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白倒下的那一刻,大地在颤抖,海洋在哭号。
飞雪从崩塌的洞口砸下,很快在这一地灰烬之上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将属于异诡的痕迹埋葬于下。
阿晏站在白雪之中,静静地看着一切。
原来当一个异诡……不,一个人过于兴奋的时候,心底原来是这般平静。
此刻的他,才算是抛去了异诡的过去,终于迎来了新生,在这座洞穴之外,是在等待他的、全新的“人生”。
他抛下手中的一切,自在地在雪地上旋转。
没有异诡或人会知道他的过去,没有人或异诡会看不起他,他是这世上最强的人类,更是唯一的异诡。
这就是他想要的。
世间不允许他又如何?他还是做到了。
他脚下踏过的每一寸雪地之下,都曾有无数异诡血流成河,可那又如何?如今他们全都在长生咒的作用下灰飞烟灭了。
最后,阿晏躺在雪地上,痴笑着望向头顶的夜空:
“云疏,我厉害吧?”
“我替你把世间所有的异诡都祓除了,我才是最称职的巫觋。”
“云疏,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到最后……还是不肯再看我一眼……”
咔哒。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阿晏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心口插着一样东西。
那是宫白的长剑。
等等,怎么可能?他不是死了吗?
碎裂声接连传来,周围的环境也在陆陆续续发生变化。
天空依旧漆黑,只不过那不再是天空,而是挤着众多冤魂天花板;万诡墙从灰烬中死而复生,无数怒目圆睁的异诡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地白雪与巨石的地面也逐渐变得平整,变回了那个地面旷阔的候车大厅……
原本已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异诡此刻全部站在他的周围,眼中的怒火久久不能平息。
至于那把长剑的主人……是最后从阿晏的梦境中出来的,洁白修长的双手稳稳握着剑柄,双目完好无损,目光凌厉地俯视着身下的他。
“不可能……”
无法呼吸的身体开始剧烈起伏。
“这不可能!!!”
阿晏双目血红,顶着一张与身上之人同样的面孔,恨不得要将眼珠瞪出来。
很快,从长剑扎入的心脏开始,阿晏的躯体开始逐一瓦解。
宫白双眼不眨地看着全程,眼神里毫无同情。
最后一声咔嚓声落地,是宫白另一手中紧握着的桃树枝。
与此同时,在阵心的周围,被椿爷种下的花瓣此刻已经长成了纷扬的桃树,桃花瓣如蝶般翩跹。
阿晏难以置信地看向早就被他一剑送走性命的椿爷,发现那桃树精的身上此时只剩下的剑伤,伤口处本该无法熄灭的火焰竟被灭得一干二净。
而那只粉毛狐妖依旧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身上燃烧的正是正是本该在椿爷身上燃烧的火焰。
胡藜身上狐火燃烧得很旺,不仅将椿爷身上的火渡了过来,还在拼命地抵御不让其伤到自己。
看到梦境终于破碎,黑衣人也亡在宫白的剑下,椿爷终于安心地合上了眼。
“不可能,这不可能!”阿晏还是无法接受现实,他明明已经赢了,他明明已经成为那个无敌的存在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心口处的躯体已然化作了焦炭,宫白依旧将长剑向下刺,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
“阿晏,梦该醒了。”
阿晏停止了挣扎,因为他刚刚从宫白身上看到了云疏的影子。
宫白弯下腰,开始欣赏其这张与他一模一样,却满眼绝望的面容:“你以为我会堂堂正正地与你一决胜负?那是因为你还活在过去,你只是个只敢寄生在别人躯体里苟且偷生的蠹虫,贪婪、可恨、可悲、无耻、懦弱、永远见不得光。”
阿晏在战栗,连同他污秽的灵魂一起。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类:
他是谁?云疏记忆中的好徒弟根本不是这样的?他到底是谁?!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宫白低声道,眼底那汪密谭之中,那份偏执与疯狂终于按捺不住,突破三百年来的压抑表露地一览无遗,“很可惜,你想象中那个坚信善恶有报的宫家家主,早就死在了三百年前。”
破碎的躯壳终于化作了一地焦炭,阿晏的魂魄被迫从躯壳中脱离,现形于众目睽睽之下——
那真是个丑陋至极的灵魂。
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魇鬼,但他的身体却处处缝合着人类的器官……
异诡们都不忍直视,宫白更是想把他千刀万剐。
但不急,会有异诡替他出手。
失去了躯壳的魇鬼很快就会烟消云散,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躲避周遭刺眼的目光。
他需要一具身体,他需要一个人类……
阿晏再次盯上了宫白,他露出灵魂的獠牙,毫不犹豫地啃了上去——
“啊啊啊——”
一束坚实滚烫的白光烫得他嗷嗷直叫,本就濒临破碎的魂体瞬间碎了大半。
看到这,宫白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三百年了,你还是那个连魇术都不会的废物。”
这话彻底击溃了阿晏的最后一道防线,他这才意识到,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进了宫白的圈套。
在阵心打坐的时候,宫白早就探查到了他魇术的踪迹。
宫白是故意放他进来的,就像当年云疏对他的那样。
“卑鄙的宫家人!我死都不会放过你们的!我会永远诅咒你们!至死不得安息!”阿晏开始无能狂哮,可惜他的吼声不但没有任何威慑力,反倒喊来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东西……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陪我们一起死吧——”
无名无形的魂魄接二连三地穿墙而来,如蝗虫般撕咬着阿晏残余的魂魄。
整整三千个不可见的冤魂,此刻竟一个不落地现了形,出现在众诡的肉眼之下。
周遭许多异诡都被着场面吓得闭上了眼,不过宫白倒是看得很享受,他拉下左手腕上的衣袖,将长生咒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阿晏面前:“不好意思,多亏了你,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三百只冤魂将阿晏的魂魄撕咬着飞上了天,一起混杂在那千万冤魂之中,嘶鸣声逐渐融为一体,绝无生还的可能。
直到宫白亲眼确认三遍后,他终于安下心,将手中的长剑拔出,将长剑指向上空。
“众魂听令。”
所有异诡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他,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
除了某个诡。
“时辰已到,该上路了。”
他的声音并不响,但每个异诡都听得见,空中的冤魂听到了这八个字,不约而同地收起了收起了暴戾,成群结队向着他的剑锋聚来。
以他的剑锋为眼,万诡墙前出现了个巨型的旋风,自上而下,由黑转白,从有到无。
宫白的手臂一直在颤抖,每有一只异诡的魂魄从他的剑锋穿过,他的脑海里就会闪过一遍那异诡的平生。
上万个冤魂,意味着他要目睹上万种不同的诡生,目睹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无望……
他呼吸开始困难起来。
宫白想起自己曾在椿爷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能一口气渡别这所有冤魂,看来还是有些年轻时的狂妄……
这些异诡在凡间积攒的苦痛实在太多,渡别的过程尤为困难,宫白高举的手臂不由得开始颤抖,面色白得可怕。
“院长大人,”一只异诡扶上宫白的手臂,将他的手握得更稳了些,“我来帮您。”
宫白这才回过神,发现来者竟是斯年。
他已经好久没仔细观察这位老友的样貌了,相比三百年前初遇的时候,斯年真的苍老了许多,头顶秃了大半不说,就连手上的皱纹和茧都增添了不少。
“我们也来!”
以人参娃娃的身高虽然够不到宫白的手臂,但他们纷纷贴上宫白的大腿,将其稳稳拖住。
“好像没我们的位置了。”西王母无奈地支起下巴。
在梦境中出现的神明和神兽并非真的没来,他们一只默默守候在烬落院的外围,以备不时之需。
但从宫白计划的实施情况来看,祂们本来并没有出场的必要。
“来都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一众神兽纷纷化出人形,围到宫白身边,伸出双手。
“人类,让我们助你一臂之力。”
一束束神力缓缓注入进宫白的体内,手中的长剑瞬间光芒万丈,魂魄被的渡别的速度大大加快。
宫白怔怔地看着他们,一时百感交集:“其实……”
其实不需要的,他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只不过要耗上些时间。
明明与这些异诡大多只有几面之缘,可宫白却毫无凭由地接受了他们的帮助。
“院长大人,您就安心吧,我们都是自愿的。”斯年在他身边道,眼底还有些未褪去的泪痕。
宫白这才意识到,原本脑海中闪现过的苦痛一下子减轻不少,这些魂魄的记忆被逐一分散到帮助他的异诡身上。
那本当是个相当难受的过程,不属于陌生的记忆被强加于自身,若不舍弃共情,是很难割舍掉记忆带来的苦痛的。
这群异诡已经帮他做到这份上了,宫白便也不再推辞什么,转而将目光投降黑压压的上空。
“诸位做好准备,要加速了。”
宫白话音一落,本该只是以记忆形式存在的魂魄一下子都有了形体,一个个接连穿过下方的异诡,随后化作阵阵清风吹向万诡墙外,吹向更远的天空。
空中依然实在飘着雪的,只不过很柔和,如鹅毛般洒向大地,将无数无形的魂魄轻轻托起,带着它们前往下一个轮回……
“啊……好累啊……”
这场渡别仪式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人参娃娃个个累得瘫倒在地,而神仙神兽们的神力也都纷纷见底。
此刻烬落院的上空终于明朗,一只冤魂都看不到了,大家的面上也都挂上了笑容。
不过宫白没有。
他应当是最累的那个,因为大半冤魂都是从他身上走的,他此刻满头大汗,衣襟全部湿透,长剑被他重重仍在地上,他喘着气向外跑去。
“诶,院长,你要去哪?”人形的白泽挠挠头,很是不解。
西王母没好气地扇了他的后脑勺:“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本次大战的第二功臣啊。”
“院长大人,您等等我们!”一群人参娃娃闹腾着跟了上去。
“我也想去看看,说不定我们能帮上帮呢!”白虎伸长脖子张望。
玄武却摇了摇头:“躯体被腐蚀到那种程度……我们是救不了的。”
“可那是咱异诡界最伟大的医者啊!我前不久还找他去看过风湿呢……诶老玄!你怎么背着我偷跑!”
背着白虎偷跑的可不止玄武,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就落诡山诡海的异诡一大截了。
没错,就因为那是庭竹。
在场的异诡或多或少都找他看过病,他的付出与艰辛,所有异诡都看在眼底,所以庭竹的离去是谁都不肯接受的,而这其中,宫白更是如此。
他一路狂奔至阵心中央,双手在剧烈地颤抖。
那简直是噩梦中才会见到的场景。
往日那一头火红的长发如今化成了一地枯枝,躯干更是木化严重,远远看去和一截枯木无异。
“庭竹,你醒醒……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不要吓我好不好?”宫白将那一地枯枝轻轻捧起,在他怀中发出折断的声响。
斯年放下那截枯化的手腕,遗憾地摇了摇头,随后自觉地退了出去。
其实宫白比谁都清楚,自从异诡神诅咒爆发的那一刻起,庭竹就没了生命迹象。
他紧紧地抱着庭竹,身体在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将你牵扯进这个危险的计划中的。
从未得到……往往比得而复失更容易接受。
“院、院长大人……”一只红色的蘑菇精好像发现了什么。
一只狐妖姐姐埋在蘑菇精的蘑菇帽里泪流成河:“阿蕈啊,这时候就少说两句吧,看大伙都伤心着呢。”
“可、可是……那里有一朵花……”
花?
哪来的花?
所有异诡顺着蘑菇精的手指望去——
阿蕈说得没错,庭竹枯化的胸口之上,冒出一朵亮白色的花。
准确来说那并不是花,而是几片暗淡残缺的东西裹着一颗白亮的光球。
宫白怔怔地看着这朵来历不明的花朵。
这只光球的光芒他认得,他曾在冥界看过它发出的光束,那是庭竹的人魂。
可那么长时间,它早就该去往冥界了啊……
随后那几片残缺的“花瓣”吸引了他的目光。
宫白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这些“花瓣”,尽管是第一次见,但这种感觉他是认得的——
那是云疏。
“师父……”宫白伸出指尖,想要见他最后一次。
可就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那几片“花瓣”忽然飘然而去,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在离别前的最后一刻,云疏替宫白将庭竹挽留了片刻。
宫白将庭竹的魂魄捧入手心,随即问向周围的异诡:“麻烦诸位看看身上有没有庭竹先生所生长的草药!”
“这种炮制过的行吗?庭竹大夫当初往看守所里塞了好多!”一名狐妖处员举起一块发汗过的茯苓。
宫白遍往光球上画符咒边摇头:“不行,这茯苓上已经没了他的气息,需要没炮制过的药材。”
异诡们身上的药方药材并不少,但可惜,这些药材不是被熬成了汤剂就是被炮制成干枯的药材。
不过这并不是异诡们的错,庭竹的药材向来是现采现做的,因为怕新鲜的药材变质,手边从来不留鲜货。
“我们这就去一趟本草阁!”几个人参娃娃即刻上了路。
宫白并没有阻拦,他只是怕,等那些人参娃娃从本草阁回来后,庭竹的魂魄很有可能会撑不住了。
在场所有异诡个个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自己长出年新鲜药材来给宫白用。
斯年同样很着急,可当他把手往袖子中一掏,竟还真有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那是一把将要干枯的甘草根茎。
他还记得很清楚,一开始他还在本草阁打下手的时候,庭竹曾让他把这些甘草拿去炮制,不过后来夜行处找上门,他因为害怕,所以带着这几根甘草一起跑路了。后来被压到赦恕殿的时候,负责搜身的殿员知道着甘草没有危险便留在了他身上……
“院……”斯年刚开口,发现身旁有一只身形矮小的魇鬼。
那魇鬼瞧着年龄不大,应该还在诡名册上学,身上还别着校徽……
只是经这一战,不少异诡估计会对这一种族的异诡燃起敌意。
相比于自己,斯年觉得有异诡比他更需要这个机会。
“院、院长大人!”
小魇鬼鼓足勇气,在异诡群中高声喊道。
看到发生的异诡是只魇鬼,不少异诡都向他投来了警惕的目光。
小魇鬼被这些目光吓得缩起头:“不不不要打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好在宫白并不在意,他问道:“小朋友,你别害怕,你想说什么?”
小魇鬼害怕地探出头,看到身后的斯年向他点了点头,这才鼓足勇气开口道:“我、我是被庭竹医生救助过的异诡,我这里有点甘草,我不懂这东西该怎么用,所以留了一些在身边……”
只见小魇鬼展开手臂,将怀中小心捧着的甘草摊了出来。
异诡们很是震惊,宫白则是微微一笑:“多谢你小朋友,你救了一条命,一条我最珍视的人的命。”
“好样的!”
“我就说嘛,魇鬼们怎么可能尽是那些不人不诡的怪物!”
“小朋友,这下你可成大英雄了。”
小魇鬼受宠若惊,这大抵是他出生那么久以来,第一次被别的异诡这么夸赞。
宫白结果那把甘草后,在上面画了另一种符咒,下一瞬,光球与甘草开始融合,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大家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等光芒消退后,焕然一新的庭竹出现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