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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心甘情愿

“任千颐的……妹妹。”

时间回到几日前,异空间里的青蓝光忽明忽灭,调用窥视术的企鹅鬼撞见林夜在篮球馆和梁句北的对话。

“我是,任千颐的妹妹吗?”

企鹅鬼的头有点痛。

自从开辟异空间、创建沙盒后,她就被法则反噬,丢失了大部分记忆。

脑中只剩一个清晰到仿佛天地间最明亮镜子的念头。

“救任千颐。救任千颐。救任千颐……”

而现在,记忆归位。

在能确确实实存取的记忆里,企鹅鬼看见了。

看见——

任千颐压下她的头发,在墙壁记录她的身高。

任千颐抓住她的头发,像个小老师一般质问她为何冒充家长签名。

任千颐亲吻她的头发,满脸泪水,告诉她,“旅行愉快,不要太想我们。”

也看见——

任千颐坠落高楼、头发翻飞之时,原本在长眠苑999号楼花坛附近散步的她同步到了姐姐的恐惧。

一把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通知她:“去大众藏书楼,那里有一切的解答。”

企鹅鬼听从声音,找到了两个方法:

启动创世禁术之法。

启动时空扭转禁术之法。

可惜这两个方法都不可能达成,因为天意难违。

企鹅鬼顿悟了什么,消失在大众藏书楼,遁入虚无。

再睁眼时,已以舍弃大部分记忆为代价,藐视法则开辟了异空间、创建了沙盒。

或许有人会问,她不过是一个凡,死后变成了鬼,怎会如此神通广大?

声音说:“你不应该是凡,也不应该是鬼。你甚至不应该存在。”

企鹅鬼回:“可是我存在了。”

声音:“是我让你存在的。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企鹅鬼垂下眼。

她知道,她都知道,也心甘情愿。

“救任千颐,不惜一切代价,救她。

“因为——”

企鹅鬼拉扯出一个参天大树,目光森寒。

她的声音,于此刻,与那把声音混为一体。“我要推翻坚不可摧的「死墙」,让阎珞望也尝尝我的痛苦。”

天意难违。

不,天意可违,因为天意如此。

声音,是天意。

她,也是天意。

任千悉是天意的化身。

*

和“阎罗王”等职位一样,“天意”也是一个非世袭制职位,有能者居之。

天意、天理、天机,三者合一是为天命。

地义、地例、地纪,三者合一是为地运。

这六者不隶属七界任何群体,互相制衡,合体发展出“命运”。

15万年前,现任的天意还不是天意。她在命运局上课,是上一任天意重点栽培的好苗子。

她叫——叫什么已经没有记录了。成为天意后,她就抛弃了原有的名字。

六界(不包括凡世)为了区分现任天意和历任天意,普遍会称呼:

未成为天意前的她,小天壹。

成为天意后的她,天壹。

天意,就只用来指代职位。

15万年前的小天壹有个好朋友,虽然她压根儿不会再承认这段历史。

那位好友,是如今六界中赫赫有名的历代最强阎罗王——阎珞望。

反目成仇的故事,尤其是有头有脸的两个人反目成仇的故事,自然而然是人们最爱的饭后瓜、下酒菜。

呸!天壹不屑和阎珞望相提并论,摸了摸眼角:“凡界几点了?”

殿前的心腹汇报道,精确到时分秒:“7月2日凌晨12点29分06秒、07秒、08秒……”

“真煎熬。”

心腹担忧地问:“殿下感到不适了吗?”

天壹摇头,再次摸向眼角时眼神一狠:“很快了。本座的眼泪,不会有一滴白流。”

地府是七界中非常特别的存在。

鬼间的鬼、妖境的妖、魔域的魔、灵旷的灵、仙庭的仙、神方的神、凡世的凡,一旦死亡,其魂魄就会被法则牵引进入地府短住、轮回、重新出生,就连阎王都不能干预法则的过程。

法则纵然不可撼动,古往今来,有点钱有点权有点本事的,没有人不想试试在这片最贯彻法则的土地上,做一些凌驾在法则之上的研究和试验。

因此地府边境极其凶险,是兵家必争之地。只要能消灭当前的阎罗王,就能光明正大入驻地府,靠近法则,挑战法则,取代法则,成为新的至高无上。

10万年前,鬼界爆发了一场臭名昭著的恶鬼之战。它比鬼界以往所有战役都要可怕,因此史书不以年限或地点命名它,直接记载为“恶鬼之战”。

恶鬼之战后,小天壹和当时的阎王左手小阎珞望(“小”是指未成为阎罗王前,不是指年龄小)彻底决裂。

原因不详。

坊间传闻是小阎珞望在战役里蓄谋哄骗了前去调解纷争的小天壹师母——上一任天意,阴险狡诈地夺走了天意署的至尊武器——坚不可摧权杖。

也有人认为,没有哄骗,上任天意是在清醒且理智的状态下交出去的。命运局六大至尊武器只有武器主人自愿赠予,才能发挥作用。

无论如何,各界学者不约而同认为,坚不可摧权杖是助小阎珞望和上任阎王打胜仗的最大关键。

上一任天意在失去权杖不久后死亡,天壹即位。

又过了3万年,阎珞望顺理成章当上了阎罗王,首先做的不是归还权杖,而是用权杖打造四面无生物能破的“死墙”,彻底封起地府,再连根拔起它,将地府转移到鬼界随机一处。

当年的天壹得知消息后怒发冲冠,派心腹找遍整个鬼界,甚至去了阎珞望出生与长大的冥地,一无所获。

没有人知道地府在哪、阎珞望在哪、权杖在哪。

死墙,坚不可摧。

想到这里,天壹更恨了!坚不可摧权杖该是天意,该是她的,凭什么被阎珞望鹊巢鸠占!

法则规定了——

一,凡界遗世独立、不得侵犯。

二,其余六界不能互相干扰,但能通过修炼达成跨族飞跃。

三,命运局六人被赋予六大至尊武器,却不属于任何一界。

四,违者必遭反噬。

用人话说——

一,凡界是碰不得的。

二,界外人不可插手界内事,除非跨族。

三,她天壹很强,可杀不了鬼界阎珞望。

四,没有人干得过法则。

于是,天壹想啊想、等啊等,终于,在风云变幻的可能性浪潮之中,在阅览了七界众生超过一万涧的可能性中,忍受着法则的侵蚀,找到了一个切入点。

天壹言简意赅地称之为:完美的切入点。

*

那是凡界一个最普通的家庭,故事的主人母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对健康的母父、一个相爱的丈夫、一位聪慧的女儿。

她姓任,在北鄄大林区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波澜不惊的日子始终有些乏味。

在听闻前同事离职后靠卖草药贴发家致富后,任女士望着存了好些年的存款,决意做一件大胆的事。

她联系了前同事,前同事今非昔比,穿金戴银,好不高贵。

前同事表示以前在岗时多亏有任女士提携扶持,现在也会报之以李,做一个责任心满满的上线,手把手带任女士在草药贴行业闯出一片天,直升白金会员,35岁前达成财务自由。

前同事会包办所有繁琐的、招揽下线的工作,任女士只需出钱拿货坐享提成即可。要是不放心——

前同事:“你就先拿一批试试嘛。哎哟真的,任姐,我不骗你,你是不知道我们共司的产品多好用多抢手!两周,不对,不用两周,一周就能卖光!现在是蓝海市场,懂什么是蓝海吗?共司定位是B2C,ROI很高的,稳赚不赔!迟点共司还会挂牌上市,未来十年的蓝图都在proposal里了。我们现在站在风口下,苏州过后冇艇搭啊!”

试试水也无妨。任女士掏出一小笔钱成为前同事的下线,购入第一批草药贴。果真什么都不用操心,第一周就卖断货,到手的抽成可比一个月的白领工资。

任女士高兴地告诉丈夫,她要把联名户口的几千块提出来,买入第二批草药贴再度试水。这一次,五天就卖光了。

任女士乐疯了,却没有被冲昏头脑,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还是坚持小批量试水,四五天卖完后极速提成。

两个月后,任女士顺利升上银星会员,提成是五个月的白领薪资,还被邀请上台领奖。

那是她人生中捧起最重的一个奖杯。

也是在这天,任女士看到共司宴会举办得豪华隆重,创办人富有魄力和远见,全国各地都是志趣相投的成功人士,大家步调一致,只为一个富足的明天!

领奖夜之后,任女士对前同事信任加倍,干脆辞了职,大量买进草药贴。

同一个瞬间,天壹降临凡界,趴在厚重的云朵上。因为天气转凉、风景太美、心情正好,流了一滴眼泪。

当晚北鄄台风过境,连续下了三天的暴雨。市民被劝告留在家中,非重点行业工作者应考虑居家办工。

暴雨天,年久失修的房顶总会漏水。一道闪电劈下来,屋子骤然断电。

任女士拿出爬梯,咬着手电筒爬到第五级,悉心地为屋顶漏水之处打密封胶。

打完客厅、厨房、母父房间、女儿房间后,最后才是自己房间的屋顶。

任先生走进来,任女士抽空问了句:“都睡了吗?”

“嗯,颐颐今晚和妈爸睡。”任先生倚在门边,倾慕地望着高处的她:“我找到几块电池,装在小电扇和台灯里了。房里凉快得很,起夜也不怕摸黑了。”

任女士眉眼一弯:“那我小声点。”

任先生心念一动,打开抽屉翻出一本小簿子,缓缓走到爬梯下,抬头。

“老婆,一起发财吧。”

他将存折递上去,心甘情愿地看她,脑内已经畅想卖草药贴卖到飞黄腾达,带老婆、岳母岳父和女儿环游世界的景象。

任女士止住打胶的动作。

迷离的雨夜。

昏黄的灯光。

密封胶打到一半的屋顶。

善解人意的丈夫。

爬梯上的她下行两级,倾身吻住她的丈夫。任先生仰着头回吻,伸向她的后背,将她抱下来,连存折掉了都没心思管。

任先生打趣:“那「我们」小声点。”

那场台风持续了三天。

期间,她们依着女儿的意思,陪她在客厅玩跳房子、过家家;刚生华发的母父坐在一边拍手起哄。暴雨季节使全市恐慌畏惧,可这个温馨的小家无时无刻不嘻嘻哈哈、其乐融融。

白天,任女士和任先生忙于转账给前同事拓展传销事业,乐此不疲地接收一箱又一箱的草药贴,只等台风过后大展拳脚;送货的快递员被淋得像落汤鸡,任女士给了她很多小费,快递员开心道谢。

夜晚,大人们纵情相爱。

没有修好的屋顶落下一滴一滴的雨。其中一滴水颜色斑斓,仿佛天外之物。水顺着光滑起伏的主躯体一路流到大腿根,在摆幅之间,随同游客群进入林荫大道。

白天。忙于转账给前同事。接收一箱又一箱的草药贴。

夜晚。纵情相爱。

那滴水走马看花一会儿便很累,选了走在最前头、最有精神气的游客,寄生在游客身上向前迈进。好不容易抵达藏馆,看到了明珠。

白天。快递员被淋得像落汤鸡。给了她很多小费。开心道谢。

夜晚。纵情相爱。

水和游客很喜欢明珠,紧紧拥抱着明珠,直到大家达成一致朝宫殿进发。

白天。陪女儿。跳房子。过家家。刚生华发的母父。拍手起哄。嘻嘻哈哈。其乐融融。忙于转账。忙于转账。忙于转账。

夜晚。纵情相爱。

最后,水 明珠 游客的结合体到达宫殿,赊了十个月的租金,一起住进宫殿壁画里,发育成胚胎,长成人形。

白天。夜晚。

忙于转账。纵情相爱。

漏水的屋顶。掉在地上的存折。

斑斓的水。游客群。明珠。

身体距离越入越深。

银行存款越出越快。

终于,全部归零。

肉/体间距——归零。

毕生存款——归零。

它们的归零,换来,被天意赐福的眼泪,或者她更为人熟悉的名字,任千悉——从零开始。

*

任千悉是99.99%的凡人 0.01%的天意眼泪。

也许是那0.01%的天外基因作祟,她从小到大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直白一点,倒楣死了。

任千悉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课本忘记带、考试睡过头、排队被插队、学习跟不上。

她很难专注在任何一件事上。

比起优秀到仿佛是外星人的天才大姐任千颐,还有能兼顾运动和学业的俊才小妹任千缇,任千悉打趣自己是个处在中间、不上不下的——

“奶,我是任家的「庸才」!”任千悉眉飞色舞道:“庸才也是才!”

任奶奶哭笑不得。“宝妹,你是要气死我!”

“宝妹”的由来也有点意思。

当年大姐任千颐搬走不久后,小妹任千缇也通过体校选拔去了宁涉,家里就冷清许多。

任千悉打鸣一样:“凭什么她们宁涉就热热闹闹,咱们北鄄就孤儿寡母!”

任奶奶·猫猫摇头表情:“你这孩子又乱讲什么!”

任千悉掏出二手智能手机,指着拄起拐杖就要走的任奶奶,霸总上身:“奶,我要你,和我一起奔向更广阔的世界!”

在任千悉的教导下,任奶奶学会了上网,方了解“二妹”的“二”或多或少有骂人的意思,叫“中妹”又怕任千悉误会是“中等”的意思,就索性不跟着“大,二/中,小”的排列方式,直接改称她为“宝妹”。

任千悉反问:“哦哟,我还是你的「宝」啊!大姐和小妹不会吃醋吗?”

任奶奶口齿伶俐:“我都问过了。大妹可以叫「珍妹」,小妹「贝妹」,三个人加一块就是「奶奶珍爱的宝贝」。她们说无所谓,我开心就好。”

“奶,「开心就好」是对你无语的意思!”

“……胡说八道,看我不打死你!”

“说好我是你的宝呢?哎哎哎!别挠我胳肢窝啊!犯规犯规!”

反正就是,任千悉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课本忘记带、考试睡过头、排队被插队、学习跟不上、钱包掉沟里——

哦不,“钱包掉沟里”这事往后再说。

更正更正!任千悉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课本忘记带、考试睡过头、排队被插队、学习跟不上、撞见王锫做坏事。

*

2022年4月,清明之后的月考。

就读初一的任千悉发挥“稳定”,班级排名一如既往,垫底最后几名。

她早就习惯这样的成绩,只不过想到又要令奶奶失望,心里就沉甸甸的,打不起精神回家。

放学后,她躲入旧教学楼的厕所隔间,右手压着水箱盖上的成绩单,左手在白纸上练习,想着要让“第46名”变成“第28名”,毫无篡改痕迹那种。

旧教学楼一共有七层,其中第二层、第三层、第五层、第六层备有厕所。

任千悉来的是第六层。

十分钟后,一把男声敲了敲厕所大门,朝里喊话:“里面有人吗?老师要进去放卫生纸和补充洗手液。”

本来这是保洁的工作,但学校里要打扫的地方太多了,加上新教学楼初初建设完成,旧教学楼的补给工作就交给了值勤老师。

任千悉才刚刚找到手感,各种文具和纸张也零零散散地放着,收拾起来真麻烦。

反正老师换完东西就走,她呆在隔间里不碍着什么事,索性就不出声了。

男声又问了两遍:

“有人吗?老师要进去放卫生纸和补充洗手液。

“有人吗?

“老师进来了。”

男人放下“维修进行中”的牌子,接着推门而入,反手锁上大门。

外头日光被云层遮住,照进厕所的光线斑驳浅淡。

任千悉所处的隔间背对着洗手池,且是那一排的最里边。她模模糊糊听到男人走到洗手池那里,打开墙上的抽纸盒和洗手液瓶,往里添加补给。

之后约莫是完事了,他把水龙头扭到最大,哗啦哗啦的水喷涌而出。

直到这里也还算正常,但一分钟后水流声还在继续,男人甚至还去扭开另外两个水龙头。

任千悉皱眉,正不爽外面的老师不以身作则节约用水时,一声解锁的“咔哒”响起,然后是翻找杂物的声音。

因为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加上水声影响,她花了好几秒才脑补出具体画面:他打开了家政柜——找找找——找到了——找到了什么?

不等任千悉想清楚,细细碎碎的碰撞声从洗手池前的天花板传来。

她赶紧往上看,却因为视线受阻一无所获。

其实任千悉的好奇心真的不重,可抵不过内在的声音催促:“去看看。去看看。去看看……”

整个厕所充斥着水流声,任千悉借着它的掩护,轻手轻脚推开门,贴着洗手池背面行至转角处蹲下,谨慎地将随身镜一点点探出去。

她瞪大了眼睛!

镜子里,英语老师王锫站在保洁偶尔用到的伸缩梯上,用吸盘拉下了天花板的三块铝扣板。铝扣板之间的“黑色缝隙”实则是一条纤长的黑色金属片,三块金属片上各吸附着一个针孔摄像头。

他熟练地取下摄像头,一一为它们提供“补给”——更换新的存储卡。

王老师……王锫是偷拍狂?

任千悉抑制住惊恐和恶心的心情,紧张地收回随身镜,返回隔间凝神聆听他的动静。没多久,完成补给的王锫装回摄像头和铝扣板,把伸缩梯归还家政柜,关掉了水龙头。

室内顷刻安静下来。

他往外走到一半,一张旧的存储卡跳出口袋,一路滚到洗手池背面的第二个隔间前。

任千悉心叫不好,迅速把腿抱上来。

王锫“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走到第二个隔间前,弯腰拿卡时,余光瞥到一抹不起眼的米色。

那是书包的背带,短短的一截,垂落在马桶边。若不是因为做亏心事高度警觉,这抹米色堪称透明。

王锫暗骂自己得意忘形跳过了排查隔间,心里又急又恼,第五扇门后面的人究竟知道了多少东西?

他很快拿定主意,假装接到了电话:“喂校长,是真的,我真的在六楼这儿找到了,明天就交给你!为了不影响学生学习,我知道怎么做的……话说,我遇到一些学生放学不回家,偷偷躲在厕所里玩手机,请问这种情况……要叫家长,好,我明白了……没什么别的事了,明天再说,再见。”

他以模棱两可的说辞洗脱罪名——要是第五个隔间的人没看到摄像头,那这段故意隐去“摄像头”三个字的加密对话就只是一段普通对话;要是看到了,那隔间的人就应该明白他是奉校长之名来找摄像头的,不是偷拍分子。

不仅如此,王锫还很毒辣。无论里面的人看不看到,“放学躲厕所会被叫家长”的震慑力足以叫任何初中生以为自己才是犯错者。

挂掉电话后,王锫调整好心态,化身恐怖片里的人物,恶狠狠推开第一扇门,接着是第二扇,第三扇……

任千悉慌乱交加。

她当然没有信王锫的鬼话,事实是她亲眼见到王锫更换存储卡!

只不过,王锫不能知道这点。

相反,她要令王锫相信她不但没看到作案过程,也没听到刚才的电话。

是以她没有能直接证明王锫违法的物证。就算喊人来,这间隙也够王锫轻轻松松地销毁卡,并诡辩自己正为调查摄像头而来。届时“口同鼻拗”、各执一词,谁会信她?

但她却确确实实滞留校园,还妄图篡改成绩。不管有没有看到他犯罪,王锫都可以以这种理由逼她就范——你不把今天的事捅出去,我就放你走。

任千悉怕被叫家长吗?怕是有点怕,但更怕的是让这种人拥有提出交易的机会!

王锫脚步声趋近,轮到第四个隔间遭殃。

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全身而退?

在一片焦急中,任千悉找回呼吸的节奏。

把心一横,戴上耳机!

两眼一闭,睡觉睡觉!

“砰!”

第五个隔间被王锫几近凶狠地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坐在马桶上听音乐、呼呼大睡的任千悉,好像天塌下来都不会醒一样。

戴耳机=什么都没听到。

睡着了=什么都没看到。

真的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不知道吗?

王锫阴沉着脸,伸手要叫醒她,却在半空中停下。他的后背汗湿大半,在她胸前剜了一眼,退出隔间,扬长而去。

任千悉维持着睡觉的姿势过了三分多钟,而后猛地开眼,跳起来,藏在身后的左手紧紧攥着一把剪刀。

小心驶得万年船。虽然听到了王锫离开,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没走,就杵在她面前等她?

她做好了和偷拍狂拼命的准备。

幸好不用。

任千悉继续逗留十分钟,最后深吸一口气才走出厕所,手里一直握着剪刀。王锫要敢埋伏她,就别怪刀剑无眼!

所幸回家的路上无惊无险,任千悉脱鞋入屋,心里在想要找谁举报比较好。

是王锫一个人犯事吗?主任知情吗?校长知情吗?举报了她们会彻查还是互相包庇?能匿名吗?报警的话,没有物证警察会受理吗?这是属于民事或刑事?王锫偷拍到多少东西?学生更衣?解手?能匿名吗?那个角度只能拍到洗手池前面的六个隔间,洗手池背面会不会也有摄像头?那她完了,她的行踪都会被录进去,但这个可能性较低,因为王锫没有来背面补给,所以或许是没有的?他会传播偷拍的视频吗?这件事多久了?还是那个问题,能匿名吗?

她没取走那些摄像头,一没家政柜的钥匙,就没伸缩梯,二没拉下铝扣板的吸盘,三不想沾上指纹,四取走摄像头无异于打草惊蛇。

所以,到底能不能匿名。

事关一旦举报上去,任千悉作为人证必然要面临很多事。要是是王锫个人作案,可憎是可憎,但一对一还在可处理范围内。要是是团体作案,情节恶劣性又不同了,这不但会牵扯她自己,还可能牵扯家人。

奶奶身体不好。

爷爷身体更差。

妹妹在小升初关键期。

姐姐……姐姐是明日之星,首富家族沈家的继承人选!

这就很棘手了。

当年沈蕴在家里的纸箱山见到姐姐时,就决定要收姐姐做养女。

可沈蕴的老公,酒店世家的刘睦却劝沈蕴收养排行第二的任千悉——理由他没说,但潜台词就是任千颐太大不好控制;任千缇太小费心费力;任千悉不大不小最为合适。

沈蕴自然不同意。任千颐是无可争议的天才,而任千悉……无意冒犯,但这孩子现阶段最重要的是全科及格。

可一扇门背后,姐姐任千颐在屡次说服沈蕴转做资助人未果后,居然暗自思考起刘睦的提议。

任千悉开门见山:“姐,别想了,沈蕴不会要我的。如果你觉得我去了沈家就会有所改变,学习就会见长,你更是想都不要想。”

任千颐没有回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沈蕴很器重你。姐,我知道你在想一个十全十美的方法,既帮助我们家度过难关,又留在北鄄照顾奶、爷、妹和我。我虽然笨,但我告诉你,没有!天底下没有这样的方法!

“你那么聪明,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

她掐了掐身旁任千缇的脸蛋。“沈蕴不会选小妹。”

“也不会选我。”

任千颐在被窝里睁开眼,眼底生悲:“任千悉,你在做什么?”

“我在逼你。”任千悉爬上上铺梯子,看着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姐姐,终究硬起了心肠,撑在她床沿道:“姐,你看看这个房间,看看这个家,还有房间外那条挤到不能让两个人并肩走的走廊。下周,那条走廊就连一个人都不会有了。没了,全都没了,我们全家都要去睡天桥底。我不想你留在家吗?奶奶和爷爷不想你留在家吗?小妹不想你留在家吗?可代价是什么?你们都不说,我说。”

“团圆的代价就是你放弃高床软枕,奶奶放弃每个月可观的生活费,爷爷放弃治疗费和看护费,小妹放弃报考体校。全家人是团圆了,下周在天桥底,一个月后在地府。”

“够了!”任千颐掀开被子,逼视妹妹。“所以我的人生就可以被摆布,是吧?就因为我聪明,我成绩好,我就应该被陌生人收养,就应该抛弃我原本的家人,去别人家和别人做家人?我发过誓的!我在妈爸的坟前发过誓,会尽我的责任——”

任千悉打断:“现在,房间外那条挤到不能让两个人并肩走的走廊上有一个奇迹。奇迹!你知道奇迹吗?不会再有了的!如果你告诉我你这辈子都不会后悔拒绝这颗奇迹,那我愿意用我的一辈子去验证这个答案的真伪。无论我们一家五口变得怎样,我都以你马首是瞻,绝无怨言。奶、爷、妹也一样。可你呢?你能做到不怨自己吗?我要你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

“大姐、二姐,我们不要吵了。”任千缇匆匆下床,一脸坚定地说反话,貌似这样就能解决矛盾。“我不爱踢足球的,不用去体校。”

任千悉连头都没回。“小妹,上床睡觉,大人说话呢。”

“你也就比我大一岁!”任千缇不甘示弱地攀上梯子,被任千悉恶作剧一样地踩头,“咦,姐,你看到小妹了吗?我没看到。诶,哪来的萝卜头?我踩一下试试,哎呀,还会动呢!”

“二姐!”任千缇开始往上面乱抓,没两下就抓到她的裤脚,“哈哈哈,你完了!”

任千悉一边慌忙提裤子,一边忍不住逗弄。“不速之萝卜头,你把我小妹带哪里去了?速速把人还回来!我笃我笃我笃笃笃!”

两人就这么针锋相对起来。

最后还是任千缇嫌太幼稚,果决地跳下梯子,捞过二姐的企鹅被子,开门丢掉。“我还是去考体校吧。”

“这才对嘛!”任千悉鼓励:“加把劲远离我!”

任千缇吐了吐舌头表示“你好烦”,后说:“大姐,体校有贫困生和优等生助学金,你别担心我。”说完钻回下铺,呈大字型占据3/4的床,只给铺友·任千悉留一点空位。

“你就霸吧!等你们一个两个搬走后,我也要「搬」!”

“搬去哪?”

“搬去妈爸的房间,哈哈哈!”

“二姐你真的很无聊!”

被这睡前小闹剧哄一哄,上铺的姐姐任千颐笑过之后,更低落了。二妹任千悉话糙理不糙,她绝对会在日后无穷无尽怨自己错过了奇迹。

那种光辉闪耀的东西,奇迹,“会发生在我身上?”

没头没尾的话却被任千悉听懂。她一拳抡扁侧边触手可及的纸箱山顶,身体力行地替姐姐捣碎阴霾密布的原生命运。

“我姐姐前途光明,未来光明,当然配得上!”

配得上奇迹,一次,又一次。

*

所以能匿名举报是最好的,任千悉可不想连累姐姐陷入是非或官司,害姐姐在沈老面前扣分,失去继承权。

这么想着,走进了狭窄的客厅,“奶,我回来——”

猝不及防看到厅中的奶奶在招待谁,任千悉惊呼一声,抱着的书掉落一地,回过神时阵阵透心凉,糟了!

“哎哟宝妹,干嘛大喊大叫的?学校的王老师来做家访了。”

自从儿子和儿婿离世、老伴半身不遂后,希望你越过越惨的人远比真心帮助你的人多。任奶奶养成了在外人面前塑造“教子无方”形象的习惯,大飙演技责备孙儿几句,转头赔笑:“王老师你看,我们家地方小,今儿个也晚了,要不改天再来?”

王锫的心思显然不在家访。他目光上移,从地上散落的书本移到任千悉校服上的铭牌,再到她惊魂未定的脸——

Got ya!你果然什么都听到,看到,知道了。

笑意缓缓浮上嘴角,王锫意有所指:“对,今天大家都累了。地址我记住了,以后过来很方便的。”

翌日。

老实说,昨天她着实吓了一跳。

任千悉装睡时已尽力遮挡铭牌,怎么也没想到王锫光靠一些笔画就推出了整个姓名,还在短时间内查获她的住址。

踩上她家、和奶奶坐那么近,摆明是挑衅和威胁!

她还什么都没做,王锫就疯到这个地步,任千悉更确信不能轻举妄动。

得先搞清楚王锫后面有没有人。

这么巧,踏入初中校门时,王锫正和一名六十多岁的校外人士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不是捏造,二十米开外都能听到王锫刺耳的笑声。

校外人士穿着简单的运动服,应该是晨跑遇到王锫聊了几句。她的低马尾扎得一丝不苟,双目含威,言行举止皆透露威严板正。

她和王锫长得并不像,互动也不似亲人,交谈时却会对他流露一种慈祥的眼神。

见目标出现,王锫扯开嗓子:“这位同学,麻烦过来一下。”

任千悉不欲和他有任何交流,装没听到,低头快速走过。

另一位不知情的当值老师好心拦下她。“同学,王老师叫你。”

任千悉无奈,离得远远地问:“什么事?”

“你看看这是你的东西吗?我昨天在你们班上捡到的。”王锫摊开掌心,是一支随处可见的圆珠笔。他根本就不教她的班,分明是随便找来的。

“不是。”

任千悉扭头就走。

那名校外人士笑起来,训斥王锫如同训斥疼爱的后辈:“你啊,总是那么一根筋,交给班主任不就行了?”

王锫还真就化身乖巧后辈,语气恭维得不得了:“曲局长,我就是想亲手交给失主。当初你说过的拾金不昧的故事,我还都记着呢!”

“还叫什么局长?我都退休了,现在就是一无所事事的社区老人。”

“在我心中,曲局长永远是那个精明干练、说一不二的警局局长!”

任千悉怔住了。

绕一大圈原来是要带出这句“警局局长”。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告诉任千悉,退休的警局局长是王锫靠山。他轻轻松松就能捏死她,所以她不要肖想反抗。

一个早上,任千悉都心不在焉地上课,一边担心去六楼上厕所的人,一边忧虑捅出这件事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一时懊悔昨天就该拆掉摄像头,一时又侥幸没拆,否则王锫说不定就不是做家访了。

反复横跳,反复烦恼。

任千悉不是圣人。

家人在她的首要位置上,在这个前提下,她只会试一试帮同学解决掉六楼的摄像头,去和始作俑者谈判。

即使她万般不愿。

因为谈判就是做交易;交易之下,就是要交换条件。

“好啊,你拆掉之后,这件事就算翻篇。”王锫慢悠悠地说。

放学后,任千悉来办工室找他,表示拆除摄像头就当没这回事。

王锫随即带她来空无一人的六楼,让她去拆。

任千悉斩钉截铁:“不行!”

“为什么?”王锫嗤笑。“怕留下把柄?”

“是。”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去?”

谁都无法保证拆摄像头时,另一个人不会拍摄。

“要求拆摄像头的是你。”王锫打哈欠。“你不拆,那就放着。”

不可理喻!

“你就不怕我举报你?”

王锫先是一顿,而后轻蔑一笑。“我以为你读十五班,可能只是考运不好,没想到是真的蠢!我早上不是暗示,不不不,明示你了吗?想搞我?不怕死就尽管试试。”

任千悉被劈头盖脸骂蠢,说没有打击信心那肯定是假的。她尽力不去想王锫的恶言,找回自己的声音:“谁知道那是不是个演员?”

王锫笑得更得意:“那你试试啊!”

“就算是真的局长又怎样?她都退休了!警局最高的不是她!”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那句话,你不信邪就去举报啊!看看遭殃的是我,还是你那老弱病残的奶奶爷爷!”

“你闭嘴!”任千悉大吼:“不关我奶奶和爷爷的事!”

“嘘,我知道,我知道……”王锫半蹲下来,换上亲和的笑脸。“所以你去把那几个东西拆下来,我掰碎记忆卡,我们就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好吗?”

那亲和的笑脸根本不怀好意,任千悉恶寒地后退,却不知道要如何收尾这场阴谋。

“放心,老师反省了很久,不会再做那种事了。你帮老师拆掉摄像头,老师就删光里面的录像,一切就能从头开始。这样吧,我们两个人都把手机拿出来,放到另一侧的走廊,确保谁都不会录下取摄像头的过程,怎么样?”

“我不要碰那些摄像头。”

“任千悉,这已经是最后一步了!你拿下摄像头就能结束一切,同学们的私密影片也不会被暴露,你就不能爽快点吗?别忘了,是你主动找我拆掉摄像头的!”

“可是是你装上——”

“别废话了!”王锫丧失所有耐心。“要么你去取摄像头,要么它们永远留在那里。你想举报尽管举报,可我这个人运气很好,连退休局长都是我朋友,但老奶奶和老爷爷的运气,恐怕就不是这样了。”

他不屑地转身:“也是,她们要是运气好,会生出你这种蠢料?聪明点的,哪个会沦落到躲厕所改成绩?还在明明听到我问厕所有没有人时,继续躲在里面?蠢猪!”

“机会给你你不要,还成天想着举报我?我告诉你,我三言两语就能搞定校长,再不济不就换个学校!警局那边还有一个大靠山,你算哪根葱敢和我谈条件?”

任千悉连连被骂,字字诛心伤肺,所有气势陡然消散。是啊,我太蠢了,我什么都不是。

其实她没有错,一点错也没有,可她意识不到。

她苍白着脸掏出口袋,里面是空的:“看,我没带手机。该你了。”

王锫挑了挑眉:“想通了?”

“手机。”

“行。”王锫翻出手机,走到另一边的走廊放下,回来掏了掏口袋,示意没有藏物。“一起进去吧。”

王锫开锁了家政柜,把伸缩梯放到洗手池前。他倚着柜子,指挥任千悉爬上去,拽下铝扣板,摸到金属片,下一步就是——

“你说话要算话。”任千悉悬停在摄像头前,要王锫承诺不会再犯。

“自然。”

任千悉动手拆卸摄像头,下来后把卡扔在地上,一脚接一脚踩了个稀巴烂。

王锫看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很聪明吧?蠢材。”

他慢慢伸进家政柜,从一堆杂物里揪出一部手机,牢牢握在手心。

“还给我!”

王锫直接把人推进隔间,在外面用拖把挡住门,一句话就让她噤声:“想让你奶奶死就喊大声点!”

他拖延着时间,“本来可以结束的,怎么就非得做点蠢事?”

快速点进相册、删除视频、去回收箱删除、恢复出厂设置。

“让我猜猜。保洁下午2点开始打扫六楼,你趁那个时候把手机放进去?放学后来找我拆摄像头,原来早就预谋好了。”

“我没有!如果你答应不再犯罪,我不会把这段视频发出去,我只是要个保障!反而是你,先说掰碎记忆卡,后面又说删视频,前言不对后语,你压根儿没想过如何处理卡吧?你这个恶心的恋/童/癖!”

手机正式恢复出厂设置,此时过了两分钟,王锫重新打开隔间,把手机丢回去。

和预料中一样,所有数据都没了。

王锫突然揪起她的衣领,眼睛布满血丝,仿佛即将爆开的瘟疫:“「恋/童/癖」?我警告你不要惹我!你以为像个救世主一样踩爆卡就有资格点评我吗?你才多少岁?初一?13岁?我玩死你比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蠢瓜!”

任千悉内心有三百句骂人经等待输出,但不想被作呕的病菌缠上,使劲挣脱束缚后,退到厕所大门。“我说到做到!你不再犯罪,我绝口不提这两天的事。好自为之!”

在她走后,王锫越过一地的摄像头碎片,回到家政柜前,在刷了黑漆的垃圾桶表面摘下一个摄像头。

昨天去完任家后,惴惴不安的他想了一个计划,回到六楼家政柜安装新的摄像头,下午通过它捕捉到任千悉偷偷放置手机的画面。

没了这枚摄像头,那部手机还真的不会被发现。

蠢人!就连天都不帮你!

小小的镜头详细地记录着任千悉拆下摄像头的经过,一帧不落。

王锫长按着视频末点,一帧一帧往前拉。在倒放的视频里,尾被扭曲成始,始被颠覆为尾:任千悉拿着三枚针孔摄像头,慢慢爬上楼梯,在金属片上安装它们,扣上铝扣板使天花板严丝合缝。

“蠢蛋,一切才刚刚开始。”

*

当晚,任千悉收到一封邮件。

邮件标题:偷拍狂。

附件:是被他剪辑过的视频。

王锫竟然颠倒黑白,反过来诬陷她是装摄像头的偷拍狂!

任千悉恨不得冲去报警,撕烂王锫的面具。

可她迟疑了。

等到她认知到迟疑的原因后,恐惧如滔滔黑海没过她的脚踝、膝盖、腰腹、肩膀、眼睛、头顶。

她惶恐地意识到,这个挫折和曾经的挫折都不一样。

课本忘记带、考试睡过头、排队被插队、学习跟不上……

撞见王锫做坏事,永无休止日。

它无法被单方面叫停、无法被善罢甘休。王锫犹如疫疠侵袭着她的人生,大面积感染她生活的方方面面,要吸干她的所有精元。

任千悉本不介意和王锫撕破脸,哪怕闹翻闹大、闹到学校、警局、法院,都不介意。但她有太多的顾虑——沈蕴替任家还清了房贷、每个月给奶奶一万块生活费、聘请护理员照顾爷爷,一切只为让搬去宁涉的大姐无后顾之忧。这已经不是滴水之恩,是大西洋之惠!要是因为王锫而牵连到大姐,乃至沈蕴,岂不是恩将仇报,罪大恶极?小妹的学业和奶奶爷爷的后半生,也会变得扑朔迷离。

王锫恶心地成功了。他不知道,他可耻剪辑的视频无形中掐住了任千悉的命门——她最怕最怕拖累任家。

即便沈家在保密大姐的事上做得滴水不漏,作为首富家族共关手段毋庸置疑,不会轻易受到牵连;即便任千悉相信母义和法律,可裁决出来前,任家要承受多少风浪?王锫还疑似有个前局长撑腰。

她的姐妹当属人中凤龙,和王锫那种烂穿地心的败类完全不同。何况沈家真的有“王位”等着姐姐去继承,一点闲言碎语都能危及到她。

我的姐妹拥有光明的未来,她们配得上光明,岁岁及年年!

任千悉不会让她们出事。

从此,她过上了三种人生。

第一种,家中百无禁忌的宝妹。

第二种,受制于王锫,被迫成为王锫的从犯。每隔几天,代王锫进入六楼的厕所,为摄像头提供“补给”(更换存储卡)。

第三种,以自己微薄的力量阻止同学去厕所。

——还记得民宿派对的周月年吗?

——“旧教学楼的厕所每个月都要坏几次,加上鬼故事与日俱增,大部分学生都选择去远一点的新教室上厕所,对此怨声载道……”

是任千悉搞的鬼。

她传厕所有鬼,隔间有鬼,走廊有鬼,教室有鬼,到处都有鬼。

但总有同学和她一样不怕鬼,或者骂编故事的人精分中二。那任千悉就换一个方法,带着锤子溜进厕所的监控死角下,砸墙、砸水管、砸马桶盖,反正大肆破坏里面的结构,让学校不得不关停厕所、进行维修。

可她低估了王锫的下作程度!

“六楼厕所坏了,不还有五楼、三楼、二楼吗?”有了任千悉这个蠢种,他不再需要亲自下场,安全无忧地躲在令人反胃的屏幕后面,用作呕的目光窥视他实施的侵害。

弄巧成拙!最终所有楼层都被安装了摄像头。

任千悉急哭,哭完之后拭去眼泪,站起来。

她把鬼故事杜撰得更恐怖,偶尔带一小包红漆去淋镜子,吓退大部分同学。

也买更多的拆家工具如扳手、螺丝刀、钢丝钳,偶尔装一桶水泼上电路系统,搞得厕所停电关闭。

任千悉无比明白,在选择任家的那一刻,就昭示着她总有顾全不到、害无辜同学被偷拍的时候。就算阻挠了人,也做不到让所有厕所一起被封,否则王锫会起疑。

无数个夜晚,她经历着不同的后悔。

后悔选择同学:为什么要做那些杯水车薪的努力?你很假你知道吗!这么下去王锫迟早会发现,你想害死任家吗?

后悔选择任家:随后更快地后悔滋生这种想法。你在干什么!任家配得上奇迹,配得上永远沐浴在光明里!你不能把她们拉入泥沼!你不能害死她们!

是的,任千悉对不起很多人。

但她最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要么选任家,要么选其她人,选好就别再管被抛弃的那一方。如此简单的二选一,13岁的她偏要为难良心,妄图两者皆得。

于是翻来覆去,自我折磨,再也没有一秒,是为自己活。

*

2022年7月,暑假。

来之不易的休息期到了,任千悉暂时脱离了校园和恶心之人的控制。

好消息接踵而来。

“全白房”里,久卧在床的任爷爷嚅动着嘴唇,吃力却坚强地发出瘫痪以来第一个完整的句子:“对……不……起……宝……贝……”

任奶奶喜极而泣。

她并没有像自己曾以为的那样怀念起年少时期无忧无虑的热恋,记起的反而是十多年前在医院里迎接小妹出生的画面。那时她和爷爷都老了,长满了皱纹,身上没几个钱,可每个人都在,每个人都平安。

现在钱是不愁了,但已物是人非。

还好你慢慢好起来了。满头白发的任奶奶牵紧满头白发的任爷爷,不约而同潸然泪下。

“老伴,该叫我老伴。”

“宝……贝……”就叫宝贝。

“倔牛!”

房内,任千悉安静地坐在另一侧,又哭又笑。这一刻,她的脑袋盛满高亢的喜悦,为眼前这对妻夫充满坎坷却始终心意相通的爱情。

可是很快,在她脑袋没有被任何事物占据的千分之一个瞬间,滂湃的恶心无孔不入地渗入,污染了幸福的时刻。

眨眼间任千悉如堕冰窖,饱受摧残的良心第无数次被撕成两半,左边任家,右边其她人。

没有人注意到,任千悉迅速敛起微笑,走出了房间。

没有人。

可她本人能感觉到,原本只是比喻手法的病疫正在恶化她物理意义上的身体,某些器官已开始衰竭。

让她即使在最快乐的时候,也只觉得难过。

开学后。

升上初二的任千悉掉到第十七班,第一天下午就被王锫指使去安装新的摄像头。

她表面上照做,背地里又重新散播鬼故事,以吓退新来的初一学妹。期间没少用工具破坏厕所设施,制造令校方关门维护的条件。

身心俱疲的她面临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力,忘了做地理作业。

“那你快点做。”解之原立在桌前,懊恼:“就差你一本了。”

任千悉刚要回不好意思,就见十七班教室斜前方的五楼厕所外,两个初一学生结伴走了进去。

她急得站起,被解之原拉住:“同学你要去哪里?先把作业做了,曹老师催了。”

任千悉掰开解之原的手,视线黏死在厕所方向,回答时就显得“目中无人”。

“我等下做。”

“不行,曹老师午休前就要。”

“我会给你的。”

“不能现在给吗?”

“我没空——”任千悉全盘心思在外面,下意识上前却撞到了解之原,后者一个踉跄,被一双手扶住。

“对——”不起没说完。

“任千悉你够了,在那里摆架子给谁看?全班都做完作业交上了,就你还好意思慢吞吞的?解之原和你说话时,你正眼都不瞧她一眼,太不尊重人了!怎么,你忮忌解之原选上课代表,所以想阻碍她完成任务吗?周一也没见你举手竞选啊!”

正在骂人的叫尤曼樱。

任千悉印象中,此人家境殷实,与班上许多人交好。

这会儿,全班静静看着戏。

任千悉最气的不是在大庭广众下被骂,也不是没人帮她说话,而是尤曼樱莫须有的恶意揣测:忮忌?任千悉忮忌什么?忮忌她们最大的烦恼就是收作业吗?那她确实忮忌!

不像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苦难言五楼厕所两个无辜同学即将被偷拍!

任千悉匆促地翻出空白的作业,“啪”一声怼进解之原的胸腔。“行了,让开!”

岑雨跳出来:“不行,把作业写完!”

夏理嘉尝试缓解:“同学,午休就快到了,解之原也只是想交差。你就先写完吧。”

云临嘀咕:“就几题。”

三人的帮腔让任千悉连日来积累的怨气越升越高,她眼底结霜,“让开。”

“就不!”尤曼樱猛拍桌子,挡在过道指着对方的鼻子:“你能不能尊重人?我们让你做作业,你反过来发脾气?你算老几啊你?神经病!有你这种人是我们班门不幸!你没写完就别想走,给我坐下!”

班门不幸?

这几个月,任千悉没有一刻不愧疚。因为愧疚,她更努力作出补救,盼望通过微小的努力帮助初中部不被偷拍。那些人包括面前的五人,也包括现在厕所里的两个。

明明是她兀自选了任家,明明所有的天人交战皆拜自己所赐,明明尤曼樱五人并不知情,可“班门不幸”四个字刺痛了她,无情且讽刺。

够了!现在不是溺死在消极情绪的时候!我是咎由自取,可也只有我,能帮那两个人!

冰霜自燃,眼中焚烧熊熊火焰。

“滚开!”任千悉吼出声:“人话你不听,那就滚!滚!滚!滚!我叫你滚!”

她推开因吃惊而发愣的尤曼樱,冲往厕所。

还好那两个同学去的是背面的隔间。任千悉松一口气,抓紧机会和那两人“科普”了鬼故事。

燥热的夏季盛大降临,王锫的身体如同喜冷的病毒般排斥着高温,一连病了几天。尽管如此,他龌龊的心活跃异常,通过邮件支使任千悉替他去买新的存储卡。

“王锫,你怎么没病死?”

“死的只会是你这种蠢仔。你真以为你破坏厕所和传播鬼故事的「伟大事迹」有多天衣无缝吗?校长已经在查了,你说我以「目击证人」的身份举报的话,毁坏共物和散播谣言两条罪加起来会落下什么样的处罚?根据多年前那宗未成年蓄意谋杀案所修正的刑/法,「未成年」已经不是免死金牌了,监护人也会判刑!任千悉,不得不说我很佩服你,你总能把自己越弄越死!”[1]

良久,都没有新的邮件回传过来。

“没话说了吧?放学后,商场门口见,迟到后果自负!”

商场六楼的数码产品店前,带着口罩和墨镜的王锫坐在不远处的休息长凳上,观察着任千悉的一举一动。

看她在货架前寻找、选定、结账。

他歹诈一笑,小人得志地收起录制了任千悉购买过程的手机。

待她出来后,跟在她身侧,“东西给我。”

任千悉几乎是用抛的。

王锫:“找回的零钱呢?”

“柜台的爱心箱,捐了。”

“我允许了吗?”

“你不积阴德,我积!”

“有病!”王锫越过她下扶手梯。

任千悉立刻背身,边走边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晶莹。

她什么都知道。王锫一定偷偷录下了她购买存储卡的证据,防止她反扑。

把柄越来越多,泥泞越陷越深。

什么时候才能休止?

只能束手无策,任人宰割吗?

不,绝不!

王锫口中的靠山,那位前警局局长,姓曲,是吗?这个姓加上这个职位,应该不多见。

查查吧。

七楼栏杆处,买好奶茶的尤曼樱顺手插上吸管,把其中一杯捧给岑雨喝:“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

“我看到任——”

那几声“滚!滚!滚!”言犹在耳,未免影响尤曼樱的好心情,岑雨硬生生一转。“人、有人吵架,女生都哭了,她男朋友竟然无动于衷地走掉。”

“哪里哪里?”尤曼樱立刻八卦。“你怎么确定是情侣?”

云临提着剩下的奶茶过来:“这位姐姐,别看到一女一男就说是情侣!要不得要不得!”

“知道了。”岑雨帮忙拎奶茶,寻思明日要和不在场的另外两人讨论此事。“走吧!嘉嘉和之原买好电影票和爆米花了。”

“姐姐们,起驾!”

尤曼樱:“都一年了,你还没走出那套宫廷剧吗?”

云临:“谁让你们不接受我的安利,我跟你们说那部剧……”

时光向前。

“报告老师,我怀疑有人作弊!”尤曼樱指着任千悉椅背上的小抄。

任千悉惊诧地转头,这是什么东西?她没见过!

一把撕下,“我没有!这不是我的!”

等等?这是英语课的复习重点?

她恍然大悟——

“所有人安静!”代班的巡考老师王锫呵斥所有八卦的考生,“继续作答!”

他对尤曼樱道:“你也继续。”

王锫走到任千悉桌前夺过那张英语卡片,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带她去到课室后面。“任千悉同学,现在是数学考试,你带英语课的笔记进来,不合适!”

任千悉呵笑,王锫的演技拙劣至极!那张作弊的卡片铁定是他巡考间隙,下三滥地贴上她的椅背的!

目的就是中伤她,让她蒙上“品德不正”的污名,方便以后继续拿捏,或在出事时依靠在座所有人的供词作证她有“前科”。

任千悉决意杠到底,对监考老师说:“伍老师,这不是我的卡片!”

王锫厉声道:“禁止喧哗!”

任千悉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条理清晰地对着监考老师:“这上面不是我的字迹,伍老师大可拿我的试卷对比!也顺便对一下整个考场所有人,包括巡考老师在内的字迹,看看到底是谁嫁祸的我!”

“解释归解释,禁止喧哗!”王锫慌了一瞬,转而低头以商量口吻:“伍老师,这是英语课的复习资料,和数学无关。我看学生学习也不容易,可能学昏头不小心带进来,这弊到底不算作成,我看不如就没收材料,给予警告就算了?”

“伍老师,没收可以,警告不行!”任千悉铁骨铮铮,“这不是我的笔记!请老师彻查!”

王锫怒了:“都说了禁止喧哗!行,考试要紧,这次放过你!”

监考伍老师点头。“任千悉同学,没事了,回去考试吧。”

“还站着做什么?回去!”王锫赶了赶她,煞有介事地走到教室前宣布:“提醒,考场禁止携带任何学习材料,就算是与本科无关的也不可以!请所有同学谨记考场规则,如有再犯,绝不姑息!”

任千悉不接受似是而非的判词,大声辩驳:“我没有作弊!卡片不是我的!是有人故意贴到我的椅——”

王锫更大声地压回去:“禁止喧哗!禁止喧哗!再违规就剔除你的考试资格!”

“人在做,天在看。”任千悉话语铿锵,整个考场都听见。她直视王锫,无畏道:“恶人终有恶报。”

希望那天,就是今天。

很可惜,99%都不是。

现世报太罕见了。

*

说不清是从哪天开始,阻止人们去厕所越发艰难了。

校方疑心有人故意搞破坏,派人轮流看管厕所,任千悉只好舍弃破坏这条路,专攻鬼故事方向,却被同学取笑是“迷信的怪胎”。

“曲前局长”的线也因全无线索而荒废。

“车车车!小心!”

过马路时,心不在焉的任千悉被一道呼喊声拉回。

一辆轿车已近在眼前!

后方的呼喊者蹬着自行车飞扑上来,细心地护住她的头部,半抓半推着她,摔进旁边的绿化带。

路面留下深深的刹车印,轿车主人停车开了双闪后,骂骂咧咧走下来。“喂,闯马路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这样乱跑很不负责任!别想着碰瓷我,这么多人看着!”

周围聚集了不少好奇的民众。

任千悉差点害死三个人,轿车主人完全有生气的权利。

她低下头,庆幸午休时因为对现状的无力哭了一次,所以戴了口罩掩饰哭过的痕迹,没想到口罩再度派上用场。

让她得以放肆地流泪,且不被认出。

任千悉抑制住哭腔,尚未蹦出第一个字,有人先于她开口:“抱歉女士,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们学校连着考了几天试,精神太疲劳了,过马路没注意到,真的很抱歉。所幸没有事故发生!这件事是我们不对,我们绝对负责到底。我暂且想到一个解决方案,你愿意听听吗?或者你有什么想法……好,我先说,我会承担你的精神损失费、到医院进行检查和所产生的所有医疗费、轿车的检修费用。我也会和她科普基本的交通规则,以防再有类似事件,希望你能给我们弥补的机会……啊?哦?这样,谢谢,谢谢女士的宽宏大量!我马上转给你……”

依据国家交通法,此事是任千悉全责,可救她的人却一口一个“我们、我们”,心甘情愿地揽上所有责任的同时,还承担了所有赔偿。[2]

正是北中出了名的“榜一”文敬。

任千悉抬头一看,他的身上磕出了几道伤痕,眼里却如释重负,仿佛被救的是他一样。那番客气过了头的言辞也没有令她觉得不适。事实上,这种谦和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具有稳定人心之效。

“北中义兄·文敬”这么重道义的吗?她也不认识他啊!

吐槽归吐槽,任千悉起身,中断两人的对话:“我来赔。”

她愧疚地对轿车主人鞠躬,翻出五张百元钞票:“对不起!我冲出马路是错误的行为,对此你只索赔三百块,令我更惭愧。请你收下。”

轿车主人坚持只拿三百块。“钱是小事,命才是大事!我不拿的两百块不是免费的。我要买下你的两个小时,你给我恶补交通规则,下不为例!”

“好,我发誓不会再给别人添麻烦。”

“成。”轿车主人走回汽车,上车前朝围观群众喊:“拍什么拍?我告诉你们,未经允许就传播包含别人脸的视频是犯法的,况且还有两个是未成年,到时一告一个准!识相的就赶紧散!”[3]

警告完也不管众人脸色,扬长而去。

“文……文敬。”高中生没有胸牌,但文敬是北中的风云人物,任千悉认识他。在“文哥”和“文敬”间犹豫了半秒,实在叫不出“哥”,反正是过命的交情了,就直呼大名吧。“赔给你的医药费。”

那是一张五百块。

任千悉的长发遮盖了胸牌,文敬只好跳过名字:“有知福宝吗?不收现金。”

“……好。”任千悉加了他知福宝好友,转过去五百块。

下一秒,文敬转回499块并拉黑好友,防止她还回来。

“看诊费,一块钱够了。”

“不行,你都流血了!”

“所以我得赶回家止血,但我答应过那位女士给你讲解交通规则。”

“马上马上!”

途中任千悉试过偷偷塞钱进他背包,无一例外都被他发现并拒绝了。

文敬反称是他要感谢任千悉。

至于感谢什么,那似乎涉及了文敬不愿透露的过往,任千悉也没追问。

最终在他的督促下,任千悉在路边的凳子背了一遍《基本交通法》,并再三保证不会再带来麻烦,就回家了。

当晚,被打上厚码的视频窜到“北鄄热点新闻榜”第一名时,任千悉在写她的日记。

关于文敬的段落有两句话:

【文敬是个好人。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他。】

*

2022年11月,冬季,利病毒。

王锫变本加厉地对任千悉颐指气使,要她执行各种跑腿任务,包括将拆掉的存储卡送到他家。

任千悉的精神日益变差,尤其在考了倒数第一,霸凌组的尤曼樱嘲笑她是“废物”后,心态全面崩溃。

我真的是个废物吧?

明明大姐和小妹这么优秀,任家怎么会有我这种废物?

好累,好累!

王锫那贱弔偷拍犯说我擅长把自己越弄越死。

越弄越死。

死。死。死。

脑中很久没出现的天籁之音安慰:“不是现在。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任千悉反问:为什么不能是现在?

当下,穿过时间和空间的壁垒和限制,极远极远的天意署里,天壹盘腿坐在雕塑喷泉旁的草地上,共情地落下一滴泪。

仅一滴就足够心腹呼天抢地:“殿下!”

天壹不甚在意地揩去,用敞露在外的脚趾挠了挠草地,感到一阵舒服的痒意。

这日子越来越有盼头。“真好,她终于开始绝望了。”

眼见心腹眉头深锁,天壹懒洋洋地起身,赤脚行走在绿野之上。“怎么?依然觉得本座冲动?”

心腹低身:“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当初你去凡世留下的那滴眼泪,若被「法则」检测……不,殿下神通广大,属下岂有担心的理由?请殿下恕罪!”

“「法则」抓不到我的。”天壹抬高手,用两指夹住枝头艳丽的花,在夹断它或轻嗅它之间徘徊。“再说了,我已经受过「法则」的惩罚。”

心腹默不作声。从她的视角望去,天壹抚花时回落的长袖揭示了触目惊心的疤痕皮肤。

为了夺回坚不可摧权杖,殿下曾只身闯入可能性浪潮,没日没夜忍受着法则滔天暴戾的侵蚀,几乎是赔上半条命才找到了她要的东西。

任你法力再高,道行再深,法则的反噬无法磨灭。可以想办法掩盖,但总有露馅之时。

俗话说,做大事者切忌打草惊蛇。于是,原将“疤痕皮肤”视作“荣耀勋章”的天壹穿起了长袖、减少了访客的接见,如此一来,天意署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天壹放开花,任其风中自由。[4]

“那是她自己选的路。本座可什么也没做。”

“可殿下不是在那滴眼泪注入了「绝望因子」吗?”

“是,「绝望因子」不可被动摇,不可被转移。可「绝望因子」的激活条件极为苛刻,只有当一个人感到真正的,我说的是真正的、再也无法回头、再也不愿回头的绝望时才会被激活。激活之后,「绝望因子」就不会再消失,会占据那个人的全部思想,直到她完成最想要的一件事。

“我不曾左右过她的半点思想。

“所以「法则」抓不了我。我只是流了一滴泪,而那滴泪正好被吸收了。就算要惩罚我,左右一滴泪罢了,带来的伤害也微不足道。路是她自己选的,我从来没干预。”

天壹变出一张野餐垫,在树下乘凉。“所有放大的声音都来自她的思想,留在她体内的那滴眼泪只是恰好作为「扩音器」念出来而已。尽管我在可能性浪潮中已读完她的一生,尽管我在她身上寄存了眼泪,但现在我也只能感受到她情感的波动,并不清楚实际的进度到了哪里,更不清楚她什么时候才能达到「真正的绝望」。”

“怎么……可能?殿下不是看到她能达到「真正的绝望」才选中她吗?”

“浪潮只记录了她在凡界的一生,进入地府后的那段归「法则」管,我不可能读到。就算有我也不会读。地府是最接近「法则」之地,若是我执意阅览,恐怕也不能在这里晒太阳了。”

“恕属下不解。如果殿下不是看在她能达到「真正的绝望」下而选择她,又为何要注入「绝望因子」?”

“阎珞望用我的权杖打造了一个全七界无人能寻的地府,那我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她最想保护的魂魄从内毁了她!「绝望因子」从来不是为了等任千悉达到「真正的绝望」后占据她的思想、操控她为我做事,而是要在她达到的那一刻激活「绝望因子」,把地府的位置告知予我。”

相当于一个定位器。

然后,我将亲自主导阎珞望的毁灭。

“万一她什么也没做就转世了?”

“大错特错!本座不知她「什么时候」会达到,但她终会达到。”

而且是进入地府后。

所以才会是“完美的切入点”啊。

进入地府后的事情,天壹的确无从知晓,但任千悉必会经受“真正的绝望”。

这是铭刻在“命运”的答案。

“你没看过——”

天壹回忆起风雷激荡的浩大浪潮中,她阅览了古往今来超过一万涧的可能性。

独属“任千悉”的宏伟浪潮,瑰丽无双。它的其中一个节点交缠着三片流光溢彩的浪潮,璀璨至极,分别名为“梁句北”、“任千颐”、“文敬”。

天壹活了十几万年,第一次见到这样丰富绚华的颜色。光是看着,七窍就因为它富含的力量而汩汩流血、经脉一根根断裂、伸手触碰浪尖时足以一口吞没一群千年树妖的巨大火焰顷刻将她烧伤。

只需一眼,天壹就知道。

“任千悉是万里挑一的奇迹。”

她始终记得,被反噬到半边身子都熔化时,坚/挺在海上的她孤独地欣赏着那片浪潮,那片浪潮也在“看”她。

天壹无端感受到天意的召唤,她自己的召唤:我会成为她,她也会成为我。天意可违。

“命中注定颠覆七界的凡界天才。”

*

死。死。死。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

“去死”的念头来得毫无道理,可它一旦来了,就越演越烈。

她先后找了奶奶、爷爷、任千缇、沈晓央和林夜,维持着心直口快的形象,在一句句不经大脑的玩笑话中道别。

最后是大姐任千颐。

这个月任千颐忙于参加一项含金量很高的国际竞赛,沈蕴不让她碰除了学习网站以外的任何社交APP。

任千悉尝试致电过去,接听的是沈蕴:“千悉是吧?千颐这阵子很忙,若非紧急事,过了这个月再联系。”就挂断了。

要告别,就要圆满地告别。

姐姐不能接电话,那她去找她!

任千悉谎称要去沈晓央家过夜,实则买了周末往返宁涉的高铁票。

高铁站里,倒楣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先是任千悉发现忘带身份证,火速叫车回家却遇上大堵车,眼看发车时间越来越近,余下去宁涉的班次也全满了,急得满头大汗。

堵车总归是无聊的,出租车司机随口问句怎么了。

任千悉解释了来龙去脉。

司机听完猛拍大腿,痛惜道:“其实你可以在APP办临时身份证的!妹妹你别急,我看看有没有返回的路……有了,看我的!”

她麻利地按下车窗,摁了几下喇叭就对前面的车子喊:“我要生了!”然后内心嘟囔道:阿弥陀佛,三个月后。

后座的任千悉直接被吓傻,“师傅,用不着这样……”

“你别管,有事儿姐来扛!抓紧时间申请你的身份证!”她扭头,打了打肚子:“何况姐是真的孕妇!”

前面的车子配合地开出一个口子,司机举手示意,接着狂踩油门,一路急驶出了堵车路段,无语凝噎道:“又是找不到堵车原因的一天!”

五分钟后,一记急刹车。“到了!妹妹跑起来!”

任千悉一边道谢,一边道歉:“谢谢师傅!对不起,如果被罚款了,我可以……”

“罚款?拜托,姐这是做好事,佛祖都不和我计较,别人还能比佛祖厉害?”

“佛祖?”

“妹妹你没听过吗?「骗人骗三分,罪也重三分。若是为帮人,佛祖概不喷。」”

“没听过。”

“因为是姐编的。喂你到底赶不赶时间,难不成是骗我的?”

“这就走!”

“顺风啊!”

“谢谢。”

任千悉没跑几步又折返,隔着车窗对内说:“预祝生产顺利!”

“好咧,承你吉言!”

车站内的空调风呼呼地吹着。

“不好意思。”工作人员面露遗憾。“五秒前刚发车。”

气喘吁吁奔来的任千悉难掩失望,刚才折返回去送祝福果然拖延了时间。

但她不后悔。司机拼尽全力将自己送到这里,她亦是真心地祝福司机。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车站,“钱包呢?”

任千悉确认没遗留在出租车上,循着来时的路找了一遍,最终在下水沟找到。

尝试翘起格栅盖板,无果。

干脆放弃了。

她坐在硌屁股的盖板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底下的钱包,觉得自己如同这只被放弃的钱包,只能呆在潮湿肮脏的下水沟里,终日被细小的水流冲刷着,从盖板的缝隙凝视遥远的天光。

钱包并不渴望被捡起,它渴望有一天被一场巨流带走。

再也不用被逼着仰望不完整的光。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没有人有义务停下来。

正当任千悉打算人为制造那场巨流时,一个人点了点她肩膀:“你好,请问你知道「北鄄站」在哪里吗?”

哪来的好笑问题?任千悉仍旧坐在盖板上,无奈一指建筑外观上的醒目大字:“这里就是。”

“哦,谢谢。”问路的少年瞅了瞅,然后活像启动了某种虎言虎语开关,直白地输出:“心情好点了吗?”

“我没有——”心情不好。习惯性口是心非的任千悉微怔,“你在哄我?”

问路少年·梁句北:“成功了?”

“你觉得呢?”任千悉气极反笑,表情恹恹的,但没有恶意。“问那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心情不好的人只会想打你。不过我为人文明,放心好了。”

“可你不是笑了吗?”梁姓老虎戳高自己的嘴角:“都翘成这样了,还没好转吗?”

任千悉撇开脸,看回下水沟。“……钱包掉下去而已,不重要的,我坐一会儿就好。”

问路少年听罢直接趴下,把脸凑往另一半盖板。“我感觉挺重要的。”

“你干嘛?地上脏!”对方趴得太理所当然,任千悉看得目瞪口呆,推也不是,拉也不是。“起来,起来!”

“我叫你起来!给我起来!起来!”

怎料梁句北不以为意,持续趴着,调整几次角度后才从黑暗中鉴别出与淤泥融为一体的钱包。

“找到了!”

她欣喜地抬头,下巴离黑不溜秋的盖板只有几厘米远,以至于有几根长发穿过缝隙,直直落入下方沟渠。

可她丝毫不在乎。

梁句北撑着地面起身,随意扫掉身上的粉尘就跑,却怕任千悉误会一走了之,边跑边回头:“等我两分钟!”

不到一分钟她跑了回来,带着木棍和双面胶。

顶着钱包主人惊异的目光,梁句北不容置疑道:“重要的,你都不开心了。”

“没关系。”她报以一笑,为木棍较为平整的那端缠上双面胶,下放进沟渠。“我帮你捡回来!”

几分钟后,梁句北成功捞起黏着木棍的钱包,将它擦拭干净后交给对方。

“……谢谢。”

“客气。”梁句北蹲下来。“心情好点没?”

任千悉违心地点头:“好很多了,谢谢。”

“真的吗?”

“真的。”

“那我走啦,拜拜。”

“拜拜。”

结束在这里是最好的。

别去问她,任千悉,别去。

可终究挨不过内心的五味杂陈,飞奔上去:“喂,你又不认识我,没必要做到这样吧?”

梁句北回头,表情略显疑惑:“我以为你想拿回钱包?”

“我想——不,我不想——不,不是这样的!”任千悉彷徨地哭了。“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你不能像其她路过的人一样,看不见坐在盖板上的那个人?

为什么我不能像其她同学一样,看不见天花板的那些针孔摄像头?

任千悉哭得稀里哗啦:“对不起,我的心情一点也不好。我不想拿回钱包,我想去宁涉找我大姐,我只想去找我大姐……”

车站前的空地上,熙熙攘攘的人窃声而语,梁句北当即拉她离开人群,去墙角后的柱子哭。

递给对方纸巾后,梁句北开始刷高铁票。“去宁涉是吧?”

任千悉草草擤了鼻涕,覆上她的手机。“我看过了,没票了。”

梁句北拨开。“或许能捡漏呢?”

“我没事的,真的,哭出来好多了。”

任千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再次罩住手机屏幕,颇有闲心地开起玩笑:“你帮我找回钱包,让我不用搭霸王车回家,已经很好了。”

“说到底,是我自个儿笨,忘带身份证也不问工作人员查证,本来可以办临时身份证的却跑回家,最后错过了高铁……”

任千悉松开手指,无意间划到梁句北的手机相册,一张班级合照弹出来。

合照的背景写着:北鄄市第一中学。

“你是北中的?”

“嗯,我读高二。”梁句北:“你也在北中吗?”

任千悉有种回答“是”之后,对方会常常跑来初中部关心她的直觉。她不想让对方有机会使用初中部的厕所,成为龌龊摄像头里的一道影子。就算只有一点点的机会,也要抹杀掉。

“不是,我是十三中的。”任千悉伸手示好。“我叫釆 (biàn) 心,辨别真心的意思,辨完就变心。”

“哈哈哈,好特别!”

梁句北回握,也介绍了自己:“我叫梁句北,梁山,句号,北鄄。原本应该叫「梁驹北」,驹留空谷的驹,可我的出生证明写成了「梁句北」。上户口时工作人员说可以写作「梁驹北」,把「梁句北」挪去「曾用名」。我妈怕我以后做什么都需要补交改名证明,就不改了。「梁句北」,和谁都能聊「两句呗」。”

梁句北。

任千悉记住了她名字的写法。

“我大姐也是高二的。”

“她一个人去外地上学吗?”

“嗯。”任千悉岔开话题:“句北……学姐,你要去搭车了吗?”

“不用这么见外,叫句北就可以了。”梁句北回归正题:“我不搭。是我邻居方阿姨要出门玩,可是她没搭过高铁。我妈上夜班,方阿姨平时很照顾我,我就充当她的半日导游,陪她来车站顺道讲一些注意事项,遇见你之前就送她上车了。对了——”

梁句北正了正脸色:“你不笨。这么小就敢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很了不起才是!”

“呜呜呜!我能不能录下你这段话?”任千悉发挥快人快语本色:“我奶奶经常骂我不知天高地厚,回头我让她听听别人怎么夸我!”

“好啊!”梁句北俯身,对着任千悉点开的录音APP重复:“「你不笨。这么小就敢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很了不起才是!」”

任千悉:“谢谢!”

“这有什么?”梁句北见对方明显轻快起来,也放心不少,故意怪声怪气道:“釆心你好,请问你知道「北鄄站」在哪里吗?”

“句北学姐。”任千悉摇头一笑,指向建筑外观的大字:“这里就是。”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我真的没事啦,再见句北学姐!”

“再见。”

“你怎么还不走?”

“我看你也还没走。”

“我真的没事。”

“我没问你这个啊。”

“那你干嘛不走?”

“车站也没印你名字吧?我就喜欢站这儿。”

“那我走了。”

“拜拜釆心。”

任千悉走远几步,最终停下。

钱包也想被捡起。

它不敢奢望太多,宁可被巨流冲走,至少这样是它先放弃了这个世界。

可是如果,只是如果,有人愿意捡起它,它就能生出这么多的勇气。

任千悉回头:“句北学姐,我和你说过我姐和你一样大吧?有些话我不能亲自告诉她,能告诉你吗?”

“如果你想说,我就听。”

“听”字几乎才落下,任千悉就急不可待道:“大姐,我很想你!我很想抱抱你!”

“说完啦!”任千悉高举着双手转身,似乎要与上一秒肉麻的自己划清界限,装出豁达和稳重:“当我没说过,当你没听过!拜拜!”就快步离开。

梁句北先是愣了愣,思虑再三后还是叫住她:“等等!”

后来,任千悉在日记里这么写道:

【那天的我没有见到大姐,却短暂地拥有了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即将生产的豪迈司机姐。

看见我、肯定我、救我于自溺的句北学姐。

假如釆心能够辨别真心,梁句北有这世上最真挚的心。

可惜我不是釆心。

我是任千悉。】

“——等等!”

风尘仆仆的梁句北追至任千悉的身旁,深吸一口气,张开了双臂。

人来人往,车来车往。

高铁站见证着所有重逢与走散。

她和她原本都只是陌生人。

任千悉从眼睫颤动到心脏,她知道梁句北正在做什么。

于是,握紧了钱包。

再然后,握紧了笔杆。

梁句北心甘情愿地抱住她,以“大姐”和“学姐”的口吻先后回应:“大姐也很想你。妹妹,我知道你姐姐一定也很想你。”

梁句北救回了本应该死在这天的她。

想来日记主人对这一幕也记忆犹新,因为她落笔时寄托了同等的感激与钦佩,以致后来翻开日记的任千颐、任千缇、沈晓央、林夜、文敬和梁句北本人都能在读到这一句时,感受到那颗跳动的、明朗的、热烈的、属于梁句北的心。

【可是我不必成为釆心也能知道,梁句北的真心毋庸证明,它那么真实。】

[1][……根据多年前那宗未成年蓄意谋杀案所修正的刑/法,「未成年」已经不是免死金牌了,监护人也会判刑……]:本文时代架空,所有法律法规纯属虚构。

[2][依据她们国家的交通法]:本文时代架空,所有法律法规纯属虚构。

[3][……拍什么拍?我告诉你们,未经允许就传播包含别人脸的视频是犯法的,况且还有两个是未成年,到时一告一个准……]:本文时代架空,所有法律法规纯属虚构。

[4][天壹放开花,任其风中自由。]:当你觉得人生好像只有两条路时,你可以像天壹一样选第三条:顺其自然。

理解很多人不喜欢看回忆,特此在作话这儿梳理旧伏笔,方便想看的人搜索关键词找到本章的伏笔回收点。

【本章回收伏笔,可通过下列关键词搜索】

【梁句北·好人标签】:格栅盖板

【文敬·好人标签】:越发艰难

【任千颐·成为沈家养女前】:明日之星

【周月年·旧教学楼的厕所总坏和闹鬼论】:三种人生

【霸凌五人组·和“对方”的矛盾】:双重压力

【稍微有意思的点 (?)】

【梁句北·原名】:好特别

【天意AKA天壹·和阎珞望的瓜葛】:非世袭制

【任女士和任先生·相爱与毁灭】:最普通的家庭

【天意AKA天壹·绝望因子】:雕塑喷泉

【任千悉·烂命一条论】:「无,本卷全三章都是在叙述任千悉何以“烂命一条”」

*

这是我写文以来第一次写女欢男爱。

选择了一种“蒙太奇”式的手法 (?) 让整件事不具美感,甚至有点狂躁。(此处建议作者停止卖弄)

还有还有!不知道小天使能不能GET到我用日渐消瘦的存款来衬托任女士和任先生的自我毁灭?

就那种,一边相爱,一边毁灭,的窒息感、无望感。

还挺……带感?

读的时候若感到一丁点不适,就是我要的效果!(也不懂能不能做到)

可能有点多余但PS一下吧:叫“任先生”而不叫“X男士”是因为我懒得想新的姓氏了。

*

原以为这个故事会在30章结束。

现在看来,至少要40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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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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