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出租屋角落的霉味似乎被林鹿持续的咳嗽搅得更浓了。那盒“好药”吃下去后,热度退下去一些,但咳嗽像附骨之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林满把最后一点钱换成了止咳糖浆,效果微乎其微。拾荒的收入杯水车薪,酒吧那条路被她自己亲手斩断,小琴的电话她一个没接,知道回去只会是更深的泥潭。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必须找到新的出路,立刻。
这次的目标是城北一个规模更大的旧货集散地,据说有些小作坊主会去淘换些二手工具。林满把林鹿裹得更严实了些,用一条旧围巾捂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因为生病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孩子蔫蔫地趴在她背上,没什么精神。
集散地像个巨大的、杂乱无章的迷宫。废弃的机器、生锈的管道、成堆的旧家具和电器零件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林满背着林鹿,像一只警惕的母兽,在缝隙间穿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堆可能值钱的“废品”。
她的目标很明确:金属,尤其是铜和铝。
在一个堆满废旧电机的角落,她发现了几截被剥掉外皮、缠绕在一起的铜线,不算多,但聊胜于无。
她放下林鹿,让她靠在一个相对干净的旧轮胎上。“鹿鹿乖,姐姐就在这儿,马上就好。”她快速掏出随身带的破钳子,开始费力地拆解那些顽固的铜线。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又带着点焦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喂!那个谁!你看到我的扳手了吗?这么大,银色的,手柄是蓝色橡胶的!”
林满下意识地抬头。逆着光,她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连体裤,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白皙却沾着油污的小臂。女孩很年轻,顶多十**岁,扎着利落的马尾,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黏住。她脸上也蹭着几道黑灰,正皱着眉头,在几台锈迹斑斑的旧设备间翻找,动作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属于养尊处优之人的笨拙和急切。
林满没作声,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这种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奇怪,明明刚才还放这儿的……”女孩嘟囔着,越找越急,甚至开始踢那些碍事的零件,发出哐当的响声。
林鹿被声音惊动,怯生生地往林满身后缩了缩,忍不住又咳了几声,小小的身体跟着颤抖。
咳嗽声吸引了女孩的注意。她停下动作,目光越过杂乱的废品堆,落在角落里的林满和林鹿身上。看到林满手里正在拆的铜线,又看到林鹿苍白的小脸和捂嘴咳嗽的样子,女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喂,”她直接走了过来,语气不算客气,但少了刚才的焦躁,多了点探究,“你拆那个干嘛?卖废品?”
林满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淡淡“嗯”了一声,把刚拆下来的一小卷铜线塞进随身的破布袋里。
“能值几个钱啊?”女孩撇撇嘴,显然对这种“蝇头小利”看不上眼。她蹲下身,目光落在林鹿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这小不点怎么了?病得挺厉害啊?怎么不带去医院?”
林满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没回答,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想尽快离开。女孩身上那种未经世事的天真和直白,让她感到一种难堪的刺痛。
“喂,跟你说话呢!”女孩有点不满她的沉默,伸手想去碰林鹿的额头,“烧不烧啊?”
“别碰她!”林满猛地抬头,眼神像受惊的刺猬,瞬间竖起尖刺,带着凶狠的警告。
女孩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手停在半空,随即有些恼火:“凶什么凶?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就是看她可怜……”她话没说完,目光却被林满身后那个旧轮胎旁边露出的一个银色金属角吸引住了。
“咦?我的扳手!”女孩惊喜地叫起来,几步绕过林满,从一堆废铁片下抽出了她那把丢失的扳手,手柄果然是蓝色的橡胶。“原来掉这儿了!太好了!”她宝贝似的擦了擦扳手上的灰,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刚才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她拿着扳手,又看了看沉默的林满和病恹恹的林鹿,眼神闪烁了一下。也许是林满护崽般的凶狠,也许是林鹿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触动了她心里某个地方。
“喂,”女孩的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别扭,“看你们也挺不容易的。我这儿……有个活,干不干?比你这拆铜线强点。”她指了指旁边几台更大型、更破旧的机器,“帮我搬点东西,就那几台,搬到门口我的三轮车上。工钱……工钱现结!”
林满的动作彻底停住了。她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年轻,干净,眼神里有种未经磨砺的莽撞和热切,不像是在这种地方混迹的人。她说的“活”,听起来简单,但……
“多少?”林满的声音依旧干涩,带着警惕。
女孩愣了一下,似乎没想过对方这么直接。她挠了挠头,看了看那几台沉重的机器,又看了看林满单薄的身板和背上的孩子,犹豫了一下,报了个数:“五十……不,八十!一人八十!”她像是怕林满嫌少,又赶紧补充,“就搬这几台!很快的!”
八十块!林满的心猛地一跳。这几乎是她拾荒好几天的收入!足够再买一盒好药,甚至能给林鹿买点有营养的东西……风险是,这女孩看着不靠谱,会不会骗人?那机器看起来死沉……
“先给一半。”林满盯着她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
女孩似乎被她的直接噎住了,瞪圆了眼睛:“哪有先给钱的道理?”
“不干算了。”林满作势就要背起林鹿离开。她赌这女孩急需人手,而且……她眼神里的急切不像是装的。
“哎!等等!”女孩果然急了,跺了跺脚,“行行行!算你狠!”她气鼓鼓地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印着卡通图案的钱包,抽出两张五十的钞票,犹豫了一下,又塞回去一张,换成了四张二十的,递给林满,“喏,四十!搬完再给四十!”
林满接过那几张还带着女孩体温的钞票,迅速塞进口袋深处。钱是真的。她没再多话,把林鹿安置在更安全的角落,叮嘱她别乱动,然后走向那几台机器。
机器果然死沉。锈蚀的表面冰冷粗糙。林满咬紧牙关,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上,和那个自称叫“许诗语”的女孩一起,连拖带拽,一点一点地挪动。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后背,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火烧火燎地疼。
许诗语显然没干过什么重活,累得龇牙咧嘴,白皙的脸涨得通红,马尾辫都散了,但她没喊停,咬着牙和林满一起使劲,嘴里还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加油!许诗语!你可以的!为了酒厂!冲啊!”
酒厂?林满心里划过一丝疑惑,但没空细想。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几台最关键的旧设备弄上了许诗语租来的破旧三轮车。两人都累得瘫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累……累死老娘了……”许诗语毫无形象地用手扇着风,看着被成功“俘虏”的设备,又得意地笑起来,“搞定!谢啦!”她爽快地把剩下的四十块钱递给林满。
林满默默接过钱,小心收好。她站起身,准备去背林鹿离开。
“哎,等等!”许诗语叫住她,目光又落到还在小声咳嗽的林鹿身上,“你妹妹……真不去看看医生?咳成这样。”
“没钱。”林满的回答简短冰冷。
许诗语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看着林满疲惫却挺直的背影,看着那个缩在角落里、像只生病小猫一样的孩子,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她从小衣食无忧,虽然现在叛逆地想自己开酒厂证明自己,跟家里闹得不愉快,但从未真正体会过“没钱看病”是什么滋味。
“那个……”许诗语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语气带着点别扭的关心和不容拒绝的强势,“我叫许诗语,许诺的许,诗歌的诗,语言的语。你叫什么?”
“林满。”
“林满?哦……林满。”许诗语念了一遍,然后指着自己的三轮车,“我租的地方离这不远,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口井,水挺干净的。你要不……带你妹妹去我那儿洗把脸?我看她脸上都是灰。我那儿……还有点上次买多的姜,可以熬点姜水给她驱驱寒?免费的,不收你钱!”她飞快地说完,像是怕被拒绝,又补充道,“反正我也要回去收拾这些东西!顺路!”
林满的脚步顿住了。她回头,审视地看着许诗语。女孩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热忱和不容置疑的“我就是要帮你”的劲儿,没有酒吧里那些人的算计和油腻。她提到“井水”、“姜”,这些东西对此刻咳嗽不止的林鹿来说,确实有点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林满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莽撞的“安全”。这个叫许诗语的女孩,像一团未经世事却燃烧得正旺的火,莽撞地闯进了她冰冷绝望的世界。
林鹿又咳了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
林满沉默了几秒,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行。”许诗语立刻眉开眼笑,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上车!东西堆满了,你们坐前面车斗边上,扶稳了啊!”她麻利地跨上三轮车,像个即将出征的将军。
林满抱着林鹿,小心翼翼地坐在堆满旧机器的三轮车斗边缘,一只手紧紧抓着冰冷的车架,另一只手护着怀里的孩子。破三轮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坑洼的路面上颠簸前行。
许诗语在前面奋力蹬着车,马尾辫在风里一甩一甩,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夕阳的余晖给她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林满看着这个陌生女孩的背影,感受着三轮车颠簸的节奏,怀里是林鹿滚烫的额头。口袋里的八十块钱沉甸甸的,是实实在在的“干净”收入。而前方,是许诗语口中那个有“干净井水”和“姜”的小院。
风带着尘土的气息吹过脸颊,也吹散了仓库里积压的霉味。林满低下头,轻轻理了理林鹿被汗水黏在额前的头发。孩子在她怀里动了动,似乎感觉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安稳,咳嗽也稍微平息了一点。
这个叫许诗语的女孩,像一道毫无预兆劈开阴云的阳光,莽撞、炽热,带着一种近乎傻气的善意。
林满不知道这束光能持续多久,前方等着她们的是安稳还是新的麻烦,但此刻,这辆破旧的三轮车载着她们,正摇摇晃晃地驶向一个未知的、却暂时脱离了冰冷绝望的“彼岸”。
这笨拙的善意,如同荒漠里意外涌出的甘泉,哪怕只有一捧,也足以让濒死的旅人,重新燃起跋涉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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