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落在脸颊上,刘今钰缓缓睁开眼。
何起蛟的左手掌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如注。
匕首落在地上,镗得一声,甩出一朵赤色的花朵轮廓。
“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命。从此往后,你我便是敌人。”
何起蛟转身便走,贾闷头吼叫一声,欲要上前拿人,却仍被杨文煊阻拦。
刘今钰不说话,便无一人动他。
何起蛟走入院中,贾闷头嚷道,“社长,这等黑白不分的狗吏,怎能放他走!”
刘今钰眼神一颤,神色一凛,“他不能走!”
贾闷头大喜,怪叫一声,当即带两人出门将何起蛟制下。
何起蛟并未反抗,贾闷头钳制着他进来,问道,“社长,如何处置这狗吏?”
何起蛟一脸冷漠,刘今钰也沉默不语,杨文煊走至刘今钰身边,正要出言,却见刘今钰摆摆手,他只得闭嘴。
“官绅贪虐,鱼肉百姓,令贫户无立锥之地。我社为民争一线生机,却受恶官劣绅嫉恨,遣邵阳县快班班头何起蛟刺杀我社社长。
“是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社于兹昭告天下,大同社奉济世救民之道,必将廓清寰宇,还万民一个无饥无寒、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
众人肃然,何起蛟却不合时宜地嘲讽道,“说得好听,不过是为你一人之私!”
贾闷头怒斥,“你个狗吏,天下谁人无私?只要百姓越过越好,有私无私有何紧要?”
何起蛟怔住,刘今钰却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他带下去包扎伤口。暂且关着,不准打骂苛待,听候我发落。”
贾闷头押着人便走,何起蛟转过头去看刘今钰,刘今钰却已转身,一步步走向正堂主位。
他被人拖行在火光与黑暗交织的廊道,刘今钰却已坐上主位。
杨文煊屏退左右,在她身边坐下,“老刘,你也知道,他是个这样的人,一时钻了牛角尖而已,你别放在心上。”
“此事是我全责。”刘今钰深呼一口气,面色平静,“夺门失败,叫一众弟兄丧命,皆因我妇人之仁,将何起蛟母亲从城中接出。
“官府虽知我有起义的心思,却不知时间。现下各处还在收粮,官府便是有警觉也不会想到是现在。若非接走他娘,惊扰官府……”
看向为她担忧的杨文煊,她笑道,“我当真没事,我这等想做皇帝的人岂会耽于情爱?既然没打下府城,便只能围困了。你想办法营救城中弟兄,能救一个是一个。
“至于他。他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他能容忍我们抓贪官杀恶王,因那是义举,却接受不了我们造反,因这是不忠。我本想生米做成熟饭便能……罢了!
“你将他与他娘带去谱口冲禁足。待刺杀余波平息,将他们送去安全的地方。此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放手,是他和我最好的结局。”
杨文煊惊诧道,“所以方才那些话,你是要与他割席,撇清他亲近大同社的‘污点’?”
刘今钰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些话,你不要跟他说。他,就让他走吧,去做他想成为的人,去寻他想要的正义。”
杨文煊叹一声,“我知道了。”
刘今钰又郑重说道,“待会我便走了。邵阳,就交给你了。”
……
午时,长沙府湘乡县武障市巡检司署。
武障司巡检王元恭吃下一块鸡肉,嚼了一口便吐了出来。
“真柴!”
王元恭抓来一只茶碗,漱了漱口,叫人撤下鸡肉。
小厮满眼放光地端了鸡肉走了。
王元恭知道小厮会私藏下鸡肉,但他不在意。
今年他的日子过得十分潇洒。武障市正当长宝官道,客商本不少,今年尤为多,也尤为大方,他赚了不少。
此外,因邵阳县闹什么农联,他这武障司正好在邵阳湘乡两县交界,本地乡绅大户求他看紧邵阳农户,不要放入境,又得了不少好处。
他心情愉悦地吃着饭,却听见司署外一阵喧哗,不久便有人来报,面色慌张,结结巴巴,“老爷,邵……邵……”
王元恭心头一惊,看着小厮惊慌的样子不免恼怒,“邵阳怎么了!”
小厮畏葸说道,“老爷,有人发现两个官兵,自称邵阳把总王省麾下,说邵阳城前日夜里被大同社贼攻破,守道以下官员俱已殉城!”
“甚么!”
王元恭大惊失色。
“把人带去正厅!”
王元恭放下碗筷,匆匆赶去司署正厅,一众弓兵都在窃窃私语,面露惶恐,见他进来,方才端正身形。
厅中有二人穿着破烂的鸳鸯战袍,看见他便一齐说话,话挤在一起他根本听不明白,只得呵斥一声,选中一个看着机灵的叫他说。
“王老爷,那大同社贼好生奸滑,在城中埋伏了人马,夜中里应外合,攻破西门,官兵没有防备,大多被杀或被俘虏。
“社贼破了城便去抓张道台、熊太尊等官,是以王把总带我等突围,不想城外社贼更多,王把总身陷贼中,我二人跳入资水,方才保住性命!”
王元恭心中害怕至极,但也知道不能表露。
他叫人送邵阳兵下去歇息,却不想两邵阳兵不肯下去,“王老爷,只需让我二人吃顿饱饭。吃罢我们便去湘乡,告知邵阳被破之事。”
王元恭不满两个小兵提要求,却忽地意识到,他俩这是知道武障市不安全,一心想要逃去更后方。
他问了问发现两人的弓兵,知道两人并非自己来的武障市,而是走错了路正好撞上巡检司弓兵,不得不来。
“兹事体大!”他肃声道,“本巡检亲送二位去往湘乡,汝等要守好武障司!”
逃!
他也得逃!可不能送了性命!
至于知县诘问,便说担心溃兵逃跑不来报信。就算知县不信,大不了他出钱买命,总比在武障等死强。
心中打定主意,他不再耽搁,找来马车,给了两溃兵些许干粮,便带着几个弓兵一起去往湘乡县治。
出武障市前,王元恭甚为着急。等到了永丰市,他便不急了,说是天色将晚,歇息一夜再出发。
反倒是两邵阳兵此时劝他,让他在永丰坐船去县治。
他自然不答应。
去县治太早,大同社还没打过来,他又被知县打发回武障,那便不美了。
却不想第二日手下弓兵将他叫醒,说邵阳兵不见了。
他错愕之余,突然发现房中有些乱,衣物、行李都被动过。他心头一惊,连忙检查,但银子未少一两。
疑惑许久,他才发现,自己的印信不见了。
“那两个狗才,偷走本巡检印信做甚?”他甚为不解,“难道是怕巡司盘问?不对,湘乡境内只武障司一处巡司,从永丰坐船到了湘潭,哪里不能去?”
他还没想明白邵阳兵为何如此行事,原本喧哗的永丰市陡然锣鼓喧天。
他与弓兵出门查看,便见几支穿鸳鸯战袄的将士在永丰市街巷穿插。
“邵阳兵真去了湘乡?这是湘乡来的官兵?”他又惊又奇,“这也太快了罢?这些兵,看着好年轻。”
正在感慨,却不想一支官兵发现他们,近来将他们围住,其中一个长胡子的说道,“你等是何人?”
他有些不快,当即板着脸道,“我是武障司巡检,你等是谁人麾……”
话还没说完,那长胡子的官兵便笑道,“走了运了!武障司巡检在这!我们也算立了一功。”
王元恭神色大变,却又听见对面一个官兵笑道,“一个小小巡检算甚么?上半年在新宁,老子还抓了一个守备哩!”
王元恭面如死灰。
此时他哪里不明白,眼前这些人根本不是官兵,而是大同社贼!
可是,怎么这么快!
他还没想明白,便被人带去了大同社社长面前。
那女人站在一处码头前,与十几个船家说了什么,便走过来问他,“王巡检,那两个邵阳溃兵哩?”
女人披甲,密密麻麻的铁片看得王元恭又怕又恨,但他却死撑着面子,厉声道,“贼妇,他们拿了本巡检的印信已去了湘乡,游巡道很快便会发兵灭了你等贼人!”
女人丝毫不慌,她身边几个壮汉甚至笑了起来。
一个看着有些憨的汉子大笑道,“蠢货,你真以为那是溃兵么?”
女人转身,那些汉子又都跟着她走了。
他也被人带走,发蒙之余,他听见女人越来越模糊的话语:
“永丰市比武障市大不少,多留些人,便留两排罢。记得强调不得骚扰商户,如有违规犯纪者,严惩不贷。
“其余人员随我立刻乘船北去湘乡,给傅知县一个惊喜……”
……
傅宗夔看着眼前的晚饭根本动不了筷子。
今上午两个邵阳兵拿着武障市的印信,说邵阳已破,他们逃入武障市,武障司巡检亲率弓兵到界岭警戒,让他们来县治报信。
邵阳兵的口音做不了假,又有巡检印信,他已信了大半,立即告知巡道游王廷派来守卫湘乡的把总警备大同社贼。
然而湘乡无城,若社贼大举来攻,极难守住县治。
游王廷也知道守不住,是以只派了一个把总来,说是守卫,不如说是前哨。
这把总手里仅百余人,算上民壮以及他这段时间募集的乡勇,总计不过四百余人。
只能寄希望于湘乡有警时,游王廷能发兵救援,否则他这个有守土之责的知县,便只能以死报国了。
如何也吃不下饭,他叫人撤下饭菜,不想此时有人来报,又有邵阳溃兵乘船南来,被发现端倪的军士报与把总。
溃兵有百余人,与把总起了冲突,在码头闹了起来。
傅宗夔匆匆赶往码头劝解,还不忘带上报信的那两人。
经两人确定这些溃兵确为邵阳兵后,他出面调解,劝说溃兵留在湘乡驻防,他会提供粮食和住宿。只要保住湘乡,他会为溃兵请功,到时非但不会有罚,还会有赏。
溃兵内部也不团结,几番争吵后终于答应下来,他颇为高兴地给溃兵安排营寨,心里对守住湘乡多了一分底气。
忙活到二更天,他才回了内衙歇息。躺在床上,久不能入眠,脑中各种思绪飞腾。恍然间,他意识到些许不对劲。
“今晚这些溃兵,似乎来得太多太快了?”
他顿时清醒,心中愈发不安,房外鬼哭狼嚎,寒风刮个不停,隐隐约约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原以为是老鼠,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他爬起床,房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