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澜眼中，青年睁着一双邪异红瞳，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暗红充斥魔性的双瞳，配上对方掩在阴暗环境中深邃冷调的面庞轮廓，呈现出一种令人陌生的非人感，神情显得迷茫又冷漠，目光在封澜脸上一扫而过，便要挣脱出他的怀抱。
一阵莫名的恐慌从封澜心底升起，心中好似没来由地破了个漏风的口子，冷冽无情的穿堂风迎面打来，又毫不留情地呼啸而过。
折琢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睁眼发觉自己竟靠在封澜怀里，微微一惊，下意识便要挣脱开。封澜却猛地按住了他，师兄鸦青色玉石一般的温柔眸子里满是惊疑和担忧，迟疑唤他道：“……阿琢？”
师兄为什么用这种表情和语气唤他名字？折琢不明所以，他方才丹田一阵钻心剜骨般的剧痛，只觉周身经脉仿佛被硬生生撕裂开来。
他现在连表情都没了力气做，只是勉强维持面上的镇定，经脉中仿佛岩浆喷发，自身原有的灵力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暴虐魔息各自占了半边江山，不断地相互冲突征伐。
折琢缓了口气，低声应答：“怎么了……仙君。”
封澜听到他和以往一般无二的语气，兀自提起的心脏才安放回去，封澜低声道：“方才有一血红魔雾钻入你经脉中，你如今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折琢自己看不见，他瞳中红色浓得都似要滴血，若换旁人来必是深度走火入魔之征兆。
折琢似乎比平时反应迟钝了很多，目光有些涣散地四下望了望，注意到之前那些枯骨、雾障竟都凭空消失了，四周空旷而冷寂，仿佛先前经历的都似迷雾中的幻觉一般。
封澜见状，两手捧住折琢的脸，把他的头掰回来，掌下的灼人温度令封澜微微一惊。
不知为何，这回到了如此程度，折琢那些来**犾的兽征反而并没有冒出。
折琢被他捧住脸，愣了一下，封澜不能探他的脉，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咫尺之内，封澜见对方顺着他的手掌方向微低着头，不说话，只定定地凝视着自己，不由心道：莫不是真的烧痴了？
折琢没头没尾地对他道：“仙君，我入魔了。”
他现下清晰地感知到，他的经脉直接被硬生生割裂成了两个部分，魔息和灵息竟在初步适应之后，开始互不干涉地游走各自的路线。除了原本的金丹期灵流外，庞大可怖的魔息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在他的丹田中自行拟聚出了一个魔元，也沿着他的丹田内府运转起来。
不对……再如何邪异，魔息也只是和灵气同出一源的天地间的炁气罢了，不可能有自我意识。折琢内视灵台，果不其然，在神识中发现了已经潜移暗化被他消化在脑中的魔族修炼吐纳功法。
折琢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结合封澜所言，看来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界渊中上古之魔的魔息传承。再加上神魂中魔兽体质在经脉内本就暗含的魔息，二者甫一遇上就如大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事已至此，修魔似乎已成定局。事到如今，折琢也不是死板之人，若只需要考虑自己一个人，那他正可以将这机缘，添入可以对付焚犾的筹码。
但是……
他无法不去考虑，面前那个人的看法。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目光一分也不敢偏离封澜的眼睛，生怕错过对方一个细微的表情。
然而，折琢却无法从师兄一如既往漂亮又冷静的脸上，捕捉到什么明显的，可以给予他答案的反应。
折琢闭了闭眼，自觉已经从师兄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抬起一手，轻柔地抓住封澜贴着自己侧脸的手。
“……仙君。”
他目光诚挚地看向封澜，只是配上他此时略显苍白的脸上那双魔异的红瞳，这神情莫名地显出几分痴态。
折琢道：“仙君若是不能接受，可以在这里杀了我的。”
说话间，他尝试握着封澜的手缓缓下移，牵引对方的手来到自己的脖颈处。
见封澜不动，他还催促一般按了按。
折琢这样看起来很像在发疯。但封澜知道他是言行合一真心实意在这样想，他也不是真的魔怔了，在做什么病态的行为，而是真的清醒纯粹地在认为，自己是理应被正义地清理门户的。
“……”封澜道：“你希望我杀了你？”
折琢摇头。然后又点头。
他刚点了两下头，下颚就被封澜没被他握着的另一只手给捏住了。
封澜认真地和他红异的双瞳对视。
“你若当真要把性命交给我，那就给我好好地活下去。”
折琢呆呆望着他，封澜问：“听见了吗？”
见人乖乖点头，封澜便松开手，道：“走火入魔不可小觑，你就在此原地调息，我替你护法。”
折琢知道利害，就地迅速运行几个大小周天，尽可能把经脉里被灵流和魔息冲撞得乱七八糟部分一寸一寸重新抚平梳理好。
数息后，他周身涌动的魔息逐渐平复，折琢将神识从丹田内府中收回，睁开双眼。他眼中的暗沉红意褪去，眼瞳重新变回原来透亮点漆的纯黑色。
有了界渊传承加持，折琢自觉似乎摸到了些许魔息使用办法的边，对神魂内魔兽体质的感应也清晰了些许，不再如先前一般完全不得控制章法。
折琢便起身朝封澜道：“仙君，灵力法术皆在此无用，我可以尝试释放一些方才获得的魔息，或许能将我们带上去。”
本来，两人对如何从界渊中出去还无头绪，但眼下，折琢从界渊中获得的魔息不似其他的外来物，或许正好可以突破界渊怨气的阻碍。
封澜点点头，靠近些许。折琢不敢揽他，轻轻抬手握住他一臂，另一手垂直朝下释放出魔息，下一秒，浓郁可怖的暗色魔息蓦地拔地而起！
魔息所过之处，界渊怨气尽数退避三舍，折琢对魔息的威力和使用量毫无概念，根本没有节制地一股脑释放出来，魔息拔地而起数百丈，冲击流带着二人从界渊底层疾速飞出！
.
时间拨回几个时辰前。无嗔手脚麻利地回了宗门，正要把事情告知自己师父和云掌门，却找不到两人的人影。
他回忆半晌，想起来此日正到了加固仙魔边境封印的时候，之前二人对话中正隐约提到了此事，两个老头都不是喜欢随身带联络工具的类型，所以若没有其他联络方法的话，就暂时只能等二人回来才行。
无嗔还独自立在大乘寺门口思考对策，忽地天边御剑疾驰过来一鹅黄水绿轻衫女子，扯着一略显狼狈，皮相上乘的华服男子，那女子甫一落地，不顾剑还歪在地上，看见他就连珠炮一般地问：
“你是这里的住持？你可认识我师尊天爻宗云寂尊者？我师兄封澜的魂灯不久前在此方位熄灭，你可有见过他的踪迹？”
片刻后，漠洲边陲与魔界交界的界渊边上，俨然聚集起一大帮子人，司洎云身上锦服，一看就质地极好的缎面微微委地，他蹲在界渊崖边，抱着手兀自喃喃，“从这里……掉下去，还能活吗。”
卜沅以灵力在地上刻着巨大的连灵阵，将将还只画了一半。她听到司洎云的嘀咕声，不满道：“什么？说什么呢？不许乌鸦嘴！”
无嗔带着一干大乘寺佛修弟子守在后面，挂着恬淡微笑的脸上也隐隐渗着细汗，此事即使不能算他全责，也毕竟是他出的纰漏。竟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掉下界渊，若是二人真双双赴死，实在要无地自容，令佛汗颜了。
此前他们已尝试了各种联络和找人的办法，尽皆一无所获。翻遍了阵法典籍，卜沅终于找到一种可能有用的连灵法阵，兀自在崖边忙活半天，灵力险些亏空。
沙海之上烈日当空，一片静默的焦灼中，突然间变故陡生！
界渊中原本浓郁的怨气莫名躁动不安起来，然后在某一刻，蓦地像避瘟神一般四散逃窜——毫无阴翳的万丈高空之下，横亘天地的界渊之中，冲天魔息猛然间拔地而起！
魔息余波扫过，卜沅身前画了一半，散溢着流转灵息的连灵阵立时受到那邪异气息的污染，短路一般闪烁两下，黯淡下来。
卜沅却已没有心思注意这个，崖边的众人目瞪口呆地仰头看着高空中的两个身影，其中一人眉目冷峻，手持长剑，赫然就是封澜。另一人佩剑悬于腰际，手中魔气四溢，携着前者踩在滚滚魔息筑成的天梯上，朝沙岸边飞跃而来。
如此壮观可怖的魔息，恐怕修仙界上一次见到可以与之媲美的景象，还是三十年前仙魔渡渊大战的时候。
无嗔险险松了口气，他旁边的师兄弟们却是倒抽了口凉气：“这……”
在他们的认知之中，能到如此程度的魔息修为，全修真界也只有一个人了，一票人顿时紧张地严阵以待，纷纷朝着两人过来的方向拔出武器。
司洎云在悬崖边缘肃然起敬地站起身，望着天上两人道：“小沅，封兄他终于疯了？那是折渡渊吗？”
卜沅仔细望了半天，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虽然封澜身旁那人周身魔息缭绕的，但随着二人逐渐接近，可以依稀看出来，那人身上穿的是白衣。
折渡渊不喜着白衣，焚犾秉性张扬，喜好铺张夸饰，往往多穿以精细绣线滚边的暗色衣袍。而高空那人衣着素白，周身无多余装饰，仔细看去，体态站姿也与渡渊魔尊有些微不同。
不待他们继续看猴，数秒之后，封澜二人已飞跃至近前。两人早在从界渊中跃出之时就看见了岸边众人，待看清是哪些人之后，折琢犹豫了一瞬，封澜看了他一眼，折琢抿了抿唇，还是带着封澜落在了众人身前。
折琢一落地就把魔息收了个干净，他乖乖站在封澜身侧，看起来纯良无比，周身一丝魔息也无，看得众人咋舌，差点以为方才那缭绕天空邪异无匹的冲天魔雾是自己的幻觉。
卜沅管不得那么多，率先急忙朝封澜快走几步：“——师兄！你怎么样？”
司洎云在她后面落后几步，一脸恍惚。这会面对面，司洎云可看清封澜身旁那人究竟是谁了。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没想好先说什么。
封澜扫了眼后排拿着武器的众僧，不着痕迹挡在折琢前面：“我没事。你们——”
无嗔见状，立时转头让师兄弟们收起武器，也迎上前来。以无嗔的聪慧，自是知道此时最好不要先唤折琢，便对封澜合掌道了一声佛号：“封仙君，恭喜你们平安回来。”
卜沅确认了封澜没事，一口气松了下来，接着，目光缓缓移向封澜身后的人。
一看之下却发现，那人已经不在封澜身后了。
封澜注意到卜沅的视线，回头去看的时候，正听到司洎云朝那人喊道：“你……等等！你要去哪？”
折琢竟不知何时已闪现到了界渊属于魔界的对岸，见封澜回头看过来，脸上一副温柔歉意的神色：“抱歉。仙君，请原谅我。”
抱歉，我还做不到不明不白堂而皇之，毫无廉耻之心、假装若无其事地面对你们。
他转头看向无嗔：“劳烦佛子将东西交给封仙君就好。失陪了！”
封澜心中真正升起无名火，毫不留情叫破道：“折琢。站住！”
折琢却第一次不听他的话，他侧过头假装这样就听不见也看不见身后的人，弁星剑随唤灵巧跃起，载着他就消失在了此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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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遗境界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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