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就是变样的税制?”
沈骁安给她夹菜,颔首:“治理之法都是相通的,对了,你都没怎么出苦艾山,这几日带你四处逛逛?”
“嗯?你不是说有人要来买马?”庄秋桐轻咬筷子。
“为了不回去胡诌的,是有京城的人要来,约在这家客栈见面。”
庄秋桐吃惊站起:“谁?你居然把我们的行踪透露给了京城的人?”
“无妨。”沈骁安眼神忧伤:“刘晨死后,他的家也散了,只剩下妻儿相依为命。”
庄秋桐顿感闷痛,她知道,沈骁安始终觉得亏欠刘参军。
“我离京时去看过那孩子,不过垂髫之年,着实可怜。我托人给了他们一笔钱,附加书信,叮嘱他若遇困难,务必按照信中所写寻来。”沈骁安坦言:“我每隔半月就会来这家客栈,看看有没有寄来的书信,没曾想上次竟真收到了,那孩子在信中说他娘带着他改嫁了,结果被继父骗光了钱财,他娘受不了背叛,最终跳河自尽了。他走投无路,孤身来了屠凉,这封信不是信鸽送的,而是他亲自送过来了。”
“他一个孩子徒步万里来此?”庄秋桐起疑。
“我明白你的顾虑,这么小的年纪确实极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所以我不打算现身,也不打算带他回苦艾山,若是背地里有人谋划,见到血刃也就打消了疑虑,若是我们多想了,正巧让血刃以我之名教他武功,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我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庄秋桐暗松了口气,随即反应过来:“血刃知道?”
“嗯。”
沈骁安伸筷子要夹龙井虾仁,结果被另一双筷子阻住,他看向冰冷冷瞪过来的庄秋桐,愣了愣。
“你和血刃说都不和我说?”
忆起从前的庄秋桐受了委屈只会憋着生闷气的可怜模样,如今倒是格外坦诚,甚至称得上娇气爱作。
他儿时时常听父亲吐槽母亲这点,可父亲却从未真正生气,父亲不善言辞,也拉不下脸,但每每这时就会命下人送些礼物去母亲房内,之后父母又会和好。
从前他不懂,现在可算理解父亲的感受了。
瞳孔内倒映着庄秋桐嗔怒的姝美面容,沈骁安心尖似是被毛绒绒的爪子轻挠,悸动不已。
“我这不是刚找到合适的时机,我的事自然会事无巨细和你说。”
那双清丽的眼儿闪着银星,含笑生嫣:“嘴贫。”
沈骁安轻笑,知道她不会细究,无非是要个态度。
五日后约定的时间到,血刃按照沈骁安叮嘱在客栈雅间等候,果不其然,一道进来的不只有刘执,还有刘司直以及......便衣的十三皇子。
“原来是血刃侍卫,就知道会是沈将军的亲信。”
血刃诧异,忙抱拳行礼:“十三皇子!”
“现在得叫冀王了。”刘司直干笑了笑,他们环顾屋内,似是在找寻谁的身影。
“冀王殿下。”
“不必多礼。”楚明怀面色凝重:“是你给刘执留的信封?”
对面窗牖的沈骁安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怎么样?”庄秋桐好奇问道。
“是楚明怀。”
庄秋桐同样意外,隔着缝隙看清了那楠木太师椅上的人。
楚明怀再问:“你家主子呢?”
血刃看了眼刘司直,知晓正是这个人在京城帮了自家公子,一时间有点茫然。
“京中大乱,求血刃侍卫告知沈将军罢,我们有事求见他。”
与此同时,门扉吱嘎作响,来人正是沈骁安。
楚明怀眼眶热起,三步并作两步过去:“皇兄!皇兄救救天宁罢!”
“你叫我......皇兄?”
“十三弟都知道了......”他严肃而郑重地掀袍,领着刘司直下跪,随即从袖中掏出龙鳞卷轴,双手高举奉上:“父皇早就写好了传位诏书,皇兄才是父皇选定的储君。”
沈骁安始终淡然:“你从哪里得知这些的?”
“父皇被楚明旭害得中风瘫痪,还下令不准任何人接近,但半年前我担任转运副使,修复了废弃古道,他心情大好,应允我入殿。我记挂父皇,见父皇并未被虐待,这才放心下来,可当我给他喂汤羹他却紧闭着嘴,眼睛直直盯着我时,我察觉到了端倪。”
楚明怀激动:“父皇虽然不能言语,肢体无法动作,但他的眼睛会动,所以我以我问一句,他闭眼示对的方式,知道了所有真相,还找到了传位诏书!皇兄,皇位是你的!”
“那又如何?”沈骁安背对着楚明怀,走到窗前,见对面的庄秋桐神色隐忧,稍稍勾唇颔首。
“那又如何?”楚明怀不可置信:“楚明旭这三年来滥杀宗门、穷兵黩武、横征暴敛、宠信奸佞、残害忠良,甚至沉迷于炼丹求长生,这桩桩件件哪里像个皇帝!”
楚明怀忽而大笑:“眼下他被他最亲近的太师重伤,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楚明旭受了重伤?”
“正是,原本的太师已经死了,这个太师是匈奴人冒充的。”
沈骁安双眼眯起:“怎会有匈奴人混入中原?”
“据说三年前的拓支派是假意投奔,金吾卫领队在拓支单于的寝宫中搜出了密函。”
沈骁安眉头皱紧:“然后呢?”
“嗯?”楚明怀眼神清澈:“叛徒自然是被就地正法,不过楚明旭行事素来狠辣,统领层和军队被屠杀殆尽也就罢了,听闻连老幼妇孺都没能幸免。”
沈骁安越听越觉得蹊跷,眼前人却再次亢奋地抓住他的手:“所以眼下是最好的机会!皇兄放心,我会出动我封地所有的军马,定能让真相公之于众,助皇兄夺回皇位!”
“不必了。”他叹着气推开楚明怀的手:“我的前半生都生活在皇权争夺的阴影之下,如今好不容易寻得一方净土,我已经不愿再陷入权力之争了。”
“可是楚明旭并非明君,皇兄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父皇,想想天宁......”
“你在道德绑架我?”
楚明怀一怔:“十三弟不敢。”
“皇室有这么多皇子、王爷,楚明旭得不配位,有的是人能取代,少我一个沈骁安没什么大不了的。”
“非也!”楚明怀急切道:“人才自古常难得,能像皇兄这般具有雄才大略的......”
“冀王。”刘司直朝他作揖,随即看了眼沈骁安:“来时属下就同您说了,沈将军多半是不愿意的,这既是沈将军的选择,还是莫要强人所难了。”
话到了这份上,楚明怀也只能叹息作罢。
“这孩子......”沈骁安注意到拘谨躲在刘司直身后的刘执,笑得苦涩:“刘晨一个粗人,生的孩子倒是秀气。”
“说来也是巧合,属下与刘晨算是同乡,他父亲尚在时,他还随父亲来我府上做过几回客,或许就是因此,他母亲出事后他竟来找我求助,我受冀王所托,这边正焦头烂额找您行踪,没曾想线索自个儿送上门来。”
刘司直见沈骁安面无表情看着他,脸上的笑僵了僵,老实交代,垂头握着手:“好吧属下知晓将军肯定放心不下这孩子,所以从一开始就在留意刘执,可他母亲的事着实不可控,那女人也是傻的可怜,说她深情,但她离了刘晨还没三年就改嫁了,说她薄情,却为了负心汉悬梁自尽。”
“行了。”楚明怀也是明事理的,尽管不情愿,但还是尊重沈骁安:“十三弟明白,皇兄若是贪恋皇权,早就自曝身份了,不会一走了之,亲自赶来屠凉不过是想确认一番。既皇兄心意已决,十三弟便不多叨扰了。”
沈骁安颔首,没有留他们的意思。
“这孩子属下会视如己出,将军莫挂怀。”
临走时,刘司直牵着刘执上马车,挥手告别:“将军回罢!”
沈骁安目送他们走远,庄秋桐这才从客栈拐角小跑过来。
“我们也回去罢。”沈骁安敛下心思,就在他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插曲,正要握起庄秋桐的手时,庄秋桐欲言又止。
“怎么了?”
“方才你们的对话我在外面听到了,太师伤了楚明旭?”
“嗯。”
风里混着青草泥土的芳香,肺部滤过,皆是自由恣意,可当沈骁安听到她接下来所言时,这些气息突然压在胸腔,闷着出不来。
“当初沈靖安绑我回去后,太师夫人来沈府赴春日宴,我总觉得她和我在皇宫见过的不太一样,眉宇间......多了谄媚之色。”
“不像一个人?你是说太师和太师夫人都是匈奴人假冒的,而这两人又与沈靖安联系紧密?沈靖安有问题?”
庄秋桐重重点头:“太师夫人素来深入简出,陛下设宴才难得露面,从前也不曾见沈府与太师有来往,三年前却连小小春日宴也来,总不能是因为沈靖安升官罢?那升职官员无数,沈靖安也没什么特殊的,为何太师府突然与沈靖安走近?”
气氛忽而变得凝重,血刃牵着缰绳过来:“公子!夫人!”
“先回去罢,别多想。”沈骁安轻搭在她后背:“兴许这个假太师与所有官员都来往呢,只是你被关在沈府,所以只知假太师与沈靖安亲近,楚明旭心思何等深沉,沈靖安真要有胆量与匈奴人勾结,楚明旭肯定早就发现了。”
听他安慰,庄秋桐暂且放松下来,如今她们远在屠凉,纵使天宁出了什么事,她们担忧也无济于事。
思及此,庄秋桐也不再多想,然而反观沈骁安,他话虽如此,却让血刃留在客栈,命他若有情况,立即回苦艾山汇报。
她们都清楚,楚明旭心思重,可沈靖安的城府又何尝不深?以沈靖安的偏执疯狂,这三年竟没再派人追捕庄秋桐,何其诡异。
庄秋桐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并驾的马匹踏过无垠的草原,她侧目瞥向沈骁安,心中暗暗祈祷:但愿不要出事啊。
可就在五日后,他们收拾随行准备从草原回家时,血刃带来了那个早有预料的答案。
「康定崩,北丹统兵而攻,背露阴蛇桥东沈......」
“信上写了什么?”
沈骁安吸了口气,鼻腔中长长呼出,随即把信递给他:“太师的匕首上抹有剧毒,楚明旭死了。”
“什么!”一旁的清风最先发出震惊。
“你的直觉很准,沈靖安反了。这三年他一直在暗中辅佐北丹势力,如今北丹单于统一了匈奴,他们先是收拾了早早投奔天宁的拓支派,沈靖安再领焚城修渠的安抚使职位,借口离京,实则与北丹单于汇合,继而命假太师除掉楚明旭,起兵梅洛关。”
“二公子怎么敢通敌叛国......”青莲不可置信地抬手捂住嘴。
“天宁兵强马壮,府库强盛,况且匈奴以往对上天宁屡战屡败,此次应该也没问题罢。”血刃说得没什么底气。
朝廷主力倒台,难免影响民心,匈奴骁勇善战,多年的内战更是令他们变得愈发强悍,从前天宁就觉得这个北方民族十分棘手,直到沈骁安的出现,坐镇边关,又培养了一批得力将士,才逐渐扳回赢面,而今沈骁安“死”去,那些原本追随沈骁安的实战经验丰富的将帅皆被楚明旭处置罢黜,眼下根基全毁,当真能守住疆域吗?
无形的网压迫着众人的神经脉络,良久的沉默后,沈骁安开口:“先回家罢,好些日子没回去了。”
他边说边收拾行李,庄秋桐如坐针毡,看着沈骁安进进出出的身影,不安地绞着袖子。
这些事他们暂且没有告诉家里的那些长辈,可京城寄来的求援文书不断堆叠,北境连失三座城池,当烽火燃至岭风河时,一向惜酒如命的沈骁安,竟失神打碎了酒壶。
岭风河以南,可就是京城了啊。
屋内的烛火摇曳,庄秋桐放下手里的书卷,起身要去捡散在地上的碎片,被沈骁安拦住。
“别伤着手,我来就好了。”
庄秋桐安静地抱膝坐在榻上,眼睛盯着地上的人太久,瞳孔开始聚焦不上,模模糊糊,心底的那个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天宁的权利如何更迭,那都是天宁内部的事,沈骁安自然没兴致理会,可如今外敌入侵呢?沈骁安......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那可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是他前半生拼命守护的领土啊。
庄秋桐太了解这个人了,他的平静洒脱只是浮于表面,他的心早就被那片土地困住了。
肩上有责任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所牵挂。
隔日,庄秋桐挖土种菜苗脏了衣服,回屋发现了那把被他封在盒中的星云纹黑剑出现在了剑架上。
他俩的房间几乎都是庄秋桐的物什,连衣柜里,沈骁安的四季衣裳也不过只占了两格,他唯一在意的,只有他的那些剑,还精心打磨了一个剑架摆在屋里。
可他从来不用那把黑剑,庄秋桐听清风说,那是沈骁安杀敌才会用的剑。
名为苍雷,出鞘即见血。
之后,庄秋桐时常见他站在剑架前,抚摸那把黑剑上的纹路,她比谁都清楚,沈骁安要走了。
“骁安。”
庄秋桐站在门口,敛起愁容,莞尔浅笑:“下楼吃饭了。”
沈骁安回头,也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她。
“怎么了?”
“......没事。”
入夜后,他要得凶,吻得又欲又重。
庄秋桐难受地仰着头,美目噙泪,白皙的细指攥得枕头发皱,她的贝齿紧咬着唇瓣,咬出醒目白痕,紧接着几声呜咽抑制不住地渗出,加重了屋内的氤氲气氛。
放在平日,她早就抬脚踹他了,可今夜的庄秋桐予取予求。
“别咬自己。”
感受到她的安分乖顺,沈骁安疼惜地吻去她眼角的泪水,不愿再折腾她。
可就在沈骁安抽身时,凝脂般的皓腕忽而勾住他的脖子,在沈骁安诧异的神情下,庄秋桐深深望着他,闭上眼,主动吻上他的唇......
累困后,庄秋桐却睡得不安稳,她做了个梦。
梦里硝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血腥味,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城墙之下,像是某个声音在指引,她边喊沈骁安的名字边往前跑,只见沈骁安一袭戎装单膝跪地,凌乱的鬓发半遮住了他的五官,窥不见神色,可无数支羽箭刺穿他的肩胛骨,那布满粗茧的手掌颤巍巍地握着苍雷剑,已然泄露出他的虚弱,强弩之末罢了。
庄秋桐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整个人摇摇欲坠,沈靖安却不知何时出现在沈骁安身后,提剑就要贯穿沈骁安的心脏!
“不要——!”
她顿时被惊醒,冷汗涔涔。
“骁安?”
枕边空荡荡,庄秋桐瞥向那层空出的剑架,失落极了。
“这就走了吗?”
她爬起身来,胡乱套上外袍追了出去。
天蒙蒙亮,庄秋桐在溪涧旁的古树下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沈骁安!”
那颀长挺拔的男子闻声回头,被她抱了个满怀,身形稍稍僵硬,无奈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顶:“醒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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