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少林一直在追踪刘师兄的下落,尤其最近几年,寺内派出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师叔刘僧定,誓要捉拿师兄回少室山。听说,僧定师叔从未能找到我师兄,反而与师兄结下的仇人交过几次手,每一次都是对方吃了大亏。”
法云见区丈夫正要开口,抢先一步抬手阻止:“区先生你不用问了,我那僧定师叔也不在‘内外八僧’之列。事实上,我对这个人也是一无所知。只是听说此人悍勇沉着,江湖上给了一个‘铁皮和尚’的诨名。”
“大师可知道,刘大师口中所谓‘贪得无厌,养虎为患’是怎么回事吗?”道人问。
“不知道,其实,我与刘师兄也没有交往。”
“我也觉得奇怪,”区丈夫道,“宾四爷何其稳重的一个人,怎地听到这句话会如此失态?”
说书人的话看似自问,其实也是在问法云:“花宾即将拜你为师了,他的事难道你也不知道?”
但“鲜花僧”却仿佛全然没有听见,而且,也没有要维护未来徒弟的意思,看来花宾白天所为,也让法云心中有了猜疑。看他的表情,甚至这场师徒都可能要黄了。
“‘贪得无厌,养虎为患’,会不会跟宁五爷身死有关?”周问鹤忽然道,“难不成宁五爷的死,四爷心里藏了什么事情?”
法云不置可否,区丈夫则冷冷一笑:“是也不奇怪,宁五爷不在了,说不定三爷四爷都在暗暗高兴呢。”
“此话怎讲?”
“如的今家主戴老爷,是承了长房次子昕老太爷的嗣,也是长房唯一一脉,照理说下一任家主之位,不管是传给宴三爷还是传给宾四爷,都是戴老爷的骨肉。哪知平白无故,又多出来一个宁五爷,承了长房长子暧老太爷的嗣,那下一任家主是不是三爷或四爷,可就难说了。所以宁五爷暴毙,等于替三爷四爷出去了强有力的竞争者。”
“宁五爷过继给成老爷,应该是戴老爷的意思吧?”周问鹤不解道,“他岂能没想到未来戎老爷的儿子会夺了自己儿子的家主之位?”
“戴老爷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当初,确实是戴老爷提出,让戎老爷过继一个儿子给长房长子家。”
之后房间内陷入沉默,三人似乎都在想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最后,是区丈夫开口:“道长,今日难得法云大师不把我们当外人,将所知据实相告。那么当日爽少爷失踪一事,何妨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呢?”
周问鹤心中了然,那说书人是想混骗便宜故事,听完了法云的又惦记着来听自己的,到时候少不得又被他添油加醋说成一本买卖。但他早知,与书林弟子打交道,少不得要被写进故事里的,而花秋空一事也不算秘密,便当即答应下来:
“大师,区先生稍安勿躁,这事,需从珠崖郡那里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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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崖郡,古称崖州,孤悬南海,是一座闭塞的大岛,岛上古木参天,瘴疠遍布,大多数的地方都是不见人烟的蛮荒林海。仅有一些村庄集镇零星分布在岛上,里面住的人,大多是当地土人与客家汉人混血后的第三,四代后裔。无论是集镇还是村庄都已经年久失修,尤其是贞观初年那场大疫之后,更是留下数不清的无人**,沿着珠崖郡唯一的一条驿道往南走,一路上只见断墙残瓦,还有些守旧愚昧的村人不愿离开,苟且藏身于废墟之中,依靠几块少人料理的贫瘠土地糊口。
天宝8载,已丑年,八月初六,傍晚。八月的天空尚未完全擦黑,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穿过薄薄的白雾,在珠崖郡唯一的一条驿道上缓缓前行。两旁那些成堆的残砖烂瓦在最后一点夕阳中如同行将倒毙的疫病患者一样苟延残喘于道旁。马车内坐着三个人,这样大的马车上只坐三个人,那一定能空出很大一块地方,现如今,那块空余全被几坛酒占去了。斜靠在酒坛旁的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每一个初次见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因为在他们的一生当中,实在是没有多少机会能够看到这么好看的年轻人。现如今,微微有几分醉意的年轻人正半闭着眼睛小声哼着歌,那张被酒香熏过的脸蛋泛着夏夜绽放的蔷薇一般的红晕。他手里正在把玩一把硕大的铁剑,这把剑古朴,沉重,足有一个人那么高,年轻人同这把剑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剑是另外一个年轻人的,此时他正襟危坐在少年对面,显然是个即使和朋友们玩乐也不忘端着架子的方正之人。此时他手里拿着一个酒杯对身旁另一个年轻人说:“输了就要认罚,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那个正在赶车,一身道袍,足蹬红靴子的年轻道士则在一个劲告饶:“实在是喝不下了……你看,我说不赌吧,你还偏要我赌。”说到这儿他又对斜靠在酒坛上的年轻人说:“花花,你说两句吧。”而那个很好看的年轻人则只是微微张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调皮的笑容:“我又没拿剑逼着你赌。”就在这时,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内两人听见道士惨叫一样的声音:“天哪!这就是六羊村吗?”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雾却更浓了。那个很好看的年轻人点起了一盏灯笼,伸出车窗外四处照了一下。不远处这座村落有至少一半的房子已经倒塌,剩下的一半,中也只有村庄最深处的零星几栋房子射出鬼火般暗弱的灯光。
“比想象中还要破旧,实在是不想在这儿借宿啊!”那个叫花花的年轻人露出一副伤脑筋的表情。“可是这是附近唯一的村庄了。”道人说着挺了挺身子,他确实是个酒量不怎么样的人,三人中他喝得最少,可是醉得最厉害。“驶进去吧。”花花说。道人应了一声,打马向村中走去。要说服那些封闭无知的村民让他们留宿一宿恐怕也不是什么容易事,这些混血后裔的排外这几日他们已经充分领教了。
在仅有的两盏灯笼照明下,马儿谨慎地踱到村口,就再也不肯踏进去半步了。“你付钱买的好马!”车内那个正襟危坐的年轻人调侃地说。“马可是你选出来的!”道人不服气地顶了一声,再次催动缰绳。那匹马终于不情不愿地走进了村子。那个叫花花的年轻人把车窗的帘子挑了起来,喃喃说:“好大的雾啊。”他的名字叫花爽,字秋空,是五毒教“烟花二使”中的花右使,也是余杭花家人人疼爱的二少爷。在他刚成名的那几年有很多人想杀他,但最终,他们都放弃了,因为他们发现这个花秋空,他有九十九条命。
“确实是好大的雾。”那个端着架子的人看着窗外的一片朦胧,“比西湖上每年夏天的雾都要大呀。”这个人,名叫薛温,字煮剑,绰号“夜雨先生”,是余杭花家的外门弟子。看他那端着的架子就知道他平时的人缘不会太好,事实上他的好朋友只有花秋空和外面赶车的道士。
那个足蹬滑稽红靴的道士名叫周问鹤,道号叫“铁鹤”,师承终南楼观派的黄华子鱼荔,因为脾气温和,好说话,所以总是被另外两个人差使。
转眼间马车已经驶入了六羊村内部,他们既没有看到一只羊,也没有看到一栋有人的房子。只有大大小小的废屋伫立在疯长的杂草当中。
“为什么这里要叫六羊村?”花秋空忽然问。
“传说这里原本有六只石羊,早在如今这群村民的祖先在此处建村子之前,六只石羊就已经在这儿了。”薛煮剑回答。
“那是什么时候造的?”
“天知道!有人说是三国,有人说是汉初,还有人说,周天子大封诸侯的时候这六只羊就已经跪在这里了,你要是问这里的村民,他们是一问三不知,这些人麻木的脑袋里天知道在琢磨什么……”话说到这里薛煮剑忽然停住了,因为就在刚才一刹那,他看见车窗外一个人影一掠而过。
虽然只是一瞬,他还是看清了那个人,一个中年的男子,穿着一袭白衣,站在路旁默默注视着车从面前驶过。也就在那一刹那,花秋空那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他是背对着车窗的,他怎么看到?
“刚才有一个人……”薛煮剑刚说到这里,就被花秋空打断:“已经是第二次了。”
“什么?”薛煮剑一惊。
“那个人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窗外了,第一次是刚进村子的时候,只是你们都没注意到。”
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车窗外,对着车窗的薛煮剑没注意到,背对车窗,闭着眼睛的花秋空反而注意到了,这叫人怎么相信?但是薛煮剑相信,他相信,因为这是花秋空说出来的话。这时,传来车外周问鹤的声音:“怎么啦?”
薛煮剑恼火地说:“刚才有个人你没看到吗?”不料周问鹤的回答语气里却满是疑惑:“哪儿有人啊。”薛煮剑猛地窜出车厢,抓住周问鹤的肩膀怒喝:“这么一个大活人,车从他身旁驶过,你竟然没看见!”说着他回头一指刚走过的方向——那儿的确什么也没有。薛煮剑提着灯笼跳下车,飞奔到刚才那人站的地方,蹲下来仔细查看,没有,一丝有人站在这里过的痕迹也没有。
薛煮剑立在夏夜闷热躁动的空气中,背脊却传来隐隐一股寒意。他坚信如果这里曾经有过人,那这里的痕迹一定瞒不过他的眼睛。然而,真的什么都没有,他眼前只有一堆瓦砾,一团杂草。他探出手,仔细在草丛里摸索,忽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一样东西,坚硬,冰冷,却很明显是被人打磨出来的。他拨开一人高的茅草,接着灯笼摇曳的火光,盯着地上那个东西,它有着鲜明的线条,勾勒出了一双麻木的眼睛,一张带着诡异笑容的嘴,那是一只羊头,一只半埋于地下的石羊的头。
薛煮剑再次坐上马车时一言不发,周问鹤也意识到了事情有些蹊跷,不敢开口多问。马车在寂静中缓缓穿越那些废墟,像是一只受惊过度的野兽急匆匆朝着村中仅有的几点火光赶去。
然而,在下个路口拐弯处,那个人又出现了!又是站在车窗口,像是正朝车厢里张望。
也就在这时,马车忽地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周问鹤的声音:“你们快出来看看!”薛煮剑和花秋空立刻飞掠而出,只见车外一片漆黑,哪里还有那个白衣人的影子?“你也看见了!”薛煮剑强压住颤抖的声线问道人,“你也看见那个人了对不对?”周问鹤却是一脸迷惘:“什么人?我什么人都没看见啊。”“那你停车干什么?”薛煮剑问出这个问题时,忽然有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你们没注意到吗?”道人说着手往前方一指。其实不用他说明,薛煮剑和花秋空就已经意识到了。一团漆黑,真的是一团漆黑,那远处最后几点灯火都不见了。“我只是打了个弯,灯火飘到我的视线外,等我再回头,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雾这么浓,没有灯光我根本辨不出方向!”
薛煮剑感到自己的心脏瞬间被一股强烈的恐惧吞噬,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自从他剑法大成之后,这种恐惧已经再也没有拜访过他了。三人在马车上陷入沉默,两盏灯笼把无尽的黑暗阻挡在五步以外。
不知过了多久,花秋空忽然说:“回头,我们上驿道。”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嘶哑。周问鹤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拉转马头,朝着出村的方向前进。薛煮剑站在道人身边,长剑已经出鞘,重剑已经背在身后,他下定决心只要有什么异动,他立刻挺剑扑上去。马车缓缓走了一刻左右,周问鹤再次停了下来。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停下来,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原因,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出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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