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太阳也才刚刚睡醒的时间，布朗剧院的宿舍楼门便已经打开了。裹得严严实实、睡眼惺忪的演员们打着哈欠，一如往常地快步向训练室走去。
米迦穿着紧身的练功服，正满头大汗地靠在大镜子旁喝水，训练室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大汗淋漓，像被抽干了精气。
要问为什么？
歌舞剧，是冬春季交替时，布朗剧院一向会推出的节目，轻快的音乐搭配色彩缤纷的服装，貌美的舞者们用热烈欢乐的舞蹈来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那将是多么美妙的视听盛宴。
布朗剧院一向是以“舞蹈送祝福，今年定丰收”为噱头吸引观众的，那时的人们还没有忙着春耕，空暇的时间很充足，所以新春的第一场歌舞剧总是座无虚席。另外，由于去年丰收节和圣诞节的演出都大为成功，直接导致了今年的歌舞剧备受瞩目。
自然，演员们的压力也是倍增。歌舞剧与情境剧不同，情景剧主要是靠生动的表情以及变化的音乐来传递情感、展现舞台效果的，而歌舞剧则是用感情充沛的舞蹈和歌声来表达的，所以想呈现出唯美且震撼的节目效果，就需要整齐划一或乱中有序的舞蹈动作，对演员的要求极高，因此，声乐练习、形体的柔韧训练以及群舞配合练习是必不可少的，每天的练习时间都高达八小时，训练量更是令人如置地狱，这也是为什么训练室里的人们都苦不堪言了。
宝贵的休息时间……
“呼……”米迦身边的布罗迪已经是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累瘫了，他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板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感受额头汗珠的沁出。
他很幸运：作为新转正的演员，就有幸得到了登台演出的机会——这意味着演出之后，他几个月的饭钱都有着落了。当然他又很不幸：第一次演出就碰上歌舞剧，骤增的训练量让这个瘦巴巴的孩子备受煎熬，每天都像是死了又活。
“米迦，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真撑不住了……”布罗迪的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现，一脸的生无可恋。
米迦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些怜悯。
他的状态比这个小家伙好很多，刚刚持续半小时的跳跃动作练习也只不过让他的脸比往常红一些、呼吸比平时急促一些。
对新剧的训练才到了第二周。照往年的进度来看，一共要准备六周：练声乐、练仪态、学舞步、排队形、抓细节、对节拍……
当然，米迦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总觉得，如果告诉布罗迪实话，这孩子可能当场晕死过去。
“快了。”米迦摸摸鼻子，违心地说。
布罗迪的眼神清明了些，在木地板上豁出小命儿蹬蹬腿儿，拱到米迦的脚下，抱住他的腿，：“米迦，求你了，我不想练声了，一会儿你对我温柔点吧。”
由于新老板的到来以及新剧的宣传，经理薇薇安一直外奔波，已经两周没回剧院了；编剧赞克和布景师霍奇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对剧本和舞台设计图修修改改，平时都见不着面；主演西蒙由于十多年的丰富经验，参加了一周训练就顺利“毕业了”，现在不知道到哪里潇洒去了……所以训练室这里只留下指导老师莫莉监督训练，薇薇安考虑到莫莉还怀着孕，就安排米迦来协助她。
米迦俯身敲敲布罗迪的脑门：“就知道偷懒。”
“可我真的好累好累好累……”
“知足吧，很多人也这么累，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谁当年不是这么过来的？想当主演，必须要有毅力。”米迦俨然一副大家长的样子。
布罗迪撇撇嘴，刚要说话，忽然，隔壁传来嘈杂的声响……
……
“哎？这里是女训练室，你们这是干什么？”
莫莉慌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米迦没有犹豫，径直走向更衣柜，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布罗迪一个翻滚坐起来，和其他人挤在墙后偷听。
莫莉和玛丽娅堵在女训练室的门口，极力地拦着门外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米迦快步走上前，抬手推开了那群背着工具箱的男人，横眉冷对，低声喝道：“怎么了？谁让你们来的？想动手吗？”
他在唬人的气势这方面非常有一套。
男人们面面相觑，也不叫嚣着要进去了。
莫莉急得快要哭，她跺着脚，有些语无伦次。
玛丽娅解释道：“女孩们还在训练，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连门都不敲，硬要闯进来，我们怎么拦都没用。”
米迦皱眉，刚要说话。突然，那群不速之客的背后传来卢比的声音：
“早上好呀各位。哎呦呵，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们请来的工人进去？”卢比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你请的？你为什么要吓我们？”莫莉惊魂未定，拍着胸口怒瞪着卢比。
卢比愣了几秒，像恍然大悟似的捂住嘴：“哦，亲爱的，忘了通知你们了，真是抱歉。现在可以了吗？”
随后，在莫莉瞪大的眼睛下，他朝那几个工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进去。
玛丽娅上前欲拦人，惊道：“唉？你们这……”
卢比充耳不闻。
米迦大步走到女训练室门口，抬手：“卢比先生，上午的训练还有半小时结束。” 是提醒，更是警告。
薇薇安叮嘱过的，要他辅助莫莉，严格保证训练时长和训练质量。
卢比淡淡地撇了他一眼，抬起右手缓缓地把米迦的胳膊摁下来，脸上笑容依然不变：“工人们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呢。”
“他们会干扰大家的训练。”米迦盯着他的眼睛。
卢比终究是有点烦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回视他：
“那就取消。”
语气是十分的云淡风轻。
趴在墙后偷听的人们闻言激动坏了。米迦一开男训练室的门，就和一堆亮晶晶的眼睛对视上了。
“……”
算了，训练是进行不下去了。
米迦只好无奈的摆摆手，示意训练提前结束。
得到准许，大家一股脑地从狭窄的门框挤出去，欢呼着，大笑着，畅快地呼吸着训练室外的空气，仿佛碰上了天大的恩赐。
“难以想象，不可置信，心想事成！”布罗迪临走时还神采奕奕地向米迦竖了个大拇指，没心没肺的，哪里还有当时死气沉沉的劲儿?米迦无奈地摇了摇头。
雷打不动的训练在锤子的敲打声中被扰乱，而这天仅仅是开始……
……
训练提前结束了……比平时多休息整整半天。幸福来的太突然，米迦都不知道要干点什么来庆祝一下了。
他当然没有清高到有了假期不享受，没有拼命到每天都要有必须达标的训练量，也没有有胆到一直跟老板对着干，更没有有病到别人装修他还赖着不走出洋相。所以既然卢比说取消训练，那么他就服从好喽，又不吃亏。当然，这种小心思肯定不能说，不然他勤奋可靠的正直形象就没了。
所以要干点什么呢？这还真把米迦难住了。为了不让自己变成一个只会劳动不会享受的呆瓜，他决定出门转转。
……
剧院门口就是街道，街道两侧布着很多商贩的小摊子，杂七杂八的什么也有。卖牛奶的妇女提着铜壶，扯着嗓子招呼路人买牛奶，卖煤炭的“镗镗”地敲着铁板，卖蜂蜜的吹着号角，沿着街道走上一会儿，声音震的耳朵都疼。
米迦走了一阵，一路上没干别的，净是微笑着摆手拒绝小贩的招呼了。正常来说，路人摆摆手就算拒绝了，小贩虽然不太高兴，但也不会再死缠烂打，可偏偏米迦遇上个不按套路出牌的……
几分钟前……
“新歌谣！新故事！绞刑犯的最后遗言嘞！听一便士，买两便士，伤心寡妇泪涟涟……”
叫喊声实在太大了，米迦忍不住往那里多看了一眼。
声音来源于一个处在犄角旮旯的摊子，摊主头戴褪色三角帽，握着个脏兮兮的小手铃，腰间挂着满是油渍的歌谣本，一双眼睛老鼠似的转来转去，观察着每个路过的口袋。摊主面前摆了个小桌，上面摆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书，旁边还立着块牌子，贴着一张花里胡哨又大胆奔放的美女画像，上面还用颜料涂了一堆歪七扭八的字，乍一看还真不知道这儿是卖什么的。
其实这是卖歌谣的“街头诗人”，为了揽生意，他们摇着铃铛，唱着简短押韵的吆喝词儿吸引来往的路人;有的还根据热点临时编词儿，内容乌七八糟、来路不详，却往往能立刻吸引人，比如东街的俏寡妇今天跟谁好了，哪个面包店的儿子上树掏鸟蛋摔断了胳膊，甚至是贵族圈某些捕风捉影的丑闻，他们也能津津乐道，根本没在怕的。
这个不伦不类的摊子实在惹人好奇，米迦就在这摊前多看了两秒，突然一只脏兮兮的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干什么？
“单张歌谣一便士，买三张送一张，多买还能送祈福小卡片儿！里边儿全是独家消息，如假包换！这么点钱，您买回去垫桌子都划算！”
“……”
摊主气都不喘地秃噜秃噜说完一大串话，米迦都有点担心他会不会窒息了。
摊主眼神亮晶晶的，期待地等着米迦的回答。
米迦绝情地抽出手，有些嫌弃地拍了拍被他握过的地方。
“——不要。”
摊主丝毫不气馁，继续滔滔不绝：“最新情歌《姑娘与水手的誓言》，曲调悠扬，歌词感人，唱给心上人听准管用！”
“没有。”
米迦敷衍一句，转身想走，结果又被一把抓住了。
“您别骗我先生，您这容貌这么惊为天人，连个情人都没有？那可真是那些女人有眼无珠。我识人无数，一看您就是有钱人家出来逛着玩的。——您信我的，这条街您转个遍，都找不到像我这儿卖好玩的卖的全的了。您赏脸来我这儿看看，我这啥都有，就当是花点小钱儿娱乐娱乐了……”
米迦瞥了一眼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摊主没心没肺地嘿嘿两声，识趣地撒开了。
虽然米迦很不想承认，但他真的被这个舌灿莲花的摊主说动了。
尽管这个摊主穿的很邋遢，但是摊上的东西倒是挺新的。
米迦对东家长西家短的歌谱不感兴趣，他倒是被桌面上封皮花花绿绿的书籍吸引了。
当时的书籍并不普及，人们的识字率普遍较低，顶多会认点最基础的单词，书籍里的高级词汇对普通人来说晦涩难懂。更何况，当时连一根普通的笔都得一便士，一本普通书籍的价格更是普通人一周工资，所以一般家庭很难负担得起。米迦从小看书的机会不是很多，读书写字的能力，基本上是菲利普手把手教的。不过，这几年手头宽裕之后，他倒是愿意花大价钱买点书读读。
“有眼光啊客人！其实我一眼就看出来您一定识字。这几本：《浪子回头》《贪婪的后果》，连教会都推荐的书，看一回受益终身啊！还有这本《七侠荡寇志》，里面的英雄事迹要多震撼有多震撼。不过这一个系列分好几册，您可以先买一册看看，觉得好了再过来找我买其他的，我摊子的位置一直不变。——先说好哦，这个册子可是畅销书，来晚了，可不一定有货了……”
米迦哼笑着撇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谎言：“这里根本没几个人识字，你跟谁畅销去？”
摊主干笑着摸了摸鼻子，赶紧转移了话题：“啊……这个《万灵草药大全》，真真是实用手册，家里人有个小病了，随手翻翻，说不定真能找到奇招。还有《圣经》，家里怎么着也得备一本吧，您要是觉得这个这个版本印刷的不好，我还有别的版本，只不过价格要稍微点……”
米迦看过不少书，某些书他大致翻翻就能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没用：“《草药大全》要一本，《圣经》……拿一本印刷好的吧。”
摊主笑得合不拢嘴，手搓的跟苍蝇似的，乐颠颠的去找货。他这估计是职业病吧，手上忙活着，嘴上却还不消停。
“哎，话说客人你知道吗，这贵族圈啊出了一件惊天的大丑闻，王都那边都传遍了。”
米迦挑了挑眉：“说来听听。”
“xin教党派的琼斯男爵，就是跟着大流混的那种人，近几年干投机生意干得风生水起。本来他这种身份的人跟商人过多来往就会被人看不起，而且啊，他为人又特别高调，因此得罪不少人。结果他高调了没多久，家里出了个惊天大丑闻！他的小女儿带着仆从独自去参加什么宴会的时候，被人‘盯上’了。等到人们找到她，发现她衣衫不整地躺在园中的草坪上，身下呀，流了一滩血……”
米迦眨眨眼，明白了什么。
“上流社会……圈子乱着呢，哪个太太假发歪一下都能被当成谈资议论上几个月，这种事……更是天大的丑闻了。这下好了，男爵丢尽了脸，之前的牟利机会白白让他的对手——天主教派那些人占了便宜，是我我得气死。而且这件事听起来多蹊跷，一个小姐，独自赴宴，带了那么多仆从，结果恰好有色鬼？还得逞了？说出来谁信……至于那个女儿现在的下场，呵，谁知道呢。”
米迦若有所思：“如果那个色鬼本来就是被人指使的，那就是一场阴谋了……”
他还想继续听下去，可摊主那边突然没声了。
米迦抛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嘿嘿嘿，想知真相如何！花一便士买故事详情，后面全写清！”摊主贱贱道。
“……”
懒得搭理他。
“客人，我看您喜欢听贵族圈的那点奇葩事儿。不如这样，我这还有点好东西，拿出来给您看看？”
还没等米迦拒绝，摊主“唰”的一声捧出一本装订很有特色的：“《维纳斯的秘密花园》！讲述了上流阶级生活的多彩和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次真不骗您，这本真的值得一看，据我所知，很多绅士的家里都有存放……”摊主不停地对米迦挤眉弄眼。
封面上是相碰的一朵玫瑰和一个酒杯，用的纸张的看起来也很昂贵，米迦信了九分。
“行吧，这本多少钱。”米迦问道。
“嘿嘿，精装的书比较贵嘛，这几本加起来大概……七英镑，但看在您这么支持我生意的份上，给您个折扣，您给五英镑就行。”
“……”多少钱？
“没想到您真的喜欢这种调调的书……”摊主满脸写着“恍然大悟”：“其实，我这还有‘好东西’，您先看看，你要是喜欢，我再给您低点价。”
摊主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小罐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凑到米迦的鼻子面前。
——有一种坚果的甜味。
“这是……”
“高级甜杏仁油！保证不掺假，效果特别好！这一罐卖给贵族五先令，卖给您仅要三先令！效果好不好您先试试，用完我保证您还来买！”
米迦接过小小的一罐东西，疑惑地打量打量：“……干什么用的？这么贵。”
摊主笑了，笑的实在有点猥琐，但他没有说话，而是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米迦，诡异的眼神让米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意思？”
“客人，您猜猜。”
“……”米迦简直无语了：怎么在哪都能遇见爱卖关子的人。
“用来蒸面包的话，我不考虑了。”米迦压根不吃他那套，没兴趣地把盖子一盖。
摊主急了：“哎呀，您绝对有兴趣，您再猜猜。”语气里竟然还有点勉为其难。
“要说你就说，不说就算了。”米迦自顾自地摸出钱袋准备付完钱走人。
看他真要走，摊主赶紧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在米迦耳边说话，可说出来的话却给米迦晴空一阵雷击：
“客人！你难道没跟人上过床吗——”
“……”
“您难道不觉得？啧，内什么的时候，有时紧的发疼吗……”
“？”
“如果太干的话，挖一小块这个，就……就容易了……”
“！？？”
什么跟什么？？？
“你试试嘛，试试肯定知道，不好用包退呀……”
“F**k!”
恭喜这位摊主，逼米迦爆了他这辈子以来最脏的脏话：
气的米迦连价都不还了。他甩下五英镑，抓起刚买的一堆书，怒瞪一眼出言不逊的摊主，大步流星地走了，任凭后面怎么挽留都没用。
……
被骂了。
摊主有些委屈。早知道他就把其他东西先推销完了。
不过，他抓起被扔在桌子上的五镑巨款，又明媚地笑了。
嘿嘿嘿，净赚四英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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