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左门平台,群臣争论不休。
论及南楚局势为何败坏至此,便是宋贤冒进之过,可如今宋贤落入贼手,朝廷至多削去他官职,惩戒他家人。
再问如何挽救南楚危局,便只有两个字——增兵。
可增兵要钱,如今银子大把花在围堵流寇及抵御鞑靼东虏上,流寇虽稍稍平靖,但七月初八东虏破口入宣后,至今仍在宣大及密云一带劫掠。
心烦气躁的朱由检不时看向户部尚书侯恂,这位正当壮年的尚书却缩着身子,一声不吭。
“陛下,南楚虽非腹心之地,南楚贼看似不比秦晋流寇荼毒数省那般声势浩大,但其危害绝不小于秦晋流寇!”
兵部尚书张凤翼瞥一眼侯恂,中气十足地向朱由检建言。
“流寇猪突千里却无根基,攻取的城池守不住,各处的百姓亦不会依附。彼等如何劫掠,各州府仍是王土。若非饥民甚多,彼等成不了气候。
“而南楚贼乃是坐寇,其深入乡里,以伪官伪吏驭使百姓,长宝衡永等府皆有其伪署。是以南楚贼陷一城,则陛下失一县。”
顿了顿,他的语气陡然加重,“陛下,若任其发展,南楚贼割据一方,再想剿灭,则为时晚矣!”
朱由检面色一震,语气急促了些,“张卿可有剿贼良方!”
张凤翼立即答道,“陛下,南楚贼既是坐寇,便不能只灭其军队,更要拔除其伪署,铲除附贼之奸民。
“宋贤虽冒进,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官兵兵寡,若以潘曾纮的法子,不知何时才能灭贼,反倒给了南楚贼壮大的时间。
“宋贤欲集精兵直捣黄龙,也算一步妙棋,可惜未察宝庆全府俱已附贼,入敌境之兵仍旧少了,以致不敌数万奸民……”
朱由检皱眉道,“张卿之意,乃是以几部精兵直取贼寇老巢?”
“陛下,此前此法尚可,但如今却不行了。”张凤翼顶着朱由检的些许不满和焦急,徐徐说道,“陛下,现下南楚贼全据宝庆,又四面出击。”
“其部东围衡阳、衡山;南攻零陵,并取祁阳、东安;西夺绥宁,将黎靖参将驱至靖州,窥伺辰沅;北破长沙三县,并困府城,四周已有屏障。
“若要剿贼,上策自然是重兵围剿,但此法所耗甚大。或可以精兵撄其锋芒,剿灭或牵制贼寇精锐,再以别部兵马入其境除伪署,杀奸民。
“如此,虽收效较慢,却能不断损贼根基。臣以为,只要布置得当,一……两年内即能平贼。”
朱由检面色一沉,“两年?”
张凤翼正要解释,却有人匆忙送来前线军情。
他心头顿时一震——在皇帝召见群臣时都要送来的军情,定然是极为紧要之事。
“陛下,衡阳失守,桂王殿下……未能逃出!”
群臣大惊,张凤翼更是面如死灰,他稍稍抬眼,年轻皇帝的震怒让他一阵心悸。
“七叔……”朱由检的身形颤了颤,声音干涩,“是生是死?”
来人扑在地上说道,“桂王殿下无恙。”
朱由检面色一松,却又骤然阴沉起来,“张卿,速速将剿贼方略定下!兵将、钱粮诸事,皆要与侯卿商议明白,务必年内平贼,将桂王救出!”
他气晕了头,竟直接拂袖而去,王承恩连忙跟上,群臣慢了一拍,面色沉重地恭送皇帝。
朱由检到了乾清宫,东虏入扰、南楚局势糜烂与酷热天气让他甚为烦躁,吃下王承恩端来的冰水酪,身体淤积的热气才消散一些。
“爷爷,”王承恩轻声道,“万驸马寄回的东西到了。”
朱由检闭目沉思,说话时仍有些浮躁,“且放放。”
王承恩迟疑片刻,将声音压至更低说道,“爷爷,衡阳失陷后桂王殿下派人送出一奏本,有司疑其为南楚贼顶名伪作,扣在武昌,万驸马做主……”
话没说完,朱由检立即睁开眼睛,“都拿来。”
王承恩连声应下,从一旁取来两份奏本。
朱由检先看了万炜写的,通篇是他安排万炜例行收集的一些事,只在最后一段言及桂王的奏本,直言该奏本确实是南楚贼逼迫桂王所写。
他冷着脸看起桂王奏本。
南楚贼并未遮掩,虽用的桂王口吻,却几乎明言这份奏本是他们的意思。
该本开篇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语,都在说南楚贼为何造反,万炜收集来的《宝庆周报》上讲述得比该本更详细。
只不过周报以官绅刻薄百姓为重点,该本则是以官绅如此勾结欺上瞒下,如何借国家优待窃取国家利益为重点。
“难怪一亩地多征几厘,百姓便得倾家荡产。难怪国家田土丁口不见增长,反倒减少。”
朱由检惊怒之余,却不禁恍然,联想到此前周报上的种种案例,对官绅牟取私利的操作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但他对此早有预料。
人性如此,难道换一个大同社上来便无人贪污了?
何况不管怎么说,这些臣子好歹自视为圣人弟子,面上也得谨守君臣那套纲常,奉他为至高的君王。
可大同社却要打破这千百年的纲常人伦,想让万千平民凌驾于他这皇帝之上。
那时候,这天下,还是他的天下吗?还是他朱家的天下吗?
他冷笑一声,王承恩心下一惊,忙道,“爷爷,可是奏本中有犯禁之词……”
“无妨。”
朱由检摇摇头,继续往下看。
他眼眸一动,端正的坐姿明显更直了一些。
他没想到南楚贼在气焰正嚣张之时竟会如此直白地表示愿意接受招安。
南楚贼辩称造反是造官绅的反,不是造皇帝的反,接着将他大肆夸赞一番,说他贤明,勤政简朴,可惜臣下无能,俱是败国之臣,误了他这中兴之主。
他很清楚这是谄媚之言,却也实实在在说到了他心窝里。
他宵衣旰食,不敢懈怠半分,可国势却无半点好转,为何?不就因为那些臣子只知党争,只知争权夺利,只知推卸责任吗!
南楚贼后面话锋一转,说起招安他们的好处,什么民富国强这种套话不必看,只南楚税粮包括隐田隐户应缴税粮全部上缴这一条,便叫他心中一动。
然则他动的是既要剿灭大同社也要隐田隐户缴税的心思。
“贡品?”看完最后一段,朱由检偏头去看王承恩,“南楚贼送来了甚么东西?”
王承恩老实答道,“万驸马说南楚贼送了三面等身镜,还有一台织布机和一台纺纱机。”
等身镜朱由检看多了《宝庆周报》倒也知道是何物,这也确实是样有诚意的礼品,几乎不能从别处买到。
但送织布机和纺纱机是甚么意思?
朱由检微微皱眉,王承恩也猜到了自家皇爷在想什么,便恭恭敬敬地答道,“爷爷,万驸马说织布机和纺纱机乃是南楚贼新近研制出的机器。
“这新式织布机使用一种名为飞梭的物件,使得织布速度提升一倍以上。新式纺纱机则装有八个纱锭,纺纱速度更是比旧式机器提升八倍。”
朱由检愣了愣,蹙眉道,“宫内并不缺布,南楚贼送此二物何意?”
王承恩不知该如何回答,朱由检摆摆手道,“你不知道便不必回答了,将织布纺纱的机器暂收起来,将那甚么等身镜搬来我瞧瞧。”
王承恩应声告退,与外边的太监说了几句话,很快便有人将等身镜搬来。
这等身镜名副其实,足足有五尺高,朱由检站在其前,仿佛真有一个自己出现在对面。
朱由检动了动,镜中的自己也动了,葛衣褶皱的变化,神情乃至毛发的变动,俱清晰无比。
他不由一叹,“南楚贼尤擅百工,名不虚传。”
说罢,他又对王承恩道,“王伴伴,这镜子,一面给皇嫂,一面给皇后,还有一面给礼妃。”
王承恩答应下来,命人将镜子送往后宫,不多时有人折返与王承恩小声说了几句话。
王承恩点点头,示意来人下去,自己走到朱由检身边道,“爷爷,周娘娘说,南楚贼上贡的织布机纺纱机可送到坤宁宫。”
朱由检吃了一惊,“皇后甚么意思?”
王承恩道,“周娘娘说,如今国家处处要用钱,后宫该躬行节俭,以作表率。若南楚贼的机器真有那般神奇,那她与坤宁宫宫女便能纺纱织布供应宫中所需。”
朱由检听得深为感动,“皇后贤德,便将两机送去坤宁宫。”
王承恩正要去下令,又听见朱由检吩咐,“王伴伴,让温首辅来见我。”
王承恩有些惊诧,则有些疑惑,“爷爷,让温首辅来乾清宫?”
朱由检沉默片刻,扫了眼御案上堆满的奏章文书,眸中掠过几缕烦躁,“让他在宏德殿等着。”
王承恩连声答应,朱由检埋头处理其他奏疏,待王承恩提醒温体仁已等候多时,才移驾位于乾清宫西侧的配殿宏德殿。
温体仁欲行礼,朱由检却摆摆手让他坐下,“温卿,南楚贼欲求和,你怎么看?”
温体仁心头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陛下,南楚贼如今大胜楚兵,连取数城,求和恐怕是缓兵之计。
“且南楚贼所倡言论比之李温陵更为荒唐,对官绅、对朝廷甚是不满,便是真要求和,迟早也会再叛。
“何况,桂藩、岷藩皆陷于南楚贼,荣藩、吉藩亦为南楚贼兵马围困威胁。此时招安,岂非叫贼寇知晓朝廷软肋所在……”
朱由检面色变了又变。
温体仁大概猜到皇帝的想法,心中稍安,“陛下,真要招安,也该大败南楚贼一场,灭了彼等威风再招安,那时他们才知恭顺。”
朱由检没说话,温体仁却已确定,皇帝确实存了招安南楚贼的心思,但他想不明白清晨时严厉要求剿贼的皇帝为何突然生出招抚的心思。
不想皇帝接下来这番话叫他马上没了疑惑。
“温卿,南楚贼在南楚各州县查出大量隐田隐户,恐怕天下州府莫不如是,朕有意将各省隐田隐户都清查出来,温卿以为谁能当此大任?”
朱由检严肃而又期盼的目光投来,有着天下第一等养气功夫的温体仁顿时面色苍白,手脚藏在衣袍下微微颤抖。
“陛下,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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