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风带着荷香掠过汀洲,将最后一丝梅雨季的潮湿吹散。芷若蹲在药圃里采摘“益母草”,指尖沾着青绿色的汁液,闻起来带着微苦的清香。湿温疫情已过去半月,村里的炊烟重新变得舒展,唯有医馆门前晾晒的草药,还在无声诉说着那场风雨。
顾延安坐在廊下整理医书,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在青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已不再咳嗽,气色也红润了些,只是偶尔望向村口方向时,眼底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先生,‘益母草’晒干后要分捆扎好吗?”芷若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
“嗯,”顾延安抬头,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道浅淡的疤痕——是采“两面针”时被刺划伤的,“这草活血调经,女子常用,需得挑拣老嫩。”他起身走到药圃边,拿起一株益母草,“你看这茎,方者为真,圆者是‘夏至草’,误用则无效。”
两人正说着,村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猎户打扮的汉子牵着匹黑马走进来,马鞍上驮着个沉甸甸的木箱,为首的络腮胡大汉嗓门洪亮:“请问,这里可是顾先生的医馆?”
芷若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顾延安。只见他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在下便是。诸位是?”
络腮胡大汉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果然是顾小先生!我家老主人病重,听闻您在汀洲行医,特遣我等前来相请。”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封口处盖着朱红的印章,样式古朴。
顾延安接过信,指尖在封口处停顿片刻,才缓缓拆开。芷若站在一旁,见他读信时眉头越蹙越紧,原本温和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换了个人。
“老主人的病……可是‘风痱’?”顾延安读完信,声音低沉。
络腮胡大汉惊讶道:“先生神了!老主人正是半身不遂,言语謇涩,请了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
顾延安沉默片刻,将信折好放入袖中:“容我收拾一下药箱。”他转身走进里屋,脚步比平日沉重。
芷若跟进去,见他正在往药箱里放九针和几味珍贵药材,手指有些微颤。“先生,这是……”
“京城来的。”顾延安头也不抬,“我祖父的故交,如今位高权重。”他顿了顿,从箱底拿出一块贴身佩戴的玉佩,上面刻着个“顾”字,“当年顾家遭难,是他暗中相助,我才能南下避祸。”
“顾家……遭难?”芷若想起他袖口的旧疤,“先生之前说的避祸,是因为……”
“朝堂争斗,医馆被指牵连巫蛊,”顾延安语气平淡,却藏着寒意,“一夜之间,祖父下狱,兄长流放,我侥幸逃脱,辗转来到汀洲。”他将玉佩塞进芷若手里,“这玉通阳补气,你每日贴身戴着,可防湿邪。”
芷若握着温润的玉佩,触手生暖,心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原来那个在药圃教她认草、在雨夜为她讲医的男子,竟背负着这样沉重的过往。
“那您此去……”
“老主人于我有恩,无论如何要去一趟。”顾延安合上药箱,转身看她,目光复杂,“汀洲的病患,就要劳烦你了。”
“我……”芷若想说她也去,却看见他眼中的决绝。她知道,那是属于他的过去,她无法参与。
屋外,络腮胡大汉已在催促。顾延安走到院门口,忽然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本新抄的医案:“这是我记下的湿温治验,你好好看看。还有,药圃的‘紫苏’该收了,晒干后存好,秋冬可防风寒。”
他的语气像往常一样叮嘱,仿佛只是出一趟远门。芷若接过医案,纸页上还带着他的墨香。“先生……何时回来?”
顾延安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半晌才道:“若事顺,月余便归。若……”他没说下去,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坚定。
“保重。”他说完,翻身上马,黑马一声长嘶,载着他和那箱药材,消失在村口的树荫下。
猎户们走后,院子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风吹过葡萄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息。芷若握着那块“顾”字玉佩,站在原地,直到日头偏西,才慢慢走回药圃。
益母草还没摘完,叶片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她蹲下身,指尖触到草茎上的绒毛,忽然想起顾延安教她认药时的神情——那样专注,那样温和。如今他走了,带着一身秘密回到那个风雨飘摇的京城,而她,要独自守着这汀洲的药圃,守着他未竟的医道。
“先生,您教我的,我都记得。”她对着空荡荡的院子轻声说,“您说医道如织锦,经纬需得分明。我会看好药圃,看好村子,等您回来。”
夜幕降临,芷若点上烛火,翻开顾延安留下的医案。第一页写着:“医者仁心,无分贵贱,如汀兰生于水畔,自能香远益清。”字迹清俊,一如其人。
忽然,她发现医案最后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顾延安的笔迹,却不似平日工整,倒像是匆忙写下:
“芷若亲启:
京城诡谲,此行或有凶险。若旬月未归,可持此玉往南屏山‘听松阁’,寻一姓沈的老医,他会助你。
另,药圃西南角埋有一物,可掘之备用。
延安绝笔。”
芷若握着纸条,心猛地一沉。绝笔?他为何写绝笔?西南角埋着什么?无数疑问涌上心头,让她坐立难安。
她拿起灯笼,走到药圃西南角。那里种着一丛茂盛的“忘忧草”,是顾延安初来时送她的。她刨开泥土,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是个密封的陶罐。
打开陶罐,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卷泛黄的图纸和一封信。图纸上画着一座宏伟的医坊,正是“顾氏医坊”的复原图,角落里还有一行小字:“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信是顾延安的祖父写的,字迹苍劲有力,其中一段写道:“吾孙延安,性敏善医,却生逢乱世。然医道乃性命所系,纵处沟渠,亦当怀瑾瑜而抱明德。汀洲水土清灵,或可避祸,望你能在此寻得医道本心,勿以浮沉易志。”
芷若捧着信,泪水无声滑落。原来顾延安不仅是避祸,更是肩负着复兴家族医道的重任。他来到汀洲,不是偶然,而是祖父的安排,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窗外,暑风习习,带着草药的清香。芷若擦干眼泪,将图纸和信重新封入陶罐,埋回原处。她走到药柜前,拿出顾延安给的九针木盒,打开来看——银针在烛光下闪着冷光,仿佛带着他的体温。
“先生,”她轻声说,“无论京城有何凶险,我都会守在这里,守着您的医道,守着这片土地。您若归来,汀洲的药圃永远为您花开不败。”
那一晚,芷若没有睡。她坐在窗前,看着药圃里的草药在月光下静静生长,听着远处溪流潺潺的声音。她知道,顾延安的离开,不仅是一场分别,更是对她的考验。
从明日起,她不再是那个跟在先生身后学认草药的少女了。她要独自问诊、开方、施针,要守护汀洲的每一个生命。而这份责任,这份等待,将如同腕间的医笺和掌心的玉佩,成为她继续前行的力量。
远方的京城,此刻是何种景象?顾延安能否化险为夷?芷若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片生养她的汀洲土地上,她会像一株坚韧的兰草,在风雨中扎根,在阳光下绽放,等待着那个青衫男子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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