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楚歌送段敬山到了城门口。车驾安安静静,尘沙熙熙攘攘,一同往她眼睛里钻。她给段敬山收拾好衣服,收拾着他的肩头,替他放下帐子。被一道车壁隔绝视野的时候,她意识到两个人已经到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不,或者说,他们从未生活在一个世界里过。
一只手猛地拉开帘子,段敬山的脸出现在窗口里。楚歌仰头去看,冲他笑了一下。一个温柔的、羞涩的笑,是她在段府里时最常有的笑。段敬山要去摸她脸的手就僵在半空。楚歌两只手搭上去,趴在窗边,最后说了几句话。段敬山说,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燕燕和思君,不多几日我就回来。楚歌笑着说,回去一趟就得两三天,怎么能“不多几日”?
段敬山张张嘴。楚歌抬起手,给段敬山梳理了一下头发,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她说,你安心忙去吧,我等你就是了。
段敬山握紧她的手,语气里多几分哽咽,说你等我?楚歌说,嗯,我等你。段敬山说,你再说一句,再说一句我才放心。你莫和别人走了,定要等我。楚歌顿了顿,冲他笑起来。她说,嗯,我等你。
段敬山的马车吱呀呀消失在城外,消失在视野,渐渐消失在天的尽头。楚歌站在城门口,穿过层层车轮掀起的尘沙,看到她长长叹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一口叹息的纹理。清早的阳光丝线似的织着、铺着,披到她身上,照着她回去的路,像扯开一段细细密密的、用水编成的细网。她就踏着这样的网走了回去,钟声咚的一声,余音袅袅,波澜阵阵,敲醒了整个衍州。
段敬山果然没再回来。其实她早料到了段敬山不可能再回来,只要他踏入东都的地界,他就不可能再有机会回望衍州一眼。因此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这样的希望,也自然而然没有这样的失望。
她回了家,把段敬山留下来的衣物整整齐齐叠好,收进柜子里。段知燕和郑思君在厢房里读书。教书先生是个老头,是近些日子才到衍州城的老状元,一家子里书生高官,不过在此闲居养老。段敬山花了高价来聘,他倒也不稀罕这几个钱,只是看中段敬山背后的势力,为段家子孙铺路。
话虽如此,老状元却是个活脱脱的夫子风气,任段敬山强调了几遍楚歌是他的夫人,他却依旧只认定楚歌是为了扒着大少爷上位而蓄意勾引的婢女,心里十分看她不起,一与她撞见,定要拿带刺的话去刺她,仿佛要刺醒她似的那么卖力。
对于他的态度,楚歌向来不理会。还叫段知燕和郑思君也不要理会。两个孩子愤愤的,平日上课读书还算顺畅,只楚歌过来送茶,他们就浑身难受。老状元昏花浑浊的双眼只这么一瞥,就移下去接着看书,只用枯树皮似的手指指桌面,示意她放到这里。不必说话,便已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气派。
两个孩子很不服气。但不好同先生顶撞,最后也只有自己气闷。楚歌不要他们和他吵。她叫两个孩子好好地读书,听老状元的话。段知燕很是不高兴,说如果他说的是错的呢?楚歌就笑着摸摸她的头,说,圣贤的话哪里有错呢?段知燕撇撇嘴,说,他可不是圣贤,他只是坐在那个位置而已。楚歌说,是呀,但他坐在了那个位置上。而那里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这遭段敬山一走,老状元便莫名其妙如同得了底气,头一回主动与楚歌说了话。他指指桌上的茶,说,今个儿茶泡得不好呀。吃着不像新茶,倒像是在仓里屯了多日的。楚歌笑笑说,先生说笑了。这是顶新的毛尖,大少爷离开衍州前新叫人送来的。老状元用盏盖刮一刮浮沫,吹一吹茶水,慢吞吞地说,大少爷是个才子呀。谁不愿在他手里讨个喜呢?楚歌没吭声,微微笑着由着他说,手里帮忙收拾着桌上乱卷的书文。
老状元喉间滚着痰声,说话一步三颤,咽下一口茶,慢吞吞地说,老朽少时在翰林院当差,倒见过有当官的家里,烟花瘦马用舌尖血调丹砂誊写佛经,说是能勾得贵人垂怜。老朽心善,奉劝姑娘仔细,金马玉堂阶前石,最忌讳从泥潭里爬上来的蝼蚁。朽木根下生妖蕈,纵有三分颜色,终是见不得光的腌臜物呀。
说到这儿,抬起眼睛看她一眼,把眼镜摘下,说,老朽说的话,不晓得姑娘能听明白没有?他引经据典,楚歌听得含混,但也知道他在骂她。早在段敬山走之前便叮嘱过,若是论理,恐怕这天下也没人能论得过这个老状元。若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权当没听见就是了,莫同他一般见识。
楚歌笑一笑,于是只是低头听训,说道,多谢先生指点。老状元胡子略略一飞,沾上一点儿茶烟,慢条斯理地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姑娘脑袋倒是极为灵光,不需得老朽多讲了。
一番话含枪带棒,楚歌听不明白,段知燕和郑思君却已经气闷不已。两颗小小的心凑在一起,一对视,就纷纷咬牙切齿的。段知燕当然记得大哥讲过,要“尊师重道”,对先生要有十分的恭敬,却也为此感到非常不满。
她欲起身打抱不平,郑思君却已经把她压下去,站起身大声说,见夫子言“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学生倒想起个典故。学生近日读《左传》,见天下百姓勤在劳苦,特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又说《战国策》载冯谖为孟尝君收债于薛,焚劵市义,未尝因门客出身微贱而轻之。昔梁鸿赁舂,孟光举案,《五噫歌》犹传于世,可见所谓“清者自清”,不在出身而在明德。
郑思君拍了拍段知燕的肩膀,说,学生愚钝,昨日同知燕妹妹习《世说新语·贤媛》篇,陶母截发延宾,湛氏封鮓责子,可见清声未必在梧桐,荆棘丛中亦可闻。先生方才说的话,恕学生不能相迎。
老状元许是头一回被人这么反驳,气急了,重重一拍桌子,要说什么,可到底没说出来,只说了一连串的“你”,就一个劲儿咳嗽。
老状元身子不好,一旦咳嗽,不是两个孩子扶,就是楚歌扶。楚歌下意识伸出手,扶了老状元一把,却被他颤颤巍巍地一把推开。
当夜,老状元进了医馆。家里不找楚歌要钱,但要个说法。楚歌不知道能有什么说法,她连老状元和郑思君斗的嘴都听不明白,最后是段知燕一句句给她解释,才算是一知半解。可她却并不生气,只心想,原来读书人吵架都是这样的,叫人听不懂,也不愿听。
郑思君说,我同先生吵的架,我去给他们家解释。楚歌连忙说,先生从前不认得你,他们家其他的人以前却可能见过你。你不要去,我去看看他的情况、给他赔个罪。
段知燕却突然过来拉着她的手,说,不要,我和你一起去。我和姐姐一起去。楚歌说,你那时候没说话,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段知燕说,怎么没关系?思君要是不说话,我也是要反驳他的。你就当那些话都是我说的就好了,我也看不惯他那副样子。姐姐明明没做错什么,却平白无故遭他埋怨。
楚歌又劝了她几句,劝不下来,只好带着她去了。老状元已经离开了医馆,在自己家里休息。进了门,几个子女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尚保留几分体面。楚歌总觉得老状元是被自己气成这样的,心里有些胆怯。段知燕却一点儿也不害怕,这点排场于江南段氏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她上前两步,也不客气,直接问,先生怎么了?是被我四哥气的么?
老状元无力地摆着手,气若游丝地说,老朽教不了你们啦,教不了你们啦。郑思君上前一撩袍子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说,学生顶撞了先生,还请先生原谅,不要气坏了身子。但先生辛苦,我楚歌姐姐也辛苦。先生是读书辛苦,姐姐却是生活辛苦。先生心里若真有天下生民,就不该这样说我姐姐。
他抬起头,小小的孩子眼神却坚定,说,所以思君此来是想要先生给我楚歌姐姐道歉!
楚歌一下愣住,还没来得及把郑思君拖起,就听见段知燕也迅速上前,跪在郑思君旁边,脆生生地说,对,该是先生给我姐姐道歉才是!
老状元原本已经平复些许,被两个孩子一呛,抖着手指了半天,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屋里一片熙熙攘攘慌慌忙忙,管家连忙把他们带出去,听着里面哭天抢地的喊声,抬起手想赶,但碍于这三个人都和段大少爷有关系,不得不落了手,好声好气地说,姑娘,咱们老状元年纪也大了,就算是有大少爷在背后撑腰,也不能这么欺负老人是不是?
楚歌忙说,是,是我们的错,胡管家,童言无忌,你要怪就怪我吧,要多少银子,我都赔给你们。段知燕冷冷地说,又没残又没死,说两句公道话而已,怎么就气疯啦?要是这样,若是当年没能考上,成了和我姐姐一样的“下人”,岂不是第二日就要心灰意冷跳河了?
胡管家绿了脸,身后几个跟出来的老状元的家人也绿了脸。但到底什么也没说,把三人送回家,可从此也表示再也不来教书,请他们另请高明。
几月后梁鸿谨带兵回来,听说这件事,忍不住抚掌大笑。他亲自托人去告诉楚歌,把她好好地夸了一通,说她“虽是女流之辈,却有丈夫之志”,亲自派了一个先生去给段知燕和郑思君教书。
楚歌也知道梁鸿谨这是趁机和段家搭关系,也就一声不吭地接下。此后衍州城风雨日月,均再与她无关,她照旧每日在府中织布,给段知燕和郑思君做饭沏茶,独自一人撑起一整个段敬山留下的府邸。窗外或有风过,或有小信使吆喝奔走,她也不曾抬过头。
她没有等待段敬山的信,也没有等他的人,仿佛将他的一切都抛之脑后。而恰如她所料,段敬山再也没写来过一封信,遑论他的肉身冲破束缚出现在衍州城。
时间于是就在吱吱呀呀的织机声和孩子们的欢笑打闹中度过。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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