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朱静汶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十年前的事。
在枯燥无味的高三生活中,成人礼的到来让困在学习中的人感到异常兴奋,因为学校要求以班级为单位统一着装,所以只为挑选成人礼穿的裙子这件事,女生们便反反复复商量了几个星期。朱静汶在过程中并未提出任何的意见,只在最终几条裙子并不激烈的角逐中,投出了无法左右结果的一票。
只有朱静汶一点都不期待成人礼,但她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当时的好友陈泳芯,因为理由让她羞于启齿——成人礼那日父母都要来学校参加,而她嫌父母丢人。
她知道她的同学们家境都还不错,通过他们穿的鞋子、闲聊时说自己去过的地方、带到学校吃的零食、课后上的补习班、从家里来回学校的方式,朱静汶便知道,这个班里大部分的人家里的经济条件都比她家好。
上一回开家长会的时候,黄珠盈坐了十几站的公交才来到学校,她穿上自我感觉最好的衣服,落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大团廉价的花花绿绿,说得更难听点就是“土”。朱静汶站在土里土气、满脸拘谨的母亲身后,看到暗恋的男生的位置上坐着他姿态从容的父亲,朱静汶多么希望家长会能在下一次眨眼的时候便结束。
家长会结束后,学生们便直接跟着家长回家,朱静汶跟黄珠盈走到校门口,看到很多同学都坐上车走了,而她和黄珠盈还要先走去公交站,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公交,坐上公交弯弯绕绕兜一大圈后下车,再走近千米才能回到家中。
朱静汶不想在离学校最近的公交站等公交,她说:“妈妈,我们去前一个公交站吧。”
黄珠盈问:“为什么?”
朱静汶不想伤母亲的心,她撒了个谎:“这个公交站跟前一个公交站之间的路很堵,我们走到前一个公交站,就不用坐那么久的车了。你不是容易晕车吗?在车上堵那么久不舒服,还是多走几步吧。”
黄珠盈很少来学校,对这里的路一点都不了解,所以听不出朱静汶是在说谎,她真真切切地信了,点头:“走吧。”
这下应该不会被同学看见了,朱静汶悄悄松了一口气,她走在黄珠盈的身后,看着黄珠盈因为常年劳作而微微佝偻的背部,她心有不安,她恨自己太爱面子,她家里是没什么钱,那又如何呢?他们一家不偷不抢不犯法不乞讨,怎么就不能坦坦荡荡地做人?被同学看见坐公交又如何,这座城市那么多的公交线,那么多的人都坐公交出门,难道所有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人都应该承受轻视吗?
朱静汶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但她没法真的说服自己不去在意他人的目光,她不得不想,这是否也是一种遗传或者无知觉的学习——从黄珠盈身上得到的。
这样一想,她便觉得她可以不对妈妈感到愧疚,因为她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受害者,黄珠盈因对面子的在意而对她造成的伤害,已经太多太多了。朱静汶咬着牙想,她起码没有说出实话,也没有让黄珠盈看出不妥,不使黄珠盈感到难堪。
上次只是黄珠盈一个人来学校,这次成人礼却要父母二人都来,朱静汶更觉得难受。
她的父母不仅没钱,而且好像也没有什么爱,朱静汶讨厌学校,为什么要举办成人礼?不就是十八岁,有什么重要的,难道跨过这个年纪之后,他们的前程从此就光明了?人生就再无能留到过夜的烦恼了?天下就再没有难得倒他们的事了?不过是十八岁。把所有人和所有人的父母都聚在一起,大家挤着笑容热闹一场,嘻嘻哈哈度过一天……不,一天都没有,为了不影响他们的学习,成人礼其实只有半天的时间,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朱静汶埋怨成人礼这个仪式,就不可能理解它。
但不管她心里多么排斥,成人礼这天还是到了,朱静汶给自己化妆,把自己的脸涂得一片惨白,把陈泳芯吓了一跳:“你的粉抹得太厚了吧。”
过于厚重的粉遮盖住朱静汶的脸红:“是吗?”
陈泳芯说:“是啊,你现在看着像一个假人,赶紧把底妆卸了吧,等会我帮你化吧。。”
朱静汶说:“好。”
卸完妆回来后,朱静汶都不敢自己动手了,她等着陈泳芯把她的妆仔细化好。陈泳芯化了个很浓的妆,整个人看起来变得很成熟,她问:“你想化什么风格的妆容?”
朱静汶说:“淡一点就行。”
陈泳芯说:“难得可以在学校里化妆,还是化浓一点吧。”她根本不看朱静汶的化妆品,直接用自己带的给朱静汶上妆。
朱静汶说:“好,那你看着来吧。”她闭着眼睛,全由陈泳芯操作,反正怎样都只会比她自己化得好。
黄珠盈一直觉得化妆是最没有必要的事情,朱静汶要钱买化妆品的时候,她十分不情愿:“一定要化妆吗?”
朱静汶坚持:“到时候班上所有的女生都会化妆。”
黄珠盈唠唠叨叨:“化妆有什么好看的,等洗完脸不还是那样,又不是什么实用的东西,还不如多买点肉菜吃进肚子里,这钱才没有浪费……”
朱静汶忍住了没有顶嘴,她得让耳朵忍受这些话语,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黄珠盈给了她一百块钱,叮嘱道:“不要大手大脚,省着点花。”
朱静汶用九十五元买好了自己需要的东西,然而在成人礼这天,这些东西确实变得全无用处,她知道陈泳芯用的粉底液的价格,她想把自己精挑细算买的垃圾货都藏起来。
“好啦,你看看怎么样?”陈泳芯将镜子递给朱静汶。
朱静汶盯着镜中人,脑子里闪过很多形容美丽的词语:“很好看,谢谢你帮我化妆。”
陈泳芯嘿嘿道:“客气什么?你喜欢就好。”
家长们陆陆续续到了学校,朱静汶在教室门边忐忑等了一会,朱高凌和黄珠盈也来了。他们的衣着打扮与平日毫无差别,朱高凌穿着脏旧的运动鞋,黄珠盈身上没有佩戴耳环、项链或手串,他们跟别人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父母太不一样。
朱静汶心想,也许他们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成人礼,又或者他们没有那么多的金钱、时间和精力去在乎。是的,他们不是不爱她,他们的爱也不比别人父母的爱少,他们只是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去爱。
陈泳芯说:“大家都在拍照,我帮你和叔叔阿姨拍张照片吧。”
朱高凌说:“好啊,谢谢这位同学。”
一家三口站在栏杆边上,朱静汶站中间,他们都不习惯面对镜头,站得僵硬,笑得更僵硬。
陈泳芯引导他们:“阿姨可以把手搭在静汶的肩上,诶对,叔叔的头可以不用抬那么高,稍微低一点,静汶你调整一下笑容,你可以露齿笑,露齿笑更自然好看……”
好不容易拍完照片,朱静汶也没什么查看照片的心情,反而是朱高凌很认真地翻看照片,他说:“感觉还可以拍得更好一点,要不要……”
朱静汶打断了他:“爸爸,成人礼的仪式快要开始了,大家都得准备去礼堂了。”
朱高凌说:“哦哦,好,那就先不拍了。”
走场拍集体照的仪式结束后,就到了家长给孩子送礼物的环节,黄珠盈说:“我们给你买的礼物太大了,所以没有带过来,等你周末回家就可以看到了。”
朱静汶说:“好。”她不知道父母给她买了什么,面对未知的礼物,她还是有些期待的,她希望周末快些到来。
仪式结束后,父母们就离开学校了,朱静汶庆幸自己这回不用跟他们一块走,这样她就不用想避开同学的办法了。
中午回到宿舍后,大家都先卸了妆,然后围绕彼此的礼物聊天。
舍友一说:“哇,你爸妈给你送了施华洛世奇的项链啊,天啊,你戴起来好好看,我羡慕啊,我也想要施华洛世奇!”
舍友二说:“哎呀,羡慕什么,我还羡慕你爸妈给你送了阿玛尼的手表呢,这个星空设计也太棒了吧,而且还很实用,学校不给带手机,只能靠手表来看时间了。”
舍友三收到的礼物是一整套化妆品礼盒,舍友四收到的礼物是一瓶香水,舍友五收到的礼物是一个复古的牛皮包……她们讨论了一会后,发现了朱静汶的沉默,舍友三问:“静汶,你爸爸妈妈送你的礼物是什么呀?怎么没见你拿出来。”
朱静汶实话实说:“他们说给我买的东西体积太大了,不好带来学校,所以放在家里了。”
舍友二问:“他们有告诉你是什么吗?”
朱静汶说:“没有。”
舍友四说:“我想一定是特别用心的礼物。”
朱静汶腼腆一笑,没再说话了。
高三学生周六中午才放学,朱静汶回到家的时候朱高凌和黄珠盈都还没下班,她一个人吃了午饭,便回房间打算看看礼物,可她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看来爸妈没把礼物放进她的房间。
今天黄珠盈下班的时间比朱高凌要早,朱静汶一开门就问:“妈妈,我的成人礼礼物放在哪里了?”
黄珠盈说:“在我们的房间,等一会我开门拿给你。”
朱静汶坐在客厅里等,等到黄珠盈抱着一只大型狗狗玩偶出来了。朱静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这……这就是你们给我准备的礼物?”
“是啊。”黄珠盈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她将玩偶塞进朱静汶的怀里:“这玩偶抱起来很舒服的。”
朱静汶强忍住脾气,才没有将玩偶直接摔到地上:“我过的是成人礼,不是幼儿园或者小学毕业,你们买这个给我做什么?”
黄珠盈十分不理解:“玩偶怎么了,不管你是八岁还是十八岁,在我和你爸眼里都还是小孩子,而且这个玩偶很贵的,要一百多块钱呢,我和你爸挑了很久才选好的……”
朱静汶的眼泪掉下来:“你们根本就不理解我!”
她将玩偶丢到沙发上,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紧紧锁上了门,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不被理解的愤怒隔绝在门外。
黄珠盈没有来敲朱静汶的门,她可能也在生气,气女儿的任性不懂事。
朱静汶压抑着哭了很久,朱高凌终于下班了,家里房子隔音不算好,她听见朱高凌和黄珠盈低声讲话的声音,没过多久,朱高凌来敲她的房门了:“静汶,出来洗手吃饭了。”
“好,我等会就出来。”朱静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那些沉甸甸的泪珠消失之后,她责怪的人不再是父母,而是她自己。她明明知道她的家庭条件跟别人不一样,怎么能要求父母给她跟别人一样价值的礼物呢。朱高凌和黄珠盈赚的都是辛苦钱,她不能要求爸妈花很大一笔钱,来买一些在他们眼里根本毫无用处的东西,在他们的金钱观里,一百多块钱的玩偶就已经十分昂贵了,她不应该嫌弃那只玩偶,相反她应该珍惜它,就像珍惜台风天里偶有的平静那样,珍惜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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