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打响最后一遍交卷铃,沸腾的校园里,第一期宇宙点歌台如时播放。走廊转角的挂式广播、花坛里伪装成石头的音响,音乐流淌间,是几天前的李鹤舒替每个点歌人念出独白,音色清越,而后人声渐弱,副歌渐起,如此往复。
从雏鹰楼的连廊看出去,满天的阴云沉得吓人。黎明明剥开一粒粽子糖,在楼梯边沿找了个靠近位置坐下,等着在展鹏楼考试的李鹤舒来领她去家里取MP3。头上就是挂式音箱,但路过的同学个个急着离开,广播里的声音似乎没能引起她们的过多注意。
这也很正常。“音乐之声”时期,她们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高秋当时就说,这也很正常。哪怕是面向成员们,高秋也只是撺掇着大家每期都听听看,从没下过强制收听的命令。
她本就没打算吸引所有的目光——或者说耳朵;高中课业本来就忙,学习和生活像团浆糊,赶着作业考试还来不及,哪能每个人都有空去听空气里模糊不清的、与自己无关的声音呢?但话又说回来——高秋的眼睛里闪着欣然的神采:
只要有一个人、因为“音乐之声”爱上一首歌、收获一点力量、传达一丝感动,其实就够了。
百无聊赖间,背后吹来一股微弱的冷风。降温初期的寒意来得漫不经心,黎明明回头去看,半露天的连廊之外白光漫漫,细碎的雪花簌簌而落,填满了整片天地。手背传来一丝湿润的触感,这时候她才发现,刚刚的那阵风里原来已经裹挟了一片薄薄的雪花,落在她的手上,轻巧地融化了。
这是今年冬天,她遇见的第一片雪花。
余光里,有个独自背着书包的红衣服女孩在人来人往间迟疑地停了步。广播之外,黎明明听见她跟着念出了点歌的内容,一字一句,声音很小,但有着藏不住的雀跃。
等到**放毕,脚步声才踩着下一首歌的鼓点重新响起来:女孩金鱼一样喜滋滋地溜走了。
喜悦似乎留下了一部分在这处角落。白茫茫的光里,黎明明的思绪忽然飘去很远:未来的某个下午,她会不会再次想起今天的自己?想起今天寒冷的空气里,弥漫的全是李鹤舒的声音;想起自己就这样在初雪纷飞间等待,等待声音的主人来到身边,伸出手,对她说——
“久等。”
李鹤舒今天戴了顶白绒帽,短发只露出边沿一圈。呵出的热气和蓬松的羽绒服把她包裹在一种奇异的温情里。她微微弯腰,好给黎明明更多站起的借力。
“我原本忘拿笔袋了,又回去取了一趟,抱歉。”
丢三落四这个词,怎么看都和沉稳靠谱的好学生李鹤舒没关系,怎么已经发生好几次啦?
“没关系。”黎明明歪歪脑袋,扶住李鹤舒伸出的手臂,笑了笑,“看在你和初雪一起来的份上,不怪你。”
又是那阵节奏像蛙鸣似的电子音,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
“这是你点给小路的那首。”李鹤舒指指音响,“其实我想问你,去我家之前,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趟商业街?”
杂货铺的门前已经积起一层薄薄的白色,两人跺脚进门,大量的雨伞雨具摆满门口区域,看得出这是个会赶着天气做生意的老板。
“小路今天在214值日,一定听了节目,接收到了你想说的话。”李鹤舒转过头,“你送了她‘听得见’的雨衣,我想送她一件‘摸得着’的,买完就送去给她。我想请你帮我一起选选。”
黎明明眼睛一亮,往前大跨一步:“好,刚刚好。我本来想送把新伞,又觉得谐音不吉利。雨衣刚刚好。”
她们选了质量最好的款式,又让老板拿了路森最喜欢的亮粉色包装起来。黎明明从书包夹层的红布袋里掏出纸币,坚持要和李鹤舒AA。
短短一个学期,214已经被成员们一点一点地装饰得大变样。一开始狭窄阴暗的长条房间,现在变成了出现在《哈利·波特》里也毫不违和的奇妙阁楼。各式各样的手作风铃和挂件装点在门窗四处,每台设备的边缘都被小心地包裹起来,路森窝在柔软的坐垫上,披一条厚毛毯,面前的电脑播着《罗小黑战记》。
“!”走到身后的瞬间,路森一个飞扑,熟练地用身体挡住了电脑屏幕,回过头看到是鹤明两人,长长地松了口气:“怎么你俩走起路来没声音呀,太吓人了。”
“这么心虚?”黎明明哈哈一笑,模仿路森的语气,“怎么你看动画片也要躲呀,太好玩了。”
李鹤舒把那件包装整齐的粉色雨衣放在电脑桌旁。她们像往常一样简单聊了聊期末考和寒假的广播台安排,临走时,路森晃了晃手里的抹布:“你们先走吧。我自己再待会儿,刚好把值日做完。”
两人点点头。刚走到拐角,路森的声音追了出来:
“喂——谢啦!”
脚步声停了一下,接着,那声音似乎更大了些,楼道里响起淡淡的回音:
“不只是这件雨衣——!”
傍晚的风裹着湿气,成片的雪花轻柔地落下,几乎没什么风,地砖微微湿滑,主干两旁,行道树肃穆地立着。黎明明不爱打伞,但在李鹤舒的坚持下,两人被挽在同一把黑色大伞里,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没多久,就到了李鹤舒家所在的居民区。
小区的名字很简朴,就叫星星岛花园,绿化做得也确实像座花园,还配了喷泉、凉亭、游乐区。黎明明闲逛、上学,路过小区门口很多次,从没进来过。这趟来李鹤舒家,大大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李鹤舒的家也在三楼。
“你家真不错。”黎明明走上台阶,连连点头,“从小区到楼道都这么干净。”
李鹤舒笑笑,没有说话,站在家门口,钥匙也没掏,只把手指头摁上门把手,防盗门就打开了。
“先进。”黎明明继续言简意赅地称赞。
“喵——”
一开门,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看上去没多大,抬头冲她们嗔怪地叫了一声,勾起尾巴,走回到不远处的空食盆边。
李鹤舒示意黎明明直接进屋,自己先往前,娴熟地拍拍小白猫的脑袋:“没吃饱?”
小猫伸起懒腰,朝黎明明的方向若有似无地瞥了瞥。
“Hi,我认识你。”黎明明蹲下来,“你是626,对不对?”
“她年纪比较小,正是活泼粘人的时候。”李鹤舒微微扬起唇角,“她在偷看你,对你感兴趣呢。”
626像是听懂了似的,侧过毛茸茸的脸蛋,尴尬地打了个哈欠。
“你别说,神态还真有点像史迪仔。”黎明明抬头,冲李鹤舒咧嘴一笑。
黎明明站起身。屋子里很干净,地板光洁,各类家具摆放得井井有条。除了少量的猫毛,布艺沙发和透明茶几上几乎纤尘不染,电视墙的架子上摆满了李鹤舒一家三口的奖杯和证书,但除此之外,几乎没什么多余的装饰。
没有花瓶,没有墙画,也没有全家福。
黎明明总觉得有一丝安静的、近乎压抑的气息冷冷地徘徊在空间里,这感受竟然让她有点拘谨:这和她从小想象中李鹤舒家应有的其乐融融不太一样。
刘海安静地垂下,挡住李鹤舒的眼睛,她打理完猫砂和食盆,没有抬头看客厅一眼,向黎明明一招手:“走,去房间吧。”
她的卧室很大,几乎是黎明明房间的两倍,整个房间里萦绕着淡淡的冷香,正是李鹤舒身上的那阵。浅蓝色墙壁,欧式白木床,衣柜、穿衣镜、大书桌,单独的台式电脑,双层素纱帘和通透的大飘窗,只是和客厅一样,几乎没什么装饰,干净简洁得过分。
小巧的床头柜上反扣着一本《芒果街上的小屋》,明黄色的书脊引人注目,和黎明明生日时收到的是同个版本。
李鹤舒想了想:“你先坐会儿,我去门口找下你的mp3和歌词本。”
书桌上除了电脑和几本物理竞赛题集外,只远远摆着一本日历。日历似乎很久没翻过,停在6月的位置,黎明明扫了一眼,26号那天被黑色油性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黎明明终于坐上李鹤舒的椅子,才发现这竟然还是把转椅。她调整到舒服的姿势,想尝试原地转个圈,可转椅的轮轴似乎有些失灵,一直卡在轻微扭动的边缘。
她低头查看椅子的构造,却发现一只好奇凑近的626。
逗弄着小猫咪的下巴,联想起桌上的日历,黎明明自然而然福至心灵:“我想起来了,6月26号是你的生日吧?那626是不是你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客厅那头翻找抽屉的窸窣声停了一瞬,李鹤舒的声音传来,依旧平稳,
“你记错了。我生日是25号。”
接着是更清晰的翻找声,伴随着她似乎拿起什么东西的轻响。
“626是第二天接回来的。那天从殡仪馆回来,家里实在太安静,我就去了‘候鸟’,遇到了她。那时候她才两个月大。”
殡仪馆,是什么意思?
还没来得及发问,背对着房间门,黎明明又听见新的声音。
“开锁成功”,密码锁“嘀”一声轻响,发出机械的提示音。
紧接着,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鹤舒,”男人刚进门,话里听不出感情,“爸爸的援边申请通过了,去两年,过完年就出发。”
这是通知的口吻。
远远的,黎明明似乎听见李鹤舒轻笑了一声,却又响起冷静得过了头的声音:“行啊。我妈死了,你去援边,我自己上高三。挺好。你真高尚。”
一瞬间,巨大的信息量压得黎明明脖颈僵直。
重逢初期李鹤舒身上难以接近的疏离,在广播台回忆初遇后她那双盛满悲伤的眼睛,还有传小纸条时路森欲言又止的神情,在这一刻,被平静的一句话轻轻串起,脉络骤然清晰。
一时之间,黎明明说不出话。
忽然,626从她手底滑脱,“喵”一声钻进了床底。黎明明下意识直起身,原本滞涩的转椅猛地松动。她没稳住,整个人随着椅子转了半圈,刚好面向房间门口,直愣愣地和刚要开口的李鹤舒爸爸隔空打了个照面。
男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目光不耐地掠过她,直接落到手里抓着歌词本的李鹤舒身上:“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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