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暗恋陈祉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时，何安已经在阳台上站了快三个小时了。
而七个小时前，他照例抱着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等在陈祉也的教室门口。
老师一如既往地拖堂，后门的几个同学借着桌椅的掩护，提前溜了出来，看见何安，笑着打了招呼。
“又来等祉哥啊？”一个男生挤眉弄眼，“真准时。”
跟在后面的女生笑着接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谈恋爱呢，这么黏糊。”
“我男朋友可不会每天都来等我。”
何安只抿唇笑了笑。
这种揶揄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但身体却每次都背叛他，耳根不受控的发烫，一股隐秘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就像高中被起哄的男女同学，唯独怕在那些无心的哄笑里，真有一个人，起了真心。
他和陈祉也认识太久了。
他父亲在陈氏任职，硬是咬牙把他送进同一所私立学校。父亲说要和陈家少爷好好相处，于是这一处，就是十二年。
直到大学选了不同专业，原先完全重合的人生轨迹才出现一些偏离。但何安仍旧习惯性当着他的小跟班，有空就去接他下课，久而久之，连陈祉也的同学都见怪不怪。
发小的身份太方便，也太危险。
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地亲近，那份经年累月的熟稔，紧密到仿佛任何人都无法插足。
可就如当时早恋不被允许，自己的暗恋也不能见光。
这段看似对等的关系里，只有何安一个人会在不经意的肢体接触中心跳失序，为一句无心的话语辗转难眠，在旁人的调侃面前无法坦然。
他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汽水，冰凉的瓶身稍稍缓解了掌心的热度。
教室门再次被推开，陈祉也单手挎着背包走了出来，很自然地接过汽水，顺手揉了揉何安的头发。
“等很久了？”
“刚到。”何安撒了个小谎，其实他提前了二十分钟。
陈祉也拧开瓶盖灌了一口，发出满足地叹息，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搭上何安的肩膀，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倚过去。
“累死了，这老头天天拖堂。”
“辛苦了。校外新开了家火锅店晚上去吃吧，就当犒劳你。”
“行啊。”陈祉也边说边掏出手机，“那我跟女朋友说一声，今晚不陪她了。”
陈祉也的语调稀松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可这句话落在何安耳里，不亚于一道平地惊雷，炸得他眼前都空白了一瞬。
空气诡异地静了下来。
“女、女朋友……?”
“对啊。”陈祉也低头开始在手机上打字，回应得漫不经心，仿佛这只是一件无需赘述、早该知道的事。
何安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刚才那些让他暗自窃喜的调侃，此刻像一记记耳光，扇得他头晕目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试图从陈祉也惯常搭在他肩上的手臂里挣脱出来。
这个细微的抗拒却让陈祉也皱起眉头。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紧了手臂，将何安更用力地揽回身边，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我不知道你有约了，”何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你还是去陪她吧，我们下次再吃。”
“没事。”陈祉也无所谓地冲他晃了晃手机，“我已经说完了。”
他的“说完了”就是单方面的通知你一下——他要把你鸽了。
之后是怎么演变成三个人一起吃饭的尴尬局面的呢？
是女生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发来，震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陈祉也只是瞥了一眼，丝毫没有点开回复的意思。
何安怕他为难，提议道：“要不……让她也一起来吧，正好认识一下。”
陈祉也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无意识地用舌尖顶了顶左边那颗尖尖的虎牙。
何安的心随着他这个细微的动作猛地一紧。他太熟悉这个信号了——陈祉也烦躁时的下意识动作。
他在烦什么？烦女友的连环信息，还是烦自己这个不合时宜的提议？
一片令人难熬的寂静里，陈祉也最终还是垂下眼，默不作声地在对话框里输入了火锅店的地址，按下了发送。
女生迟了些才到。
何安记得她，舞蹈系的朱绮。之前有几次她来看陈祉也打球，递过去的水都被他不咸不淡地推开了，最后倒是便宜了旁边一起打球的兄弟。
他们选择了火锅店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相对没那么嘈杂。原先只有他们两人，便就面对而坐了，朱绮来后就顺理成章地坐在陈祉也旁边。
陈祉也皱了下眉，也没多说什么。
可能是专业需要管控身材的缘故，朱绮坐下后始终没动筷，她浅笑着和他们闲聊几句。
陈祉也的回应寥寥，反而何安怕冷场，搭了几句话。接收到女生感激的眼神，他心里唯有无声叹息。
没多久，朱绮准备的话题似乎说完了。犹豫片刻，像是为了证明某种亲近，拿筷子从锅中捞起一颗虾滑，夹进陈祉也碗里。
下一秒，陈祉也放下筷子，微微往后靠，气氛一时凝固。
“没想到你要来，”他淡淡地说，“忘记要公筷了。”
朱绮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难堪。
何安看着陈祉也叫来服务员，要来一双全新的公筷和一个干净的空碗搁在一边，心里默想：那筷子人根本还没用过。
到底谁触到这个少爷的霉头了？白天还好好的。
陈祉也虽一向我行我素，但至少对女生有基本风度，从不让人当面下不来台，可怎突然对自己女朋友发难的。
思索片刻，何安没觉得自己或者朱绮哪句话踩了他的雷区。眼见朱绮快要挂不住笑，何安连忙打圆场，生硬地转移话题：“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祉也没告诉你吗？我以为你们什么都说呢。”朱绮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抹羞涩的笑。
“我们昨天确定的关系。”
——昨天。
何安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扯了扯嘴角，像是笑：“啊，是吗？他没说。”
朱绮立刻接过话头：“昨天晚上我和——”
她的声音在空气里渐渐散开，剩下一个字都没飘进何安脑子里。
何安昨日下午的选修课因教授临时有事取消，他便如往常一样，提前踱步到陈祉也的教室门口，靠在走廊的栏杆旁等他。
下课铃响过好一阵，三三两两的学生陆续走出教室，却迟迟不见陈祉也的身影。
“估计又被教授留下来讨论什么了。”何安兀自嘀咕着，低头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屏幕上方恰好弹出一条提醒——他特别关心的那位作者更新了博文。
他还没来得及点开细看，只匆匆扫过标题，余光便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陈祉也终于被一群男生簇拥着，说说笑笑地从教室里出来了。
何安下意识按熄屏幕，将手机收回口袋，决定待会儿有空了再看。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格在陈祉也身上。
那人走在人群中央，身旁的同学正手舞足蹈地说些什么，而他双手插兜，微微侧头听着，嘴角挂着一抹懒散又好看的笑意。
陈祉也向来就是这样，无需大声说话或刻意表现，轻而易举地，便成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人群里不言自明的中心。
“祉哥，等会真不和我们打球呀。”
“不了，何安在等我。”
唏嘘声一片。
有人半开玩笑：“每天身边除了何安就是何安，也不见哪个女生出现，祉哥你不会是gay吧！”
男生们顿时笑成一团。
何安呼吸漏了一拍，心跳乱了节奏。他几乎笃定，依照陈祉也的性格，大概率只一笑而过，不会回应这种调笑。
然而下一秒——
“去你的，多恶心。”
那语气随意带笑，昭示着不过是对调侃的无心回击。
可落在何安耳里，却如同寒冬腊月里一盆冰水迎头倒下。
他站在原地，脸上看不出异样。
但只有自己知道，他在这个初秋，冷得哆嗦。
明白那只是男生之间的互损逗趣，未必真有恶意，旨在惹一下对方，犯一个贱。
可只要陈祉也那句随口回击里，有哪怕一点真意，何安就不敢去想。
一股汹涌的热意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仰头怕正好撞上陈祉也的视线，低头又怕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身子似被冻住了般，他甚至抬不起手来抹去，生生往回憋，憋得鼻子发酸。
所以陈祉也走过来时，看见的就是何安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模样。
“发什么呆呢？”喊了三声见人没反应，陈祉也推了他一把，在对上那双发红的眼睛时，声音戛然而止。
他顿时慌了，轻车熟路地从何安口袋摸出纸巾。
指尖还未靠近，何安就偏头躲开。
“没事，”他接过纸巾胡乱一擦，“隐形眼镜戴久了，眼睛酸。”
陈祉也舔了舔虎牙，看着他这副样子，重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何、安！”
连名带姓的称呼，带着点不耐，将何安从短暂的失神中惊醒。他抬起头，正对上陈祉也盯着他的视线，那神情里带着惯有的、理所当然的催促。
“想什么呢，”陈祉也用下巴点了点他手边的盘子，“我要吃你那的毛肚。”
何安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行动。他只是回望着陈祉也的眼睛，目光平静里面却带着难以察觉的审视。
——像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同性恋一般，当天就答应了女生的表白是吗？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长久以来精心维持的假象。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为陈祉也那句“恶心”开脱。
从小到大，或许是听多了那些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的玩笑话，竟让他生出一种他们真的能更进一步的错觉。以至于连那样伤人的话，他都试图装作若无其事地忽略。
在假象里沉溺不醒的，才是这世上最可悲的傻瓜。
在陈祉也的耐心耗尽前，何安动了。手指在公筷与私筷之间停顿了一瞬。
“拿你自己的就行了，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何安听到这话只想笑，比起过去被“特殊对待”的暗暗欣喜，此刻更多觉得这人是不是拿自己寻开心呢？
他不敢看朱绮的反应。陈祉也今天根本不看任何人的眼色，也一点不读气氛，一句话给两个人难堪，真厉害。
是啊，你不嫌弃，可如果你知道我是你所“恶心”的同性恋后，还会说这种话吗？
“不了，公筷吧。”
何安没惯着他，拿起公筷夹起一片毛肚，探入翻滚的红汤，心里默数着七上八下，精准地计算着秒数。
当他把那片蜷缩得恰到好处的毛肚放进陈祉也的碗中，看着他理所当然地吃上，才猛然意识到——
太顺手了。
陈祉也使唤他太顺手，他照顾陈祉也更是顺手到成了本能。
这和冷脸洗内裤有什么区别，他在心里骂自己。就该直接把盘子推过去让他自己涮的。
这顿饭最后怎么结束的，何安记不清了。
再回过神来，已经在阳台站到了现在。
初秋的晚风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穿透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感觉不到冷。度过浑浑噩噩、糟糕透顶的两天后，何安迎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终于直面了那个长期被他特意忽略的事实。
陈祉也是个直男，甚至可能恐同。
而他，大概是个天生的同性恋。
那句脱口而出的“好恶心”，不像锋利的刀，没给他留下鲜血淋漓、可供悲泣的伤口。它更像一把沉重的闷锤，一击，将他砸得粉碎。碎得太彻底，以至于后来听到陈祉也交女朋友的消息时，再砸下来只有些许粉末扬起。
相爱太难，哪有那么多日久生情的戏码。
也好，长痛不如短痛。他望着远处零星的灯火，近乎冷酷地想，仿佛该被丢弃割舍的是其他人的情感。
既然幻想已经碎成了齑粉，也是时候把那些因私心而悄然逾越的界限，一点点地、不落痕迹地复位了。
何安长叹一声，六年的兵荒马乱，竟在两天内仓促收场，这暗恋当真狼狈得像一场闹剧。
还好，没有观众。
也幸好，自己不够勇敢，从未敢真正迈出那一步，不然早结束了吧。
一回头，却撞见陈祉也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的黑暗里，把他吓了一跳。
结果对方先发制人：“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为什么？”
何安避开他的视线，随口搪塞：“我喜欢的作者无限期停更了。”
陈祉也走进入月光下：“你还在追X的小说啊。”
他顿了顿，极其自然地接了下句，语气更是不容拒绝的熟稔：“走吧，那我们今晚一起睡。”
何安看着两人交叠的指尖，明明刚下决心要守住朋友的边界感，身体却完全无法拒绝那份熟悉的温度和触感。
算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也不差这一个晚上。
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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