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待和照拂,本该被落魄者视为雪中送炭,高豫偏偏避如蛇蝎。
冯筝用平生最冷酷的表情把高豫远远甩在后面,经过的车驾扬起一骑薄尘,她一回头,他正踩着薄尘追来。
照常理说,若她回府坦白恩人的身份,高豫是要被敬为座上宾的。
他不求冯家对他感恩戴德她能理解,这份情谊随随便便就能两清她也不介意,但一点照拂都不愿接纳,就未免显得过于绝情。
冯筝毅然决然地走,背后,滚滚车辙陆续碾过,像极了景仁年间那场案变。一场官司,擂破了京署门前不知第几面登闻鼓,部堂用治断严明的手腕使罪臣伏法,众怒平息以后,他出没风波里的生活却没有得到改观。
不管是科场案的风波,还是未来翻案的风波,都暂时在这熙攘街面上告一段落。
市井红灯掩映,照在高豫身上,仿佛绣上一层缂金线地,直到离开街面,那潢贵如斯的虚像很快便又泯然众人。
高豫踏着靴履,试图唤停她。
“冯姑娘。”
“冯姑娘。”
“风——”
“你就是叫我风筝也不管用。”
坚定不过两息,疲惫感很快席卷全身,赌气归赌气,还是自己的舒坦重要,她歇在茶铺里,疲软的双腿放平,高豫蹲跪下来,迎面俯眼。
“路上在卖胶牙饧,童生都说甜,张糖记讲这是最后一批,再想吃也得等到岁旦。”
包裹散发着麦芽糖香,带着属于他胸膛的温度。她紧赶慢赶地跑,没把人甩开也就罢了,竟然还被他抽空买到吃食,冯筝感觉被辱蔑到,出于涵养,还是识趣地收下包裹。
闹来闹去,还是免不了一顿详谈。
“你这般和气,倒显得是我蛮横任性。”冯筝捡起刚刚的话题,“不瞒你说,我既非愧疚,也非想要占据主动,相反,我根本就没想过要跟三郎君你划清界限。”
“你是否罪眷,和冯家要不要对你感恩戴德是两码事,说什么‘轻易不要互相照拂’……”
冯筝瞟他,“你对我的关照避如蛇蝎,是不是前段时间,我送你那碗蜂糖水解酒,你都将它视作麻烦?”
高豫眼湖春潮翻涌,暗想,怎么会有人嘴里说着责怪怨怼的话,黛眉又掺着疑惑伤怀。很违和的情绪在她眼里淋漓展现,高豫沉静否认,“不是麻烦。”
“那碗蜂糖水口感甘甜,我很中意,也很感谢。易地而处,两清的话是我表达欠妥,但如果我说,以防未来的筹谋牵连无辜,这是我百般衡量的结果,知道这些,你还会愿意亲近我吗?”
高豫并不期待这份答案。
“冯姑娘,没人愿意对一名罪眷感恩戴德。”
“我不希望过去的事透露出去,一是不愿给冯家增添道德负担,二是怕招致祸端后牵连无辜。我是罪臣后裔,旁人都想着趋利避害,你跟我沾边,冯家跟我沾边……届时局面糟糕,你会不知道如何自处。”
恩情偿清,旧事翻篇,这就是他给冯筝找好的台阶,只要拾级而下,便什么坏事都不会有。
冯筝面露理解,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明明猜得到他所谓的筹谋事关翻案,却还是眨眨眼,虚心请教。
“胡督学是高官,他有关照你的底气在,不怕招来祸端,相比之下冯家势微,最好对你敬而远之……你的意思我能理解,但是三郎君,你到底是要敛不义之财,还是准备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丑事,提及未来筹谋,竟这么戒备牵连无辜?”
很锋利的一句猜疑。
偏偏口齿轻盈柔和,攻击性由此锐减大半,高豫审视端详的眼神中,冯筝满含期待地,问出了西街酒楼里,与工部员外郎极其相似的一句话来。
“令尊是枉死的对吧?”
你要如何替他雪恨雪耻呢?
后面这句话没说出口,冯筝拿捏着分寸,无意窥探对方**,只是想满腔热诚地等一句肯定,好慰藉她辗转难眠数日,预见他冤苦前路的那一点愤懑,然后再讲一句公道话,鼓舞他好好振作替父翻案,勉励他握紧刀笔打一场官司。
可她最后只是震在原地,看着他背接盛大的夜景,翕张唇齿送出几个字眼。
热闹盛大的街景前,嬉戏的孩童络绎穿过,聒噪的钲鼓声响彻云霄,冯筝反复回忆他唇齿的起落,在偌大的悲哀裹挟阵痛到来前,决然扭头掐断了情绪。
字眼掠过脑海,他说——尚未查证,不得而知。
钲鼓声渐涨,高豫继而抬高了声音,回应她那句锋利的猜疑:“高某进学十余年,自信明辨是非,分晓对错,绝不会做悖逆礼义廉耻的事情,如果有一天,真的如你所见行差踏错。”
“来日公堂之上,请你务必,揭穿我这副伪善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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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筝去江阳探亲表姑母,随身带两个护卫,遇上高豫随行,期间歇在扶陵郡客栈。
床边烛台“哧”一声燃明,当男人靠着床榻边缘,就着置烛的短案提笔重写他五六年来飘飖奔波所查证的实情,一笔一划推演出他条分缕析后终于确凿的认定,冯筝便看懂,那是将她视为知己,决意要对她以心换心的厚貌深情。
“太府寺治下内藏库收纳贡赋,其于景仁年初的亏空,在动用京库纹银填仓后蒙混过关。期间,左右两相政斗不歇,在治弊税制之策上政见相左,而左相奏本中提及的税贡一事,使时年亏空再次被翻到明账。”
“面临清算危机,太府寺站了阵营,后来江南岁考在即,‘知贡举’委任状下达,赶在礼部要员下赴江南之前,太府寺买通了贡院外帘。”
至此,高豫落笔第一个句点。从他自言自语到席地坐下,冯筝困到不太想说话,只侧躺在榻里静静看他忙碌,她闭目小睡了一会儿才再睁眼,却见片刻前还满幅清白的纸张,经过笔墨铺陈,呈现出一副厚重宽闳的惊人面貌。
那些指证靶向朝野,横亘大半个宫禁,让她在这只有一幢灯影作伴的安稳榻上,忽然感到摇摇欲坠。
冯筝猛然间意识到,这场于谁看来都难于登天的翻案,已经不再只是片辞孤证,柔和烛光投落在他鬓边,照出了一身尘尽光生的伟岸。
数月后,高豫前往巴陵郡和张季安会面,彼时栎临楼已经营造完毕,恩师施润章和左相黄迁将他引入栎临楼,庆帝向高豫揭晓了江南科场案。在行卷过程中,不是自上而下泄露题眼,而是户部尚书常郎根据考前世家子弟向右相高平缮行卷,从这份行卷文章里编取新的题眼,替换原来科考题眼,最后张榜后揭穿泄题,栽赃高平缮贿通世胄。
不久后重新三四会审,右相高平缮洗刷了冤屈,高豫官复原职,建树颇丰,前往冯家提亲。
冯筝步履轻松,轻如芙蓉涉水,鞋面顶起裙边,她绣珠鞋面上裙袂微动,当身影显露全貌,高豫目光收起,身边尺余宽的地方,冯筝暂缓的脚步慢慢落定。
感知着物是人非以及风霜磨砺,他们遥遥相望,各自百般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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