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人声在铁水冲天时达至鼎沸,密集细苗宛若绽放的花骨儿,落于漆黑天际化作星斗。
“哇哦——!”青莲忍不住兴奋大叫,火光映入她的瞳孔,仿佛盛满万千星河:“太美了!我终于看到铁树银花了!儿时曾听说书先生提过,从此便心生向往。”
“你若喜欢,我们常来。”
闻言,青莲侧目看向自家女君,见她唇瓣淡淡弯起,笑得越发开怀,重重点头。
绚丽的画面堪堪维持了一刻钟便结束,人口聚集过密,散开时不免有些推搡,庄秋桐拉着青莲往西月河走。
今夜七夕,人们通常相约前往东月河祈愿,河灯从上游飘至下游,寓以情意绵绵,加之西月河靠近繁华坊市,而经东月河则要绕大半圈,所以即便清楚向东走是何等境况,还是嫌少有人走西月河。
不过这对于庄秋桐而言可谓好事,河岸边的水面上荡漾着各式花灯,星星点点,汇成璀璨细碎的银河,月光普照,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周围的人烟变得稀少,主仆二人有说有笑地踏上浮桥。
“绕过潘华街,再往右拐约莫就能瞧着沈府了......”
青莲说着忽而止了言,庄秋桐随之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女君我们换条路走罢。”青莲急忙拦在她的身前,眼神中尽是欲盖弥彰的紧张。
不过庄秋桐已然注意到了。
那花朵压枝的山茶树下站着两道亲昵的人影,男子折下明艳的红山茶花,戴在女子鬓发间,秋波流转,好似周围的一切都被隔绝在外,满心满眼都是眼前人,此等情爱着实是羡煞旁人。
知道已被庄秋桐看穿,青莲有点沮丧地挠挠头,安慰的话语苍白无力:“女君这么好,沈二公子迟早能领会的,女君莫要急。”
“不碍事。”
若是从前,庄秋桐这话大抵是饱含苦涩的慰藉,可如今却是发自肺腑。
她断不会换道,倒显得她理亏似的,是他沈靖安不检点,她不必做那个避讳的人。
思及此,庄秋桐脚下犹如生风,自以为无畏勇敢,却后知后觉踩到了滑腻腻的物什,借着月光看去,瞳孔骤然间紧缩。
“啊蛇——!”她趔趄后退,撞到横栏,翻身栽入了水中。
伴随着“噗通”落水声,青莲尖叫大喊。
河水灌入鼻腔,呛得庄秋桐直咳嗽,下坠的失重感犹如无数从河底深处的魑魅触手,将其紧紧缠绕。
“救......”话音尚未落地,有人跳入河中,强悍有力的手臂箍住她的腰肢,温热可靠的胸膛贴了过来,意识朦胧间,庄秋桐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松木烟香。
“女君!”青莲急的快要哭出来,见她浑身被浸湿,立马看了眼自己的交领单衫,面露难色,正要以身遮挡,藏青色披风先一步落在庄秋桐身上。
“多谢公子!”青莲感激道。
颀长的身姿站在一旁,知礼地移开目光,待她拢紧,于是回过头来,两手交叠着,好整以暇地瞥她,水珠沿着成缕的青丝滑落,玄青色圆领袍袍身亦在滴水,却难掩他矜贵闲适的气场。
“多谢公......”
“小女娘早时便心不在焉,而今怎的又走神?”
此话一出,庄秋桐略有诧异地盯着他,单薄的身躯藏于宽大披风之下,清冷的光华流转于娇楚小巧的面颊,庄秋桐的眸中噙着水雾,湿漉漉地望着他,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惊魂未定的怯意:“是你。”
失神半瞬,男子拱手,眼尾活脱地往上翘:“正是在下。”
“女君你们认识?”青莲疑惑道。
庄秋桐正要答,忍不住咳嗽起来。
青莲顿时惊忧地看着她:“这可切莫染了风寒。”
“早些回去更衣罢。”男子思量了片刻,眉眼轻佻:“你是京州谁家......”
“夫人!”不远处跑来一个仆从。
男子半怔,搭在手背的手指略微僵硬。
夫人?
“妾身不多留了。”庄秋桐福身告退,凌乱的步伐透露着焦急。
耳畔独闻潺潺水流,沈骁安目送她们匆忙离开,兵曹参军领着侍从过来,喝得脸色酡红,大咧咧地搭他的肩:“贤弟怎跑这来了?”
“你可识得那女子?”长风将他的声音吹得淡远。
刘参军打了个酒嗝,朝着沈骁安所指方向眯眼,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那不是你弟妹嘛!”
沈骁安平静的神色出现了须臾龟裂,席春风而生的幼芽儿陡然折断。
“你离京五年不认得也是正常,那是庄都尉的亲闺女,据说庄老爷子早年在同安郡做官得罪了匪徒,这帮人趁着庄夫人生产之日,将霄云镇采茶女之女与其调换,这才闹出乌龙。”刘参军回忆道:“你也知,那庄洛禾生的既不像爹又不像娘,为此遭来了不少非议,若不是四年前庄都尉被任命为采茶使,恰巧遇上了摘采嫩茶的庄秋桐,庄家人呐,怕是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所以她就顶替庄洛禾嫁入了沈府?”树影打落在沈骁安高挺的眉骨上,他的神情藏匿于夜色之中,晦暗不明。
“庄家人多精明,若诞下的长外孙没有他庄家的血脉,他们又该凭借何物紧紧攀附你们沈府的高枝?”刘参军轻叹:“只不过你那二弟与庄洛禾早已私定终身,纵是庄秋桐苦苦讨好了近四年,也不见他赏个好脸色,嘿呦,为此他们之间的爱恨纠缠,百姓们倒是津津乐道。”
刘参军自顾自的说,不太注意愣了好半晌的沈骁安。
沈骁安干笑了笑,嘴角回落,没再多言。
*
庄秋桐刚沐浴完,就被沈靖安的母亲蓝香叫去了院中。
左右抵不过那顿说辞,庄秋桐已经习以为常。
“你瞧瞧自个儿像话否?连自家夫君的心都拴不住!”
“眼瞅着靖安去私会她人,非但不阻止,还有兴致去看铁树银花?”卷帘屏风凉火烛,蓝夫人冷冷睨她:“真要任由那狐狸精勾了靖安的魂儿去,我看你找谁哭诉去!”
“儿媳省得。”
庄秋桐面上低顺听着,乌黑卷翘长睫下的眸子却滴溜转。
蓝夫人见她模样,气不打一处:“本夫人可不是在为你思量,无论是你,还是庄洛禾,都是借了上辈的光才得以与我儿牵扯。”
她抿了口温茶,茶盖轻刮瓷腹,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高傲:“早知你如此不中用,当初断不会同意你入门,如今靖儿已官居五品,若时不时跑去寻闺中女子,落人口舌,定会影响其仕途,让敌对党派得了把柄。”
“连房都没圆,本夫人还能指望你什么?”蓝夫人轻嗤:“看来那妮子着实有点手段在身上,你若再不攒劲,我可会考虑应了靖儿的意愿,准他迎庄洛禾为平妻了。”
蓝夫人自认为在威胁庄秋桐,殊不知对方已在发笑。
经前世一遭,她太清楚蓝夫人的脾性了。蓝夫人封建迂腐,循规蹈矩得很,即便她再不喜庄秋桐,但因为庄秋桐为正妻,按照规矩,除非庄秋桐不能生,否则嫡长子必须由庄秋桐来生,可如今庄秋桐入府尚不足一年,自不会做这等有违礼数之事。
而且蓝夫人打心底觉得庄秋桐好拿捏,庄洛禾则是抢走儿子关注的祸端。
所以庄秋桐知悉她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母凭子贵。
胎死腹中的绝望与痛苦依稀能忆起,即便再抗拒,庄秋桐表面还是哭哭啼啼的,佯装难过害怕,不愿庄洛禾入府。
“行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自己好生掂量。”
庄秋桐长松了口气,低眉顺眼地应了声就打算离开。
临到格扇窗前,蓝夫人颇具警诫的声音隔着垂眉罩传来。
“明日大房会来,他那儿子可不是谁都得罪得起的,言行举止切要讲究,莫要再做出这副懦弱无能之样。”
闻言,庄秋桐微愣了下。
大房儿子?那个军功显赫的沈骁安?
她入京时沈骁安已被派遣去驻守边关,但民间关于他的传闻从未断过,故而庄秋桐也知晓一二,天宁的品阶跨越之难,从众人对于官位的渴慕艳羡可见一斑,然而沈骁安不过二十出头,已是朝廷一品武官,此等尊荣,可谓是开国之唯。
神仪明秀少年郎,天之骄子沈骁安。舞勺年,踏胡城,锦襜突骑渡江尽,鸿雁卷浪过南礁,雄姿浩凛矣。
庄秋桐的脑海冒出这首广为流传的颂词,但联想起他上世英年早逝,不禁唏嘘,低喃天妒英才。
翌日,庄秋桐本做好了充当透明人的准备,踏入祖母院落,正要福身,余光率先瞥到玫瑰椅上的沈骁安,神情微惊。
昨夜光线虽黯,但五官轮廓依稀能辨。
此人......莫不是沈骁安?!
只见那骨节修长的手指托着白釉茶盏轻晃,热气氤氲着他的眉眼,一身海棠红圆领广袖,搭以清浅的勾唇笑,颇有几分妖冶魅惑之意。
自庄秋桐进院落,沈骁安便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余光仅仅轻扫了眼,视线又悄然收回。
忆起他昨日饶有兴致的调侃,不知为何,庄秋桐隐约感受到了他的疏离。
满屋子的长辈,庄秋桐一一行礼。
“这位就是从庄府迎来的新妇罢,瞧着蕙心纨质,端庄大气,想来日后诞下的麟儿,定是顶尖儿的样貌。”沈骁安的母亲白芷打量着她,面色温柔如春风。
许是在这深宅中无人理会,乍一听到夸奖之辞,庄秋桐有些喜出望外,腼腆地道着谢。
而其余人则不见得明朗,对于沈靖安与庄秋桐至今未同房之事心知肚明,更遑论怀上身孕。
“莫要打趣我儿了,骁儿比靖儿可是年长四岁呢,从前因为战事耽搁了婚事,而今回了京,定得提上日程了。”蓝夫人笑着绕开话题。
“我也正愁着此事呢,寻常公子家,这个岁数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他倒好,函严关一去就是五年,战乱是平了,就是耽搁了婚姻大事。”白夫人轻摇了摇头:“我啊,宁可骁儿如靖儿般从文,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早日成家,也好过刀尖舔血,免得我日夜为他担惊受怕。”
“诶!妇人之仁。”大家主灌了口茶:“他既生来有这才干,怎可依你想法行事?”
话音落地,蓝夫人眼底闪过幽怨,嗔了他一眼:“战场刀剑无眼,我忧心难不成还有错?”
沈骁安无奈扶额:“爹,你让着娘点又如何?”
“志儿啊,不是娘说你。”祖母坐在美人榻上,从小多宝阁上取下佛珠把玩,听着子孙拌嘴,眉目笑得慈善:“怎的成婚快三十余载了,还没学会疼媳妇儿,往后怕不是要被乖骁儿比下去了。”
大家主:“说起来,三日后就是圣上的寿辰,到时定有不少高官贵女赴宴,若骁儿有中意的,大可直接求圣上赐婚。”
“大伯这话说的,对方若不愿,岂不是强人所难?”
“兄长过虑了。”沈靖安掀开眼帘,语气悠悠:“兄长丰神飘洒,高官显爵,这京中女子何人不仰慕倾心于兄长?倘若拒绝,那着实是不识抬举。”
沈骁安的薄唇轻勾,盏中茶如胭脂般艳红,无意识扫了眼沈靖安与庄秋桐,分明是夫妻,却是一个坐东,一个坐西,中间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他还当今日会见到庄秋桐如传闻中那般讨好沈靖安,然而半柱香过去了,那女子只是安静地咬了几块酥糕,暖阳滤过袅袅炉香,照在她身后的毛毡上,柔和的光华在她清丽温婉的娇容流转,也不知在想何事,似乎有些游神。
兴许是沈骁安的目光过于专注,庄秋桐有所察觉地抬头,而在她望向他时,沈骁安已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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