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历历浮于眼前。
秉烛夜谈，策马驰骋。关于北伐的构想和朝堂政论，少年意气风发的身姿和神态，如今想来，真像是一场遥远的梦。
北伐遥遥无期，英雄少年流离于地方，无缘中央朝堂。
他叹了口气，问程念：“马儿，你当年驻足于此处，不愿随我过桥，是早就预料到今日这般场景了吗。”
程念：“……”
随着同甫走过这么多年，看过了中原大地的满目疮痍，也看过了南宋大地的夜夜笙歌。积压在同甫心头沉郁不可解的情绪愈发烦乱，程念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是的。”
同甫却从这沉默之中感悟到了什么，无奈笑了一声。
他饮了口茶，接着问：“那往后呢？会好吗？”
程念：“往后啊……”
不会。
程念感受同甫心底涌起的复杂情绪，有期盼，有害怕。这个答案于同甫太重要了，他能走到今天全凭周葵之前的交代，若是连半分希望都没有，那他的坚持就不再有意义。
程念思虑再三，就在同甫心底的期盼即将熄灭时，终于开口：“会好的。我看到啊，以后的中原的大地没有压榨欺凌，没有妻离子散，热闹祥和，衣食无忧。”
同甫心底的火苗“唰”的一声，亮了。
程念被这火苗映亮了双眸，他也不算是说谎，虽同甫有生之年无法亲眼见证，但后世的中华大地确然如此。
同甫：“我就知道！那你当初为何……”
程念只能继续编：“你的前行之路需要更好的同伴，当初的我，已经没有资格继续陪伴你。”
同甫回忆起十年前滚烫的马血，还是会心酸：“还好，你不曾真正离开我。”
程念“嗯”了一声：“这辈子，我可赖定你啦！”
邻桌坐着几位上临安赶考的士子，一直在讨论天命，正好说到因果轮回。
士子甲：“所以说，不论这次科考成与否，都是命里注定的，高中固然是好，落榜也莫灰心，兴许有更合适的路可以走。”
士子乙发愁：“话说，在下昨晚梦到祖父，他把算盘交至在下手中，这很明显是要在下辅助家父做好布庄生意，看来，在下此行是注定要落榜了。”
士子丙羡慕道：“孙某倒是想做生意，可惜啊，自出生起，就被族中长辈说与族里某位曾经做高官的祖辈很像，非要逼着在下念书科考，真真是愁白了头。”
士子甲：“莫愁莫愁，既然如今我们坐在此处，上天没有安排王兄你继承布庄，也没有安排孙兄你弃仕从商，那证明咱们几个还是得去科考场历练一番才成。”
士子乙与士子丙纷纷颔首称“是”。
一路走来，同甫已听了不少这样的言论，真应了辛幼安的那句词：“更如今、不听麈谈清，愁如发。”
“你说说，他们谈这些有何用？”同甫问程念：“就家国大义而言，他们所思所想，还远不如你一匹马。”
“呵呵。”程念苦笑：“谁让我是同甫的马呢。”
陈同甫握紧拳头：“朝廷终归是年轻士子的，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得给朝廷上书陈明利弊！”
“上书？”程念不解：“以什么身份？你现在可是……”
同甫笑了一声：“白衣是吧。没关系，总有人要做刺破暗夜的亮光，已经等了整整十年，我想试一下。”
程念建议：“不若写信给幼安代为转呈？他毕竟有官身在。”
“不成。”同甫没有考虑便直接驳回：“幼安兄在湖南过的很辛苦，一支飞虎军就够他忙的，不能再因为这点儿小事叨扰他。”
程念建议：“那周大人？这些年凡是周大人举荐的官员，都得官家重用。”
同甫还是拒绝：“不成。周大人已经致仕闲居，得知此事后难免又要费心劳力。此事咱们自己来就好。”
“你真要以白衣之身上书啊……”程念发愁：“这，官家能看到吗……”
同甫饮尽碗中茶：“姑且一试。”
抵达临安之后，同甫果然手书一封，言辞犀利又诚恳的批判了如今朝廷偏安一隅，天下士子空谈误国的不良风气，请在临安做官的旧识代为传达。
当初同甫在周葵府结识了不少人，留在临安为官的也不少，只不过如今立场难辨罢了。
这次找的旧识姓冯，是周葵致仕之前推荐给朝廷的，在周府待了许多年。虽然之前与同甫仅有几面之缘，但此人为人忠厚老实，靠得住。
得知同甫的来意之后，冯大人果然没有拒绝。在看过同甫的手书后，这位年过半百的冯大人更是热泪盈眶，以性命发誓，定会将此手书亲呈于官家面前。
程念叹息：“这些年，大家都不容易。”
同甫谢过冯大人欲留之在府的美意，走过这么些年，他不愿再做任何人的幕客。
志向相同之人，纵然不在一处，也会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终将重逢。
他在临安找了处僻静的宅子暂居，等待消息。
冯大人几乎每天都来找同甫，聊到深夜才回府。
同甫因此得知了许多朝局信息，其中最令人振奋的一点，就是官家一直渴望再次北伐。
可惜，手书的事儿却石沉大海，没有半点消息。
等了足有一个月，同甫坐不住了，又托冯大人接连送了两封手书入朝。冯大人自无不允。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次没过多久，就等到了官家宠臣曾觌。
程念看着一身朱红官服的曾觌惊叹：“这人可太好看了！”
同甫临时居住的宅子，经过这段时间的打理，已经颇具雅趣。
木槿作篱，秋茅为亭，行走坐卧间，风光流转，极为惬意。
茅亭里，曾觌端着茶开门见山：“官家十分欣赏你，想招你上殿议事。”
程念欢呼了一声：“美男子带来的，果然是好消息！”
同甫也弯了唇角，颔首：“官家召见，同甫荣幸，自当好好准备。”
“很好。”曾觌感慨：“如今，朝堂上太缺同甫这样敢说真话之人了。”
同甫给曾觌添水：“说真话有何难，难处在于听者愿不愿意相信罢了。”
“然也！”曾觌目露赞许之色：“同甫果然是个真性情之人。曾某已经盼着日后与同甫同朝为臣的日子了。”
同甫谦虚：“大人谬赞。”
曾觌放下茶杯，缓缓抬眼：“同甫可知，如今朝堂之上，并非一派祥和。”
程念不解：“这还不够祥和吗？这么久了，主战派一直忍而不发，还要如何祥和？”
同甫看着曾觌没有说话，在心底回了程念一句：“他这是在试探我真正的立场。”
曾觌：“主战派与主和派的纷争从未真正止息，如今看似一派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
同甫“嗯”了一声：“大人的意思是……”
曾觌笑了一下：“先生既然能凭白衣之身，得官家青眼，可见揣测帝王的心思很有一套。曾某需要先生这样的人才。”
程念：“？？？”这话说的……
同甫直言：“亮所书之言，皆为心中真实所念，并非是为了搏帝王欢心。”
“曾某明白。”曾觌朝宫廷方向拜了一下：“官家想要北征之念从未安歇，天下人都知道。在先生之前亦有不少人凭借此道进入朝堂，可是结果呢？”
曾觌哂笑：“朝堂之上站着这么多主张北伐之人，至今却未出动一兵一卒。先生以为这是为何？”
同甫思虑片刻：“时机未到？”
“时机？”曾觌端起茶杯，从袅袅茶雾中抬眸看同甫，一双清润眸子愈发动人：“先生以为，何时才是合适的时机？”
同甫沉声：“如今便是。”
“哦？”曾觌似乎十分感兴趣：“说说看。”
同甫：“十年休养生息，无论兵力还是财力，都足够北征。”
曾觌摇头：“这些，不重要。”
同甫皱眉：“只要有善谋的将领，勇毅的兵士，源源不断的粮草……”
“不重要。”曾觌轻轻放下茶杯，轻点了一下临安城：“重要的，是民意。”
“民意。”同甫也望向临安城，声音沉痛：“百姓渴望收复故土久矣！”
曾觌精致的唇角压了一下，反问道：“是吗？”
是吗？
十年前，同甫可以拍着胸膛喊一声“是！”
今天呢。
同甫迷茫了。
这一路走来，见了太多安于现状百姓，大家忙于生计，置房购地，用勤劳与汗水打造出如今的南朝富庶盛景。
北征？太久没有出现在普通百姓的视野里了。
流离失所时，人人渴望收复故土。安居乐业时，又有几人还能记挂旧时山河。
曾觌给同甫换了杯热茶，语气和缓：“曾某是真的欣赏同甫之才，不知同甫可愿……”
同甫倏然回神，苦笑了一声：“民意若倾向于苟安，我辈纵然立于朝堂之上又能如何？空有报国之心罢了。”
“非也。”曾觌期盼之色溢于言表：“纵无法北征，朝廷仍需要先生之才。”
同甫摇头：“大人不知，同甫此生立志北伐。若无法实现此愿，不如归去，再寻时机。”
曾觌眉间笼起一汪愁色：“立于高处，可做之事会更多。”
“如今病症已然不在高处。”同甫做了决定：“感谢大人美意，比起朝堂，民间更需要亮。”
“如此。”曾觌叹了口气：“曾某，私心不愿同甫此行顺遂，只盼同甫早日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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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北顾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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