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安兄的意思是？”陈同甫眼底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灼灼盯着辛幼安。
辛幼安含笑点头：“虽接触不多，但从平反岳飞一案和对张浚的任命来看，官家主战。”
“主战派张浚？”陈同甫问：“作何任命？”
辛幼安：“江淮宣抚使，督军旅之事。”
陈同甫一拍桌子，大笑起来：“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现下，同甫可能静下来心来看看这份手稿？”辛幼安揶揄道。
“哈哈，那是自然！”陈同甫酒也不喝了，将面前的杯碗推到一旁，仔细看了起来。
辛幼安摆盘温酒，给陈同甫夹了辛府特制的甜糕。辛幼安生长于北方，辛府小厮尽是济南旧人，做惯了北方菜。
立冬之时，除了饺子，北方还有吃甜糕的习俗。甜糕是一种用红枣、枸杞、核桃蒸制的面食，做成一尾鱼的形状，蓬松暄软，甜而不腻。据说，吃一口就能安然过冬。
陈同甫看得入神，并未动筷。
辛幼安将其冷掉的酒换掉，重新倒了一碗温酒，招呼：“同甫，尝尝。”
“嗯。”陈同甫口中应的好，身体却没有半分要动的意思。
辛幼安失笑，也不打扰，唤人点了几支新烛。
“古之善用兵者，非能务为必胜，而能谋为不可胜。”陈同甫反复念了几遍，问：“幼安兄认为，战，非必胜。”
“嗯。”辛幼安点头：“依我朝目前的兵力，求每战必胜太难。”
陈同甫：“就算幼安兄你亲自领兵，也做不到吗？”
辛幼安笑了一下：“嗯。”
陈同甫不信：“可是幼安兄你之前，分明只率领五十余人，就成功袭击敌军万人大营！还将叛徒擒拿回朝……”
辛幼安摇头：“同甫该知晓，这样的战机并不多。”
“可是，若我军战败……”陈同甫皱着眉：“不仅会影响士气，更会影响朝廷决策。”
“然也。”辛幼安：“故而每次出战都非常重要，即便战败，也需得及时总结经验。”
陈同甫接话：“为日后谋得不可胜之法。”
辛幼安：“盖不可胜者乃所以徐图必胜之功也。”
“徐徐图之……那依幼安兄的所见，收复失地，大致需多少年？”陈同甫问。
辛幼安：“顺利的话，你我有生之年，可见北方大好河山。”
陈同甫合掌：“好！我愿为幼安先锋，助我军谋得不可胜之法！”
辛幼安给同甫添菜：“快尝尝，这道甜糕可是传统的济南菜，不知同甫是否吃得惯。”
陈同甫今夜先是郁闷饮酒，后又沉迷于《美芹十论》手稿，如今可算是提箸，赏了满桌菜肴一次光。
他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住在辛府这些日子，陆陆续续尝了不少济南菜，不同于江南菜肴的清淡鲜甜，北方菜肴滋味更加鲜明，咸香酸辣，每一味都突出而浓烈，彰显着北地的豪迈与侠气。
陈同甫第一次吃这甜糕，无论从外形还是味道，他都感觉这道菜都更接近江南菜。
“嗯，有意思。”陈同甫又夹了一块，仔细看这尾面食小鱼。
辛幼安被同甫这模样逗笑了：“怎么呢？”
陈同甫：“幼安兄知道江南立冬之时，惯吃什么吗？”
辛幼安摇头，这是他南下之后过的第一个立冬日。
“浮圆子。大致材料也是这些，却是一种煮的面食。”陈同甫笑：“多有趣。虽隔了不知几重山水，人们吃的东西却如此相似。”
辛幼安：“本就同为大宋子民，合该如此。”
“是啊。”陈同甫感慨：“本就同为大宋子民，终将同为大宋子民。”
辛幼安端起酒碗：“来，为大宋子民。”
陈同甫一口吞掉小面鱼，与辛幼安碰了一下：“为大宋子民！”
程念感慨：若是二人得知，后世的网友们为了汤圆的口味掀起“甜咸”南北之争，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一夜，两人彻夜详谈，围绕《美芹十论》初稿，探讨具体北伐策略。陈同甫决定直接留在辛府，参加来年春闱，若能金榜题名，对辛幼安而言便是极大助力。
岁末，金人新帝完颜雍主动议和的消息传入江阴，为即将到来的元日添上了一抹喜色。
辛府上下虽张灯结彩，却不如前段日子热闹。辛府南下的旧人本就不多，慕客又大都返乡去与家人团聚，这方宅院一下子冷清起来。
除夕夜，陈同甫与辛幼安一同守岁。
辛幼安说起济南旧事：“祖父在世时，元日定会带我登山。他总说，虽沦为金臣，但莫忘家国故土。还一直鼓励我归宋抗金，才有了今日。”
随着辛幼安的描述，陈同甫眼中浮现一位老者带着少年莅临山巅，极目远眺，指点江山的英姿。
正是有如同幼安祖父辛赞这般忍辱负重的诸多豪杰，经年谋划，才让宋人的不屈与反抗精神传承至今，得见金人主动求和的一日。
陈同甫热血沸腾，饮尽杯中美酒，提议道：“幼安兄，明日你我二人去登山吧！”
辛幼安倒酒的手微不可查的顿了一下，一声喟叹自唇间溢出：“好。”
这人，总是如此，轻易便能撩人心弦。
辛幼安自怀里掏出一个深红色方纹绫袋，扔进同甫怀里。
“诶呦。”同甫被这沉甸甸的小袋子砸的吃痛，猝不及防叫了一声：“什么呢？”
辛幼安笑：“愿我们同甫来年平安顺遂，万事胜意。”
陈同甫打开袋子，满满当当的铜钱，他笑出声来：“又不是幼童，幼安兄你呀……”
辛幼安：“既虚长同甫三岁，自当有个兄长的样子。”
陈同甫将袋子揣怀里，小声嘟囔：“别指望我给你行礼啊。”
辛幼安举杯，笑着看同甫，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一杯酒总还担得吧？”
“敬幼安兄！”陈同甫连忙举杯，与幼安相碰：“祝幼安兄新的一年北伐顺利，得偿所愿！”
这是辛、陈二人自相识以来渡过的第一个元日，两人整夜未眠，天未亮就策马出城，去登山。
江**系通达，山却没有几座。其中，最出名的是黄山，骑马得一整天，要登山得等到明天，会错过元日。俩人干脆去了近处的定山，这是周边最高的山。
程念这两日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总是昏昏欲睡。昨晚跟着熬了半夜，今早是怎么都睁不开眼，只隐约感受到江南新岁的晨风。
湿冷湿冷的，就像再次回到了吴江。
等到再次清醒，辛、陈二人已经返回了辛府，陈同甫收拾行囊，计划赴临安参加今年的春闱。辛幼安为他送行。
陈同甫可能下意识觉得辛府才是自己的归宿，因此行囊不多，只带了必备的笔墨纸砚和铜钱。无论此行结果如何，他都会追随辛幼安一同北伐。
辛幼安牵着长歌，将人送至江阴城外，话别：“愿同甫此去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陈同甫踏马而上，心情澎湃：“等我回来。”
……
下山之后，商衡把程念安置在之前住的旅社，没有再去医院。
仲虺抱着古剑，守在一旁发愁：“阿衡，我真没告诉过别人，况且，除了你我二人，不会再有人知道重明之息了啊。”
“闭嘴。”商衡闭眼靠在玄关处，装饰灯暖黄的灯光也无法缓和他周身冷冽地气势。
在笔架山试探仲虺时，他的确感受到一丝游离的重明之息，但当时着急安置程念，没时间去细查，如今只能再次尝试。
商衡催动体内的重明之息，细细地去感知探寻。很幸运，没有用太久，就探知到了同源气息的存在。这意味着，那位抢先一步盗走同甫尸骨的人，还在镇子里。
商衡睁开眼睛：“找到了，我出去一趟，你照顾好君上。”
“找到了？！”仲虺跳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商衡回眸：“不用。”
仲虺：“对方什么来历虽不清楚，但必然不简单。你之前身体就没恢复，刚才又给君上喂了血，一个人肯定不行！”
商衡隔着衣袖握紧了手腕，伤处不疼，就是胳膊还有些木：“无碍。你照顾好君上，别再出什么意外。”
“阿衡！”仲虺还是不放心。
商衡下压门把手，低沉的声线闷在玄关处：“我会小心行事，放心。”
门关上之前，仲虺匆匆喊了句：“有事记得打电话！”
……
商衡顺着重明之息的牵引，穿过诸葛镇最繁华的街道，抵达一处湖泊。湖泊南面有一片茂密的香樟林，这片林子应该有些年头了，树木长的格外高大，散发着独有的香气。
香樟林应是做景观用，商衡没有找到可供人行的小道。他站在林子边缘，感受体内躁动的重明之息。
已经很近了。
商衡没有犹豫，跨过半米高的白色园林围栏，踏上了林间厚积落叶的土地。
没有人工道路的好处显而易见，他可以跟随气息指引，径直前往目的地。
快步穿行了十几分钟，商衡看到林木掩映间，矗立着一座原木色小屋，像是护林员临时落脚的地方。靠近一点，能看到小屋单薄的木门是敞开的，似是无声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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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北顾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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