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下午,办公室一群老师对江安瞳严厉谴责,对温时因殷切关怀。
在这不平等的待遇下,熬到了放学时间。
期末考最后一天,交完最后一场考试试卷时,整个年级狂欢声四起,充斥每个角落,耳膜遭到强烈攻击,堪比返祖现场。
温时因在一片喧嚣中走出了校门。
因为是考试,当天没有晚自习,他回到家很早,何芸和陆成华没下班,家里空荡荡的。
他没开灯,在玄关换了鞋一路抹黑到沙发,然后整个人卧了进去。
混沌的思绪在黑暗环境中沉淀,他阖上眼,长舒一口气。
脑海里莫名涌现出零碎的片段。
雪白的月光,破晓的海边,骑单车的棕发少女。
就像一场绮丽荒诞的梦。
盛大到占据他每一个细胞,一想起身体就会止不住地颤抖。
美的不真实,像随时会破裂,化作一团泡影,腾空而起。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打着温暖灯光的餐厅里,他也曾怀着美好的期望,向往着飞机落地后的一场野餐或旅行。
倏忽之间,他听见期望破碎的声音,天崩地裂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浑身都疼。
很疼很疼。
福利院里的三年很难捱。
没什么人跟他玩。
他的梦中总是循环地出现坠机的画面,真实得每一个细节他都清清楚楚,就像他真的在那架承载悲惨命运的飞机上,可是梦境从来没有给他挽回的机会。
一次也没有。
他醒来抹一把眼泪,抱着膝盖在漆黑的夜里坐在床上小声地啜泣。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没有坠机,如果他爸爸妈妈还在,他会不会很幸福很幸福。
幸福得像一个普通小孩。
开门声打断温时因思绪,陆雨妍推门而进,顺手按开了墙上的灯。
明晃晃的光直直照入他眼底,刺激着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有些不适地眯起眼睛。
陆雨妍把书包放在凳子上,站在茶几边,两人相顾无言。
半晌,她先开口叫他:“温时因。”
沙发上的人抬眼,透着一层刺眼的光看着面前的少女,轮廓有些朦胧。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陆雨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深呼吸,吐出一口气:“我们谈谈。”
温时因抬手示意她坐。
陆雨妍没动,她平静地问:“你们你去哪了?”
“衡渚。”
“衡渚?”她面上有些绷不住,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愠怒,“江安瞳带你去衡渚?你疯了还是她疯了,她知道那些事吗?”
“知道。”
他语气没什么变化,依旧平淡如水。
她蹙起的眉头,似是不敢相信:“你告诉她了?为什么?你以前从来都是闭口不言的,你为什么要告诉她?!”
她没在发问,她在质疑。
温时因默然。
她固执道:“你不是不想公之于众吗,你告诉她跟告诉天下所有人有什么区别?她这种人会……”
“她不会。”
温时因目光冰冷深沉,似深不见底的幽黑潭水,盯得陆雨妍发怵。
她怔然片刻,咬着牙根:“我可以当你是被她胁迫的,但……”
“我自愿跟她走的。”
温时因垂眼,打断她的话术。
——我自愿跟她走的。
陆雨妍几乎要被这轻巧的句话震碎理智。
学校里所有人都说江安瞳手段高明,开始祸害年级第一了。
她心神不宁,却也这么安慰自己。
江安瞳是什么人。
想要带走一个人有一万种方法,论谁都会被影响。
她也随波逐流地相信这套说辞。
可这一万种方法,偏偏中了一条她最不想看到的方法。
陆雨妍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她眼眶周围开始发热,变得通红一片,声音微微颤抖:“为什么?我本来以为你们从来不会有交集的。”
温时因垂眸,他知道这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有了就是有了,没有本来。”他哑然,喉结滚了滚。
泪珠砸到地上,陆雨妍眼底模糊一片,看不清沙发上的人。
“行,”她擦了一把眼泪,“那你告诉我,为什么程川的事你没有跟老师说爸妈的电话。”
温时因抿唇:“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陆雨妍喘息着,她哭得十分狼狈,尽力地将被抽噎间断的词语组织成话:“添麻烦?温时因,这是你的家,发生了什么事你能不能告诉我们?”
她嘴唇翕动:“我看你根本就没有把这当作你家。”
温时因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沙发布,陷进去一块褶皱,良久,他闭眼:“是,我没把这当作家。”
陆雨妍神情划过一丝错愕,她有些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似是不敢相信她的一句气话会被他如此干脆直白地肯定。
她愣神之际,温时因还在继续:“从我九岁被领养那年开始,这个家于我而言就是一个解决生计问题的地方,没有情感基础,只有物质交换。”
这个家对他相敬如宾,那么他就做一位宾客。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相互的。
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感受到一丝温度。
他听到最多的话是谢谢。
“谢谢时因辅导小雨的作业。”
“谢谢时因帮忙拿东西。”
“谢谢……”
十一岁那年,温时因被遗忘在偌大的商场里。
他站在阴影里,默默地注视着一家三口远去的背影,没有一个人回头想起他在哪里,他没有大喊,也没有追上去,他只是站在原地,盯着那三道高矮不齐的身影直至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那一刻,他明白了应该将自己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这个幸福的家从来不需要他。
如果他丢了他们会再去福利院领养一个,还是就此作罢。
谁也不得而知。
温时因可以是福利院里没人要的小孩,可以是陆雨妍的同学,可以是陆家的租客。
但从来不是这个家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这一点他很清楚。
陆雨妍莫名有些无措。
她不知道原来温时因这么多年内心是这样想的。
她以为住在一起久了,就真的可以变成一家人那样。
如今看来,这只不过是她的幻想罢了。
回望这么多年,温时因与陆家的距离停留在福利院领养那一刻,从未动过。
她垂下眼,了然。
又是一阵沉默。
须臾,陆雨妍看着他眼睛:“我喜欢你。”
温时因眨了眨眼,神情没有太大变化。
“你一直都知道,对吧?”她声音又开始止不住地哽咽。
少年闭眼,深吸一口气:“陆雨妍。”
“我是一直都知道,我以为我的沉默已经代表我的态度了,我觉得你看得出来,”他语气依旧保持着冷静。
“我们俩不可能。”
这是这么多年来温时因唯一一次正面地拒绝陆雨妍。
原以为他的疏远和冷漠可以让她明白他内心的意思,能够让她知难而退了。
可她不然,依旧苦苦坚持。
顾虑到女生地自尊,他一直不想把话说明。
但如果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话,那么他今天说的这些对于陆雨妍来说有些残忍的拒绝话语,算是一堵墙了吧。
温时因想。
陆雨妍哭得喘不过气:“跟我不可能,那你跟谁可能,江安瞳吗?”
温时因身形一顿,手指不受控制地缩了缩:“我也……”他声音小而沙哑,带着略微觉察不到的颤抖,“不知道。”
——
时近傍晚,何芸陆成华下班回家。
饭桌上,气氛有些僵持。
四个人都在埋头吃饭。
陆成华开口打破寂静:“小温期末考试的事我听说了,”他不紧不慢地咀嚼,“要是最近压力大了就好好放松一下,别太逼着自己了。”
陆成华斜眼瞥了瞥旁边一声不吭的陆雨妍,板起脸来:
“陆雨妍,我看你考试这两天状态不对劲,你都快高二了,心思飘到哪里去了?!”
陆雨妍眼睛盯着一旁,有点心不在焉:“没有,就是心情不太好。”
陆成华一拍筷子:“陆雨妍,你这样子怎么升高二,你看看你自己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差!期末考你跟我说心情不好,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影响!”
何芸:“唉,刚考完试,别说这些,让女儿好好放松放松。”
陆成华:“刚考完也不能松懈!哪有刚考完就放飞自我的道理。”
陆雨妍不开心地撇撇嘴:“我哪有放飞自我。”
“没有最好。”
……
温时因垂眼,盯着碗里没怎么动过的饭,耳边是父女不断争吵的声音,头顶灯光昏黄,就像回到了六岁的餐厅里。
对于他的过错,哪怕是滔天大罪,永远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安慰,然后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重要不过他们的家长里短。
陆雨妍认为这是个温暖的家,那是因为她身处其中,她流着陆家的血液,有与生俱来的安全感。
这些温时因又怎么会体会得到。
永远都不会。
越是喧嚣的环境里,他就越能直视自己身陷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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