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在技术与伦理都难以让步的争论下匆匆结束。
潘恩插兜站在Vireo Labs的架空层抬头看着,金红色的光从云层间渗出,洇开在远山轮廓上,如同旧伤重新渗血。落日沉缓,不急不缓地拖拽着整座世界往阴影里陷。
高楼的玻璃泛起赤铜色的冷辉,风擦过天台,带着灼热的余温,也带着说不清的疲惫。那种光很美,美得近乎病态,就像临死前一瞬的恍惚。
除了叹息还是叹息。潘恩揉了揉眼睛,一想到刚刚的会议就头疼,会议上的争执像带刺的电流,还在脑内游走。还不如让她回去第二十三军区的训练场上被雷欧按着打一顿痛快。起码,重拳砸在肋骨上的钝痛——比这些聒噪的提案和试图操控未来的舌战更真实。
“你好啊,特派员小姐。”夏洛特也走了上来,站在她身边,声音温和,“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夕阳了。几乎每天都对着伦理评估报告,感觉我都快忘了天有几种颜色。”
潘恩偏头看着她,斟酌片刻,却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寒暄开头。只得低声呐呐道:“这里……是个不错的观察点,夏洛特女士。”
“我能,向您请教一些事情吗?”她话音略显突兀,但眼神中那点犹疑很快被坚定取代。夏洛特的那句话还在脑中徘徊——“‘深井’遗产留给我们最大的警示,不是技术失败,而是道德底线一旦被数字化,就永远无法回收。”
夏洛特点了点头,神情一如既往地从容:“当然。但这里不适合谈严肃的问题。”她微笑着一扬下巴,“来吧,去我办公室聊聊。”
两人并肩穿过走廊,天台的风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回音混杂的脚步声。潘恩走在夏洛特身后半步,目光落在她那件略微起了毛边的纯白实验服下摆上。
夏洛特的办公室位于下面两层的最深处。门被静音模块封得极好,关上的一瞬,外界的喧嚣仿佛被一并隔绝。
“坐吧。”她指了指沙发,随手将一盏淡茶递过来。没有程序化的客套,没有官方术语的堆叠,像是一位长者在等一个孩子说出梦境的真相。
潘恩双手接过茶,茶水微热,仿佛在这机械与冷光交错的空间里唯一还保留了“人”的温度。茶杯的温度轻轻贴上指尖,像鸢尾花阳光下轻合的花瓣——不言不语,却足够让她心里那点焦躁静下来,不至于溢出唇角。
“您刚才在会议上说,‘道德底线一旦被数字化,就无法回收’,那句话我一直记着。”潘恩低头看着茶水里浮动的光影,像是下一秒就会被吸进去,“我理解它的警告意味,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们已经不再拥有所谓的‘底线’了?”
夏洛特轻轻靠入椅背,手指交叉放在膝上,她并不急于回答,目光像一束静谧而冷冽的光打在潘恩脸上。“底线从不是用来讨论的。”她缓缓开口,“它只能被守住,或者被跨越。一旦你用它去谈条件,它就已经不存在了。”
潘恩的指尖摩挲着茶杯,问:“您提到‘深井’……不是失败,而是遗产。”潘恩顿了一下,低声补了一句,“军方档案没提过这个角度。还有,‘深井’呢,它究竟是什么?”
“‘深井’广义上是指一个时代。”夏洛特捏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收紧,语气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重量,“一个科学的黄金时期……再也不会有了……”潘恩眉头轻轻扬了一下:“这样……吗?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军方的资料中只说道,它是一个级别最高的生物实验代号。”
“呵呵,看来,执政部门还是不敢公开谈论‘深井’。我们的小辈们都已经对那段岁月一无所知了。”夏洛特抿了一口茶,笑了,语气还算平淡的说出事实。
仿生机械手无声地收走茶杯,只留下一圈尚未冷却的水渍,像某段记忆曾经坐在那里,又悄然退场。夏洛特双手交叠压在茶几上,说:“我想,你应该要知道什么是‘深井’。毕竟你的职责是观察二代计划。了解一个项目之前,得先知道它的前世今生,不是吗?你是观察者——可惜现在的观察者,只看结果。”
“你说,对吗?特派员潘恩小姐。”
潘恩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轻轻低下头,像是在确认手中那点余温是否仍然真实存在。
“您请讲。”潘恩抬眼看向夏洛特。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长者。无基质的黑,最深处闪烁着的是,渴望的光。
如同潺潺流水,夏洛特娓娓道来:“深井是计划名,跟它有关的实验基地,全部都被称作深井。深井计划的开始与结束,是人类历史上最疯狂的技术狂欢时代。所以,深井也是那个时代的代名词。”
夏洛特将眼睛闭上,眼睫却在不断地颤动。“你能想到的所有,深井都在研究。所有。”
潘恩推了推她的眼镜,“所有?是……指,”她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于是乎,她迟疑地说:“是指,能想象到的所有……技术吗?包括但不限于生物实验?!”
“你很聪明。是的,所有。”
“是的,所有。”夏洛特的声音轻得像要被时间卷走,却带着无可动摇的肯定。
“曾经的科学家们以为,只要有足够的公式、足够的数据、足够的算力,世界就能被破解。”她慢慢睁开眼睛,眼神里没有自豪,只有一种如暮色般沉重的遗憾。潘恩的指节悄然收紧,杯中余温已经消散,可她的手心却出了一点汗。“也就是说……那是一场对未来的全面掠夺。”
“是对未来的吞噬。”夏洛特更正,语调冷得像手术刀划开皮肤,“他们不是在走向明天,而是在拆解明天,把它逼进今天的实验台上。”
潘恩呼吸微滞。
“基因融合、古生物重现、可控制核聚变、太空电梯、气候控制……只有你不敢想,没有他们不敢碰的实验议题。”
“你能想到的每一个可能,深井都尝试过。不论伦理,不计后果。”夏洛特又一次强调了他们的疯狂。
“那,深井又是怎么会进入历史的尘埃当中呢?无论成功与否,这应当被记载才是!”潘恩听着夏洛特的讲述,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如同从骨髓里爬出来一般,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即使,办公室里温度适宜。
“深井从来没有进入历史的尘埃堆里。呵呵。”夏洛特轻轻摇头,笑着看向潘恩。“深井的科学家,有一套自己的语言和逻辑。”夏洛特盯着她的眼睛,“他们不相信‘禁忌’,只相信‘代价’。每一项技术的背后,都是一套算法,一串方程式——底线,不在他们的字典里。”
“可你说,那是一段‘黄金时代’。”潘恩低声反问,眼神却锋利起来,“这样算黄金?靠撕裂人性与理性换来的?”
“你误会了。”夏洛特没有被质问激怒,只是安静地答,“我说它是黄金时代,是因为他们真的做到了许多不可能的事。他们让神话变成现实,只是,他们也忘了——神话的代价,总是血与火。”
屋外灯影乍明,一架自动巡检机划过楼外,投下一道细碎的白光,扫过夏洛特的脸庞。那一瞬,潘恩看见了她眼角深处某种极微妙的情绪:或许是悔意,或许是敬畏,也可能,是一种从不肯承认的悲怆。
“所以……深井计划,最后失败了?”
“是,也不是。”夏洛特有些迟疑地说道,“这很难界定。”潘恩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半秒。
“这次的第二代计划,是在第一代的遗骨上诞生的。”潘恩说,“既然不是失败,为什么说是骸骨?”
“因为大战争,”夏洛特的话语如同刀子直接刺向潘恩最脆弱的神经,“那场大战争的……原点正是深井。所以,它成了骸骨。”
“怎么可能?!”潘恩惊呼,失手将茶杯打翻,已经凉下来的茶水浇在她的手上,触电般缩回手,“抱歉,失礼了。”潘恩对着夏洛特欠身。
“大战争不是,仿生人平权运动才产生的吗?”潘恩试图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你说的也没错,两者的关联,我只能提点到这里了。”夏洛特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站起身,替潘恩拿起杯子,顺手递过一张纸巾。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旁静静等潘恩整理情绪。
窗外的天色终于彻底沉了下去,暮色如墨,浓得几乎化不开。夏洛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灯火:“我们曾以为,科技能照亮黑夜,能替人类抵御所有的未知与恐惧。可你看,光越亮,影子也越深。”
潘恩缓缓起身,目光透过玻璃落在那层被夜色吞没的城市上,胸口像被什么堵着。她低声道:“如果连过去都不能全然揭示,那我们又该如何判断脚下的方向……不被再次拖进深井?”
夏洛特回头望着她,眼神里既有怜惜,也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期待。“观察者的职责不是下判断,而是记住每一道裂痕的纹路。只有记住,才不会再次滑落。”
她走到门口,替潘恩轻轻拉开门:“去吧。别让这茶冷掉你肩上的使命。”
潘恩点点头,走出门前,她转身看了一眼夏洛特,那一刻,有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低声的敬意:“谢谢您,教授。”
门无声合拢,仿佛切断了过去与未来的某道薄光,只留下走廊尽头,那个背影渐行渐远。
——旧日的伤口从未痊愈,而她,终将带着余温与回响,继续走进下一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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