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大帝最近有点烦。
罗丰山的二月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黄泉的冰封开始融化，数不尽的山涧在绵延三百里的山峦中苏醒，到处是潺潺水鸣。就连漫天的浊霭也被跳动的冰凌撕开了一丝一丝的豁亮，就像天幕中闪烁着点点星光。
可在大帝眼里，这山间依然是那么幽晦阴森，和山底下的八千里冥府一样，没有一丝的生气。
他漫无目的地在山间飘荡着，眉宇间若有所思。
忽然，一声狂啸从迷雾中传来，大帝顿时被惊得一个激灵，心神一漾，脚下的云驾猝然散去。
还好，大帝有数千年的道行在身。只见他一挥袍袖，在空中打了飞旋，飘然落在了大殿门前的青石台上。
“畜生，你真是老眼昏花了吗！连帝君也不认得啦！”张衡一边猛拍了蓝睛黑豹脑门两下，一边呵斥道。
黑豹连忙缩头俯下了身子，还发出了几声嘤嘤似猫的叫声，满眼委屈。
张衡一转身变了张笑脸，朝着大帝迎了过来：“帝君莫怪，这孽畜兴许真是上了年岁，这几年总是一惊一乍的。”
“嗯。”大帝从鼻孔里应了一声，伸手掸了掸身上那件紫花玄色长袍。
“帝君想必是有些乏了，不如到殿中稍歇，喝口茶？”看着大帝一脸倦意，张衡又上前了一步。
“你这镇魂殿我也有日子没来了，歇歇也好。”
说着，大帝便径直朝殿中走去。张衡连忙跟了上去。
在案几前落了座，大帝仰头打量了四周一番。
“阿衡啊，你不觉得此处总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吗？”大帝眉间阴云又现。
“啊……”张衡心中一怔，一时也不知大帝何出此言。
“帝君……此地本就是死气之根、冥府入口，往来皆是鬼魅，晦暗些也是本色嘛……”
“诶。”大帝摆手打断了张衡，“你没明白本府的意思，此死非彼死也。”
说话间，一名顶着鹿角的鬼僮将茶端了上来。
大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眉间阴云更浓：“嗯……我说阿衡啊，你这殿中就没有好茶了吗？”
张衡脸色一变，一边乜了那鬼僮一眼，一边连忙端起自己跟前那一盏尝了尝。
这一尝之下，他眉间一紧，却像打了结。
“帝君……此茶正是你当年从蟠桃会上带回来的碧露，说是西王母所赐。属下平日虽不常喝，可味道并无异样……”
“是吗？”大帝盯着茶盏看了好几眼，却没有再拿起来的意思。
“这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这蟠桃会之期又近了。”大帝捋了捋颌下的一把黑髯，突然感慨起来。
“帝君不说，属下都忘了，算起来明年的三月初三又到蟠桃会之期，这365年只是弹指间啊。”张衡一边应着，一边在心里琢磨起来：从进到殿中开始，他就发觉帝君今日有些古怪，话里话外似有弦外之音。可究竟唱的是哪一出，他却一时揣摩不透。
“365年只为了这一遭。”大帝继续感慨着，“有时候想想，不去也罢。”
此言一出，张衡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帝君这是从何说起？莫非那西王母……”张衡运了半天气，也没敢下半句说出来。
大帝抬头看了看张衡那一脸窘迫，忍不住笑了：“你想到哪里去了，蟠桃会是三界众仙家之会，本座是地界之首，岂有缺席之理。我要是不去，三清和玉帝怕是也不答应吧。”
“那是，那是。”张衡连忙赔笑道，“只是帝君方才所言，似有难处……”
“阿衡啊，还是你懂我啊。”大帝将双腿一盘，趺坐在了蒲团上。
接着，大帝扭头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鬼僮。张衡立即会意，用眼神把鬼僮打发走了。
“这蟠桃会上的桃子也分三六九等，你应该知道吧？”大帝问道。
“属下有所耳闻，听说是三千年一熟的为下品，六千年一熟的为中品，九千年一熟的为上品。”张衡回道，“而且，品级越高，能享用的仙家便越是神通广大。像九千年一熟的上品蟠桃据说只有三清、四帝、五方五老这般的人物才可享用。”
大帝点了点头，然后降低声音道：“本座数日前得到消息，本次蟠桃会，上品桃的采摘数为20。”
大帝先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莫非是……”张衡眉间一紧，
他嘴上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却已经明白了大概。
每365年一次的蟠桃会名为西王母的寿宴，实则是天庭论功行赏的年会。所以，会上蟠桃品级和数量都大有讲究，尤其是九千年一熟的上品桃，按旧例是19颗：玉帝、三清、如来各两颗；四帝和五方五老中的南海观音大士、东方崇恩圣帝、北方北极玄灵、中央黄角大仙各一颗；西王母自己一颗。
如果多出来一颗，也意味着有仙家会获赐上品蟠桃，从而得以晋升为“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的大罗金仙之列。
这才是上品蟠桃的价值所在。
想当年，冥府前任大帝庆甲就是在蟠桃会上吃到上品桃，才升入天庭做了北极紫微大帝。
“帝君这消息可靠吗？”张衡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据他所知，自从庆甲帝升入天庭之后，已经有一千四百多年无人得赐上品蟠桃了。
“那西王母的敕令文书上白纸黑字写着，岂能看错？”大帝回道。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一个“看”字钻进张衡的耳朵时，他的脑海顿时飞速转了起来。
首先，看到文书的肯定不是大帝自己，因为除非接到符旨和诏令，大帝是不可以随便上天庭去的。
其次，能看到西王母敕令文书的人也不多，起草文书的应该是文曲星君；传令的可能是九天玄女，也可能是太白金星；办事的则是七仙女以及蟠桃园的土地和力士。
不过，蟠桃会上的桃子都是当日采摘，敕令文书现在应该还没有下发，太白金星和七仙女等人可以排除。而九天玄女身为西王母的内侍近臣，想看到敕令的内容却不难，所以剩下的就是文曲星就和九天玄女了。
再细想一下，大帝和九天玄女素无往来，而文曲星就则不同：文曲星君乃是北斗七元之一，受北极紫微大帝节制，而紫微大帝正是冥府前任帝君，于情于理……
想到此，张衡也不再纠结，凑近大帝低声道：“帝君莫非也想吃那桃子？”
大帝捋了捋颌下长髯，“都坐到这个位置上了，谁又不想再进一步呢？”
“那帝君又为何有方才之叹呢？”
大帝端起茶盏又喝了两口，依然觉得入口滞涩，难以化开眉间的阴云。
“阿衡啊，你也不是外人。”大帝有些怅然道，“不瞒你说，自从得知此事以来，本府也曾动过道心，可终究还是有心无力。”
“是因为时日将近的关系吗？”张衡马上问道。
“时日的确是问题，毕竟地上一年，天上只有一日。”大帝回道，“但最要紧的是……本府怕是已经远远落于人后了。”
“难道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大帝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道：“说来也怪不得别家，我冥府之地本就消息闭塞，加之本座自己也有些后知后觉，以至于三界之内早已是山雨欲来之势，我却一度浑然不知。”
“究竟发生了何事？”
“就拿西天雷音寺来说吧。”大帝又拿起了茶盏，却只握在手里摩挲着，“那净坛使者近些年来屡次下凡，在人间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光盘’法会，大力提倡勤俭节约。就在一年前，这头猪被东土朝廷推荐为四大部洲粮食计划署的代言形象大使。可谓风光一时不二。”
“这想来应是灵山的安排。”张衡应道。
大帝只是微微颔首，接着又道：“还有那月老，也不知他从哪里找人牵的线，居然与妈祖娘娘联手，在人间搞了个姻缘善果会，然后在四海之地广开道场，撮合男女婚配，鼓励生育。”
“这是唱的哪一出呢？”张衡有些不解。
“你是不知道，近些年来凡间兴起一股不婚不育之风，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据说此事已经引起了天庭的忧虑，担心长此以往，凡间会其生不蕃、人丁难继，进而影响到对上界的香火供奉。”
“哦。此举也算是触及天庭的根基，果然是件大功德。”张衡一点就通。
“不过……”张衡忽然有一念闪过，“这月老虽说是掌天下姻缘的欢喜神，可在仙班中只算是中下之位，而妈祖娘娘甚至不在天庭序列之内，就算是二人联手又有多大胜算呢？”
“你这北方鬼帝之名果然不是白叫的。”大帝赞许地点了点头，“话说这善果会的道场每开到一地，不定期会有三岛的仙翁莅临赐福，什么福、禄、寿啊，瀛州九老啊，蓬莱三仙等等。”
“如此说来，那东方崇恩圣帝也插了一脚喽。”张衡反应很快。
大帝只是微微扬起右眉，算是回应。
“还有吗？”张衡似乎听得有些意犹未尽。
“嗯……”大帝继续摩挲着茶盏，“还有就是那镇元子了。”
“这位地仙之首利用人参果的名气开发出系统产品，诸如人参果酒、果茶、果饮、果脯等等，然后授权在人间广开商号，还以天庭特供为卖点，赚得是盆满钵落。”大帝说着不禁撇了撇嘴。
“他哪来的这么多人参果？”张衡疑问道。
“人参果自然是没那么多，可只要贴上五庄观的符箓，又有天庭特供的字样，谁又会在乎真假呢？”大帝脸上的表情复杂，不屑中似还夹杂着些许无奈。
“不用说，天庭也要从中分一杯羹喽。”张衡倒是一脸服气。
“那是当然。据说灵霄殿和神霄玉清府搁置了好几年的大修项目，最近突然要重启了。”大帝继续道，“你觉得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呵，这镇元大仙看似目中无人，实则早有攀附天庭之心。”张衡感慨了一句。
“怕是还不止。”大帝又道，“镇元子还请人做了人参果系列产品的形象大使。你猜是谁？”
“谁？”
“红孩儿……也就是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
“啊？”张衡略有些惊诧，“这观音大士不是灵山的人吗，她在这掺和图个啥？”
“阿衡啊，你还是太老实了。”大帝伸手拍了拍张衡的肩膀，爹味尽显，“观音大士虽说名为如来弟子，可她早就在珞珈山自立门户。况且，这五六百年以来，她在人间享受的香火已经数倍于如来了。俗话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这香火旺了，底气自然就更足了。”
“原来如此。”张衡一副恍然之状，“看来，这其中的角力还真是盘根错节啊。”
“现在你明白了吧。光有这三位在，你说本府纵使有心上进，怕也机会渺茫了。”大帝怅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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