是套不出更多话了，遂又抿了一遍刚才九儿的反应，并无异常，
“既不会武功，也不通医术……就是这性格……机敏排外了些，怎么也不和我多言语两句？”
男子心下实在找不出九儿身上和凛风门派有关的半点痕迹，但想想九儿刚才说的话，对祁州百姓有害……
“小姑娘倒挺有思想，不过此行，我确乎不想惊动任何祁州百姓，只是为了寻找那个曾经在江湖上威名震震，但二十年雁隹山那场恶战后，便消失了的“凛风派”罢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若凛风派没有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十绝心法”，消失多少年自然是无人问其踪迹，可偏偏近些年江湖上有关十绝心法的谣传越来越多，武林给凛风派老掌门打上了“风魔”的称号，号称凛风派的人依靠吸食至亲精血维持生机，凛风谷的山崖下堆满了皑皑白骨，尸骨干而不腐，凛风派的弟子们还会把头骨捡上来磨香粉。
除去江湖上这些关于凛风派嗜杀成性的谣传，关于那“十绝心法”的说法倒是更靠谱些，正阳山上藏经阁的经书注解——十绝心法乃诡谲神功，习得三绝便可断一川之水，若能悉数习得十绝，巍峨巉岩亦不可挡。”
淳于煊曾经听师父讲起过凛风这个神秘的气宗，似乎和正阳派之间颇有渊源。
两个门派百年前原属同宗同源，名曰“凛阳”，掌门一男一女，一阴一阳，其传承的八卦掌和窥天术闻名四海。凛阳派百年前在正阳峰之巅，乃东方之阳初照的山峦。朝堂每年都要到正阳峰举办祭祀大典，凛阳自然会多帮着准备祭祀所需之物，加上朝堂对凛阳的窥天术甚为看重，节气更替时都会派国师前往凛阳求策，故而不少皇室宗亲主动上山拜师学艺。
相传百年前，两位掌门人在是否继续收纳皇室子弟这一事上产生了分歧，女掌门希望朝堂江湖两不相干，而男掌门主张凛阳的江湖正统地位离不开朝廷的支持，两人相约前往南海禅寺辩经，消息传出，四海瞩目。当日，寺中不仅汇聚了诸子百家的当代宿耆，更有不少早已隐逸山林、名动天下的文宗哲匠不请自来，可谓百年未有之盛况。然而二人理念相持不下，无果而归。
随后二人又相约大战于正阳峰顶上的北辰钟楼，男掌门落败，女掌门却在最后一秒收了一掌，她未驱赶其下山，而是提出带走凛风一支武学，其中包括了十绝心法、听涛引，留下的则是大弃子擒拿心法和八卦掌等武学，就此凛阳一分为二。传言引发此次争端的窥天术，也在数十年后失传。
男子曾经想过此番师父命自己下山寻找十绝心法，会不会是想趁此关口将凛风派重新兼并。
他的神色不知不觉间严肃了起来，眉间紧促，不知道的还以为九儿是那个威胁了他的人。
九儿看着他这副模样实在发笑，一会儿放狠话一会儿又独自沉思，着实想不到这位公子哥遇到了什么难事，于是径直走到枣酿坛子跟前，启封一丝缝隙，俯身去闻里面的枣香……扑鼻的不再是浓甜的枣香，而是一股醇和、复合的酒香，带有成熟的果脯、蜂蜜与淡淡的发酵面香，毫无酸败或刺鼻之气。不错……酿出九分了，估计再过五六天就能开坛。
“这就是‘百草枣酿’了。”
九儿转身向男子介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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