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静。
在一片死寂声中,时砚景好似缓慢地眨了两下眼,闻愈的声音倏而远近,却是坠入深海里的一滴水,搅动起暴风眼处浓稠的、强装的宁静。
这位始作俑者只是稍微地拨动了一下齿轮,就足以掀起一阵风暴。
“你喜欢阮唐。”
戏谑又坚定的语气,落在时砚景的耳中却刺耳,这段时间以来所有被隐藏、被压下的小心思好像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见了天日。
他喜欢阮唐吗——是的。
他就是喜欢她。
不知道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时砚景甚至还抽空分心去回忆了一下,或许是从阮唐第一次递给他甜品问甜度够不够开始、又或许是从阮唐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他一瓶水开始。
但又好像都不对。
答案应该是,从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时砚景在阮家门前、看见那个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笑的那个瞬间。
他的世界其实就已经全军覆没。
闻愈脸上的笑渐渐趋于平缓,他看着眼前明显有些飘忽的时砚景,冷笑一声,扯回人的心神:
“我说,你还真喜欢她啊?你这样的人……”
话音一顿,闻愈那难以言喻的骇人恶意便开始冲刷:
“你这样的人,怎么配跟别人说喜欢?”
“你以为阮唐对你好是因为喜欢你吗?不过是因为她善良,容易被你骗而已,啧啧,你说如果她知道你喜欢她、会不会吓得立马转身就跑啊?”
毫不掩饰的大笑将时砚景的心神拉回现实,他就这么看着眼前的闻愈,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皱起眉头,问了一句:
“你真的不累么?”
闻愈一顿:“什么?”
“我说,都几年了,你真的不累么?”时砚景背着光,看不清神情,“你舅舅本就是罪有应得,可你父母并没有受到牵连,你也依然像以前一样过你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平稳地说着,连声线都不起一丝波动,只是有些显而易见的疑惑:
“所以,闻愈,你生气和厌恶我的点,到底是什么呢?”
这么多年,时砚景还是第一次问出这样的话。
闻愈明显有些怔愣,可反应过来后,他又被时砚景的表情和无所谓的语气所激怒:“你还敢提我舅舅?!”
他猛地上前一步推拽了时砚景一下,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拽着人的衣领将人往阴暗的角落处一拉,闻愈满面怒色:
“如果不是,我舅舅会被调查?你们那个孤儿院又不是没有得到资助,我舅舅忙前忙后地帮你们宣传,赚点辛苦费怎么了?你至于在网上曝光他吗?闹得那么大,还让贪污调查组的人都来了,害得我舅舅被开除了dang籍、还进了监狱,你知道我妈有多伤心吗?!”
当年贪污的事闹得太大,作为川门镇镇长的闻愈舅舅首当其冲,被查出来私吞了无数救助款、发展款、以及受贿,贪污金额高达九位数,刑-罚最重,不仅被一撸到底、开除dang籍、还进了监狱,判了无期徒刑。
闻愈外婆得知自己最疼爱的大儿子出事后、心脏病发进了医院,没几天就去世了;而闻愈父亲那段时间也焦头烂额忙着撇清关系;他母亲则是被所有娘家人责怪,既然嫁了个那么有钱的老公,怎么就不能花钱疏通关系将人捞出来呢?
那段时间,闻愈家里气氛低沉,父亲暴躁至极,母亲则是每天以泪洗面,两夫妻大吵大闹,还扯出了不少闻愈父亲在外的风流韵事。
闻愈则是蜷缩在别墅的角落,看着一地碎片,咬着牙红了眼。
他能恨谁呢?舅舅?外公外婆?父亲母亲?还是自己的亲戚?
都不能,那就怪在背后举报的那个人,都怪他!
闻愈泄愤的低吼声在操场角落处盘旋,时砚景看着人揪住自己衣领的手、又看了眼满脸戾气的闻愈,兀地轻笑。
那笑里有不屑、有嘲讽、有冷嗤:
“闻愈,你可真是没救了。”
闻愈显然暴怒,他最讨厌的就是时砚景这副模样,从他第一次泄愤在时砚景身上开始,不管怎么欺负他、折磨他,时砚景都是这副模样,落在闻愈的眼里,好像就只有两个字:怜悯。
就好像在对他说:你真可怜。
你多可怜啊,什么用都没有,明明拥有那么多东西,可又怎么样呢?你能对我怎么样呢?
每每看到这样的眼神,闻愈都会被激得更生气,周而复始,只想把时砚景狠狠踹到地上、向自己跪地求饶。
他渴望看见时砚景痛哭流涕、下跪道歉的模样。
可一次都没有。
“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你凭什么?”闻愈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你个从小就没人要的死聋子,靠别人的施舍长大,还敢对我这样的说话?”
时砚景被推攘到围墙上,身后冰冷的铁栏杆将他后背撞得生疼,可他脸上始终没有一丝表情的波动,直到,闻愈忽然想起来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生气。
“你喜欢阮唐是吧?我要是你,我才不敢喜欢别人,就你这样的人,怎么敢喜欢阮唐啊?人家对你好一点,你就觉得能跟人平起平坐了?不会的时砚景,你永远只是地上的一滩烂泥,聋子跟正常人永远无法平等,懂么?”
闻愈满意地看着时砚景的表情出现波动,于是说话更加阴狠:
“你有脸吗?你懂什么叫天壤之别吗?想不到你脸皮还真厚啊,怎么?学霸不懂什么叫自卑吗?别人捧几年就觉得自己又能当个人呢?”
“大自然的优胜劣汰不懂吗?我要是你,懂事之后早就在孤儿院一头撞死了!”
“不过也是,阮唐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呢?”闻愈一顿,眼珠子一转,语气就开始变了,“上次看她跳舞,那小腰,那身材、那样貌,你动心也很正常,怎么样,你是不是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幻想着跟她……”
砰——
闻愈后半句话还没有说完,眼前原本被自己压着的时砚景忽然好像一头暴怒的兽一般、愤而将他推倒。
时砚景的神经早在闻愈提起阮唐二字时就高度紧绷,到后面闻愈的污言秽语更是将名为理智的线彻底拉断,他抿紧了唇、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将闻愈撞倒在地上,而后按着他的领子、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朝闻愈脸上砸着。
“闭嘴。”
由失控的天秤主导,让时砚景指向偏航的方向。
他的拳头捏得咔咔响,乌黑发丝垂落遮住眼帘、好像遮蔽了全世界,每一拳都下了死手,嘴里还不住地:
“闭嘴。”
声音又一开始的沉沉,到最后近乎嘶吼般:
“我让你闭嘴!”
这是时砚景多年来第一次反抗,漆黑沉积、暴怒因子在深遂地流动,闻愈一开始被震惊揍懵了,反应过来后、一边举手抵挡着往自己脸上招呼来的拳头、一边寻找机会翻身。
自幼练习拳击的他咬着牙、到底还是找到了翻身的机会,他猛地将时砚景反按倒在地上,脸涨成猪红色,嘴里喊着脏话,举手就开始反击:
“还敢打我,反了天了你!”
闻愈狠戾至极,砸在时砚景身上的每一拳也都下了死手。
时砚景肌肤白皙,没两下嘴角就沁了血,可他却咬着牙抵抗着,嘴里始终只重复着一句:
“道歉——给阮唐道歉!”
为你刚刚说过的所有肮脏话道歉。
时砚景能接受所有对自己的污言秽语,可以接受闻愈对自己所有莫须有的愤怒和指责,可阮唐不行。
他不允许任何人因为自己、而让阮唐无端受辱。
上次练舞房事件,崩坏的理智已经快将他压垮。
可闻愈闻言却只冷笑,他咬牙切齿地:“记住,是因为你,阮唐才会遭受这一切。”
“你以为我不说,以后其他人就不会因为你而牵连她吗?像她这样的女孩就该配最完美的人,而那个人不可能会是你。”
她怜悯你、施舍你,你就觉得能跟她站在一起了吗?
笑话。
“时砚景,你比我更明白,她有多优秀。”
你生来残缺,怎么敢仰望天光?
时砚景握着闻愈手腕的五指渐渐开始松了。
每一句话都在挑拨着他的神经,可时砚景却知道,闻愈每一个字都直直地戳进他的心底——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道理。
闻愈说得没错。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阮唐有多耀眼,所以他犹豫、他退缩。
可即便这段时间以来,时砚景每天晚上都逼迫自己面对自己的残缺、将助听器捏在掌中描摹着它的形状,并几乎将那个破旧的本子写得密密麻麻,告诉自己要跟阮唐保持距离。
都会在第二天清晨、看见阮唐的那一瞬间,将所有努力化为乌有。
他沉溺于阮唐的温暖,即便自己也唾骂自己。
可能怎么办呢?每一个人的本能,都是面向光的,时时刻刻的怦然心动比控制爱的束缚来得更容易。
而时砚景在每一秒里,都会为阮唐心动千千万万次。
他不再反抗,任由闻愈泄愤般往自己身上暴揍着,疼痛似乎已经麻木,时砚景听不见灵魂的哀嚎,近乎自虐般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想,好像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可就在这个瞬间,有许多脚步声夹杂着惊呼声朝时砚景跑来,原本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也猛地消失,时砚景费力地睁开双眼,等那阵朦胧苍白色渐渐消散后——
他看见了许多人。
叶牧和几个男同学奋力将闻愈拉开,甚至撸起了袖子要揍回去。
唐褆笙和文岁尖叫着,一个打电话给老师,一个掏出手机要打120。
还有许多同学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他怎么样了。
可时砚景深吸了一口气,牵扯着肺部疼痛,视线只聚焦在泪流满面、惊慌失措的阮唐身上。
“……”
阮唐抽泣着,泪流满面的脸庞皱成一团,她看着地上浑身是血的时砚景,手楞在半空、哪里都不敢触碰,只颤抖着声线、叫他的名字:
“时砚景,时砚景……”
世界都死寂。
时砚景在一瞬,好像清晰地听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
“若你遵从神的旨意,自愿让□□与灵魂都成为她的饲料,那么,我愿为你祷告,让你伸手便能触碰到光明。亲爱的,你愿意成为她的祭品吗?”
不要再做挣扎了。
承认吧,你爱她。
于是时砚景听到自己灵魂的回答:我愿意。
像梦魇般,爱的信仰如此虔诚,若贪光的代价是永不入轮回,那么我会亲自踏上祭台,接受聆听她的代价。
阮唐连手都颤抖,她看着地上眼神飘忽的时砚景,六神无主地,身体比大脑先行,要去擦干净他脸上所有的血。
可她的手指刚刚触碰到人的脸,就被时砚景抓住——
“……”
时砚景张了张嘴,好像在说什么,可现场一片混乱,阮唐听不清,随意抹了把眼泪就俯身去听,听清楚时,却明显怔愣了一瞬。
因为她听到时砚景说:
“有糖吗?”
阮唐一顿,像丢失了理智一样连忙在身上翻找着,最后在口袋里掏出了一颗葡萄味的糖,连忙撕开包装就颤抖着塞进时砚景的嘴里。
丝丝甜味将口腔中盈满的血腥味覆盖,时砚景用尽全身力气扯了个笑,轻声:
“——真甜。”
旋即便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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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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