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南城大学东门,是一条繁华的美食街,专做学生生意,从摆摊的街边小吃到高档的本地酒楼,应有尽有。
在大学生眼中,用餐环境和食材品质等等都不重要,唯独挑剔口味。
东门美食街里做得长久的铺子,一定有其过人之处,甚至让学生们毕业工作成家后,还念念不忘。
比如开在美食街63号的陈记火锅。
柳文宵请韩榛在这里吃鸳鸯锅。
韩榛是能吃辣的川蜀人,柳文宵则是南城本地人,一点辣味也碰不得,沾上便满面通红,泪眼涟涟。
鸳鸯锅能同时照顾到二人的口味,甚好。
柳文宵到得早,预先点好菜品,抽取纸巾把陈旧的木制桌面擦拭两遍,又拿热水烫过碗筷,倒好茶水,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等待韩榛到来。
韩榛下完课,找舍友借了辆自行车,马不停蹄地往陈记火锅赶。在火锅店侧方的巷子里放好车,一抬头,恰好从玻璃窗中看见柳文宵沉静的面容。
柳文宵在等我。
想到这里,韩榛既怕他等烦了,留下坏印象,又因为他在等待的人是自己,心中生出窃喜。
收到柳文宵信息的当晚,韩榛辗转反侧到天明。他想,柳文宵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可能,对我也产生了好感呢。
只是普通的一顿饭吗?他是不是要和我说些什么呢?
从教学楼到东门的美食街,有一条长长的下坡。韩榛骑着车飞驰而下时,风鼓动他的白衬衫,也将他的心绪撑得满满当当,犹如扬起风帆远航。
车轮划过落叶,推开金色的尾浪。
南城的**月仍处于暑热中,韩榛骑车骑得满头大汗,在柳文宵对面落座时,额头上的汗珠和眼睛一样闪亮。
柳文宵被他气喘吁吁的青春感染,心情十分轻松愉快。
他不爱韩榛,但不妨碍他觉得韩榛很可爱。感情最致命的往往正是这一字之差。
柳文宵甚至有些遗憾。
“要加点什么吗?”柳文宵把菜单推到他面前。
“不用了。”韩榛腼腆道。
他们心知肚明这不是单纯的一顿饭,韩榛想从中获得期待的结果,柳文宵因为不能给他期待的结果,所以希望他至少能在口腹之欲上获得满足。
柳文宵问:“真的不用吗?”
韩榛再三摇头后,柳文宵还是招呼服务员过来,又加了几样菜。
“不要太客气,我其实挺有钱的。”柳文宵撑着头笑,“前段时间学校里不是在传我的事?你应该听说过一点吧。”
“那都是谣言,我知道的!”韩榛急急澄清。
“也不全是谣言。”
锅里咕噜咕噜冒起气泡,隔着氤氲的白气,柳文宵注视着韩榛,让韩榛莫名发慌、害怕。
柳文宵一瞬间心软了。
数不清的意外接踵光顾他的人生,他每天疲于奔命,许久未曾回顾过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以至于现在想要诉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柳文宵意识到,对于韩榛而言,这实在是过于沉重的命运。
尽管一切并非他所愿。
他是雪山之巅流淌而下的细水,漫过石滩、树影,击打过暗礁也卷起过泥沙,在一个个日升月落中东流。
韩榛站在岸边,只见到深沉而清静的长河。
服务员端着托盘上菜,把五花八门的碟子一个个摆到桌上,说:“您的菜齐了。”
“好,谢谢。”
韩榛抢答道。
话音刚落,两人便知道,答案既已早早给出,接下来再有什么话,都不必说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又足够有默契,不会让彼此难堪。
火锅热气腾腾,熏红韩榛的脸。他心中懊悔与如释重负交织,觉得自己的胆怯侮辱了柳文宵。
他殷勤招呼柳文宵快吃,笨拙地试图补救。
柳文宵也不由自主感到愧疚,有意让他放轻松,夹了几筷子凉菜,玩笑般点评了几句。
“我当年还在南大读书的时候,也是这个味道。”柳文宵说。
“怎么听起来像很多年前的事一样,太夸张了,我们好多同学都还听说过你呢。”韩榛也同他开玩笑。
“说我干嘛?”
“说你好看又厉害。”
柳文宵笑了:“啊,是了,大学生就是这样……我上学的时候,也很轻易就被人吸引的。”
全然剔除那些莫名的情愫后,真正开始把柳文宵当朋友,韩榛的心反而松快下来。
他纯粹地好奇地问:“什么样的人?”
“和你不像,比你笨很多。”
柳文宵缓慢摩挲着木筷的纹路,尝试从回忆中捕捉抽离出某些特质,组织成语言。
但他失败了。
他找不到一个形容词能将其全然概括,研究语言的人此刻被语言的边界阻挡。
柳文宵只好转而平铺直叙。
他说:“他是微服私访体验生活的大少爷,我当时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和我一样的实习生,胆子很大地和他交朋友。”
“有天我在食堂看见他,他不会用刷卡机,又不好意思被人知道,站在机器前面苦大仇深地盯着它研究,谨慎得像在做化学实验。”
“我过去和他搭话,他顾左右而言他半天,还是嘴硬不肯求助。”
“我当时就想,哇,和我青春期的妹妹一模一样。”
“后来我教他刷了卡,结果打饭的时候他一直跟在我后面,也不说话。你喂过街上流浪的小猫小狗吗?有的吃完东西之后,会偷偷跟着你,想和你回家。”
“他其实很像小猫小狗。”
韩榛若有所思:“师兄,你是不是有骑士病。”
“有这么严重吗?”柳文宵诧异。
韩榛耸耸肩:“看现在的样子,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嗯,”柳文宵笑笑,“他有时候笨得很可爱,有时候笨得很伤人……但这是硬币正反两面,是没办法的事,我不能只接受好的一面。”
“我听着也觉得你们不合适,”韩榛诚恳地注视着他,“师兄,你过得太辛苦了,你需要一个能包容你的、温暖的人,不要总是照顾别人。”
“好难想象啊。”
韩榛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微妙表情:“你不总想着初恋,就不会很难。”
“我没有。”
“那你下次提起他的时候,话别这么多。”
“听起来太烦人了?”
“总得给我留点黯然神伤的时间吧。”
“噢、噢,”柳文宵与他相视而笑,“先吃饭,好吗?下哪碟?”
他们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热气腾腾的火锅上,潜心研究毛肚烫多久才不会老,虾滑是否都浮上了汤面。
所有浮沉的思绪都蒸发无踪。
是宾主尽欢的一顿晚餐。
吃完火锅聊完闲天,他们出店门时,弯月已经悠悠升起。韩榛推着自行车,柳文宵和他并排,一起往校门走去。
走出不远,柳文宵突然想起雨伞落在了座位上,独自折返回去取。
入夜了,陈记火锅的霓虹招牌点亮,红澄澄的,很显眼。但柳文宵却注意到,在火锅店左侧漆黑的小巷里,站着一个高挑的背影。
大约是人总会下意识捕捉自己最熟悉的东西。
柳文宵又向前走了几步。
夜晚的美食街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他的脚步声很轻,一下淹没在喧哗里。
小巷里的背影却像被喤喤钟鼓震起,蓦然回首。
四目交接的瞬间,他们所隔的人烟变得轻薄。
宋衢愣了愣,随即便想转身躲藏,但阴暗隐蔽的小巷此时却像被数百支强光手电照亮,让他无处遁形。
他犹如被束起双手按住双肩,不得已定在原地,眼看柳文宵步步走进自己藏身的阴影处来。
柳文宵在他面前站住,问:“你在做什么?”
宋衢低下头躲避他的视线,看见自己的鞋尖上,不知何时沾了小巷角落潮湿的苔藓,一抹肮脏的绿意。
想到是以这样狼狈的样子与柳文宵重逢,他沮丧地把头埋得更深。
“我路过。”他小声说。
他听见柳文宵很无声的叹气:“不能敢作敢当吗?”
即使知道现在的柳文宵不再会应和他的谎言,亲耳听见时,宋衢还是止不住感到难过。
“对不起,我没有想打扰你,我就是看一眼,如果知道你会发现,我就不来了……”
“好,你来了,也看到了,满意了?”
宋衢没有再说话。
良久,柳文宵对他所剩无几的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他慢慢开口。
“柳文宵,那个人年纪太小了,看着不是很靠谱,你如果要选,能不能选个好一点的?”
柳文宵的耐心这下完全消失了:“关你什么事?”
宋衢的心比刚刚在窗外窥视他们谈笑风生时更碎。
得知柳文宵与小男友共进晚餐时,他试图忍耐,可痛苦随着心跳一波接一波涌上来,把他的眼耳口鼻淹没,叫他坐立难安。
为了躲避痛苦,他不得不出门,马不停蹄地赶来,想见柳文宵一面。
让他费解的是,明明自己为了躲避痛苦而来,为什么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却得到了更深重的痛苦呢?
宋衢头脑混乱,只剩下不能惹柳文宵生气的本能。
他胡乱解释:“我不是想干涉你,我就是希望你过得好一点。你不要我可以,那他看上去也没有比我……”
突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师兄,怎么这么久?”
韩榛拍了拍柳文宵的肩膀,站在他身侧,疑惑地看了宋衢一眼。
这副大大方方的样子让宋衢一时又委屈又气恼,不自觉抬起头梗起了脖子。
柳文宵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深谙宋衢攻击模式下的威力,以防波及无辜,当务之急是先把韩榛劝走。
“抱歉,有事耽搁了,能帮我回店里找下雨伞吗?是一把白色的折叠伞,多谢。”
韩榛纯良地点头:“好。”
转身前,他突然扫了宋衢一眼,有些促狭地笑了。
“小狗?”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在场的人听清。
没料到会被后辈调侃,柳文宵颇觉窘迫,但韩榛快速闪进了火锅店里,假装无事发生。
只有宋衢难以置信:“柳文宵,他骂我?”
“不是……”
见宋衢还欲无理取闹,柳文宵沉下声音喝道:“宋衢!”
宋衢呆住,不敢说话。
柳文宵留意到他脏污的皮鞋。一双昂贵的手工皮鞋,因为来到了它不该来的地方,被低微的苔藓弄得一片狼藉。
思及韩榛提起的从前,柳文宵心头霎时空荡荡的,像荒凉的风穿过平原。
他们怎么沦落到这样彼此折磨的呢?
荒凉过后,泛起细密的恨意。
都是宋衢的错。
柳文宵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为什么非得缠着我啊?”
宋衢怔怔地看着他。
“你要什么有什么,世界上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我不奢求那样的人生,我只想离你远一点,这是很难的愿望吗?”
“柳文宵……”宋衢声音干涩,“你这么讨厌我吗?”
宋衢明明比柳文宵更高,此刻却仿佛仰视着柳文宵。柳文宵端坐高堂,他跪伏在地,等待着一道审判。
“我恨你。”
宋衢艰难地张口:“可是,我爱你啊……”
“你爱的真的是我吗?还是爱我对你好的样子?宋衢,失去了才开始的不会是爱。”
柳文宵语气无比冷静,甚至近乎冰冷了。
于是宋衢也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从脚尖窜到天灵盖。
他想开口辩解,说不是的,我一直都爱你,可又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此时韩榛已拿到了伞,候在光亮的巷口。
柳文宵毫不留恋地丢下他,转身离开了。
和柳文宵漫步在街上,韩榛觑着柳文宵的神色,看起来诧异而疑惑,犹豫着开口:“你们……”
柳文宵淡淡摇了摇头。
韩榛的年纪的确太小了,他还在笃信“偏要勉强”的爱,不明白牛郎织女也会走到相看两厌。
在流动的生命中追寻永恒的爱,不过是刻舟求剑。
何况柳文宵的爱本就不是那么伟大的东西。
柳文宵的爱像一盏过时的台灯,拧开旋钮,虽然样式老旧灯光微弱,也算一豆光亮。后来灯泡坏了,再也没人愿意费力气修理。
它便完全地熄灭了。
小柳小宋你们两个是小猫小狗[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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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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